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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临济仙君 ...

  •   山中岁月宁静悠长,距离沈明澈来寺里那日已轮转过五个春秋,彼时动不动就被他惹得火冒三丈的小和尚已经褪去少年的青涩稚嫩,渐渐沉稳下来,初具得道高僧的模样。

      然而五年过去,沈明澈的容貌却没有丝毫改变,仿佛一个被时间遗忘的人,光阴好似无法在他身上留下任何雕琢的痕迹。即便是没心没肺如他,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异于常人,他也曾试图回忆过往,可记忆像是蒙上了一层薄纱,宛如雾里看花,什么都看不真切。

      不知为何,沈明澈如饥似渴地贪恋着现在平静的日子,他冥冥之中有种预感,如果想起了过往,便再也回不到如今的安宁了。既然如此,他便不去想了。沈明澈不想,明.慧和老和尚也从不过问,三人心照不宣地维持着这份来之不易的宁静,明.慧曾以为这种平静的生活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那个春天。

      暮春时节,落英缤纷,沈明澈和明.慧正一人背着一个竹篓走在山间的羊肠小路上,时不时用探路的竹杖拨弄脚下的草丛,以防被蛇咬。这座山很大,连绵起伏,一眼望不到尽头,鱼虫鸟兽一应俱全,仿佛自成一个小世界,寺中生活所需的一切都能从山里取得。

      山中有不少野茶树,他们此行就是去采春茶,沈明澈嘴里叼着片嫩绿的叶子,孜孜不倦卷地用催人尿下的小曲祸害明.慧的耳朵。明.慧其实很有慧根,这几年勤加修持,早就免疫了沈明澈的各种骚扰,在对方的魔音贯耳之下仍泰然自若。

      “唉。”沈明澈叹了口气。
      明.慧没有说话。

      “唉。”

      “唉。”

      直到沈明澈耷拉着脑袋长叹第三声时,走在前面的明.慧终于转身问道:“怎么了?”
      “没怎么。”沈明澈将衔在口中的叶子吐出来,“就是觉得你越长大越没意思了。”
      他还是很怀念从前那个一点就炸的小少年的。

      沈明澈颇为担忧地问道:“照这架势,你最后该不会修成庙里的泥巴像吧?”
      明.慧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人还是一如既往地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沈明澈这句话看似无礼荒唐,但其实是个可以好好参一参的话头,师父常说佛法未必要在经书上求,世间一切事处处都可以让人悟道。

      他仔细思考了一会儿,反问道:“你觉得我师父无趣吗?”
      沈明澈闻言,昔日老和尚在地上挖沟绊了他个两脚朝天的情景历历在目,“有趣,童心未泯,你师父是个妙人。”

      “但是……”沈明澈伸手在自己胸口比划了一下,“那时你还只有这么一丁点,摸起来比现在方便多了。”
      他惯常顺手将小和尚的光头当珠子盘,并且丝毫没觉得自己对出家人不敬。
      “你也长大了啊。”

      长大的潜台词是老去,几十载雁去雁来,风华正茂的少年也终会垂垂老矣,而他如同光阴中的看客,静观幕开幕落。

      明.慧听出沈明澈话中的意思,出家人讲三世因果、六道轮回,对生老病死向来看得很开,便道:“佛曰,无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无所从来,亦无所去。”
      沈明澈捂住耳朵,“不听不听,和尚念经。”
      明.慧知道这人一贯朽木不可雕也,懒得和他计较,只是笑了笑道:“无论长大与否,我还是我,流水今日,明月前身。”

      就当明.慧还要说些什么时,沈明澈突然上前一步捂住了他的嘴,明.慧不知这人又要搞什么幺蛾子,刚“呜”了两声却见沈明澈将食指竖在嘴边摆了个噤声的手势,神情严肃不似玩闹。

      明.慧见状迅速安静下来,顺着沈明澈的视线往密林深处看去,黑黢黢的树林中隐约传来树枝被踩断的细响。明.慧不笨,瞬间反应过来——这山中什么飞禽走兽都有,他们这次走得比往常远了些,应是遇上猛兽了。

      虽然说佛门中人不过多看重生死,但这并不意味着他非常乐意为林中猛兽加餐一顿,明.慧将竹杖横在胸前,深吸一口气注视着声音的来源。

      沈明澈握着竹杖将明.慧拦在身后,从这个角度,明.慧发现他拿着竹杖的手势很特别,他小时候曾在外流浪过一段时间,跟三教九流都打过交道,隐约觉得沈明澈这个不经意间摆出的姿势很像那些江湖人拿剑的动作。

      沈明澈护着明.慧一步一步缓缓后退,密林中的脚步声也随之由远及近,一个庞然大物渐渐现出轮廓——是一只虎。
      大概是因为这山林是一方风水宝地,那老虎体型十分壮硕,皮毛油光水滑,一双绿幽幽的眼睛饶有趣味地盯着他们。

      他们退一步,老虎便跟一步。眼下最好的情况是,他们俩不慎误入老虎的领地,老虎出于对主权的捍卫,要将他们驱逐出去。但很快,明.慧发现他们远比想象的要倒霉,老虎已经跟着他们走了快百步,并且越来越近,丝毫没有放他们走的意思。
      所以,眼下的情况大概是,它饿了。

      明.慧屏息凝神地再次往后退了一步,“咔嚓”一声踩断一根枯枝,这一声脆响宛如一个信号,沈明澈身体骤然紧绷,与此同时,那老虎遽然拱起后背向他们猛扑过来。

      “快走!”沈明澈眼疾手快地用竹杖一掼明.慧的后背,将他扒拉出去好几步远,下一个瞬间,明.慧只见一道残影闪过,沈明澈手中竹杖不知怎么迅速调转方向,在空中抡过一条弧线,险险架住老虎的利爪。
      一人一虎距离极近,沈明澈甚至能闻到对方嘴里腐臭的气息。

      明.慧吃了一惊,不是被猛虎吓住,而是被沈明澈震住了——不是,这看着一阵风都能刮跑的人竟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沈明澈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来的这份胆识与身手,但他无需思考,身体便自己动了,一招一式行云流水毫不滞涩,就仿佛曾经千锤百炼过一样。猛虎本来以为遇到一顿开胃菜,没想到却咬着一颗硌牙的石头,顿时凶性大发,往旁边一跳,仰天长啸一声再度向沈明澈扑来。

      老虎的速度极快,宛如一道黄色闪电,明.慧帮不上任何忙只能干着急,可沈明澈却冷静得出奇,那是一种经常游走在生死边缘的人才具备的游刃有余。老虎这次改变了策略,一抓向沈明澈面门拍了过来,沈明澈横在胸前的竹杖竟被虎爪的大力拦腰折断。

      沈明澈迅速往后一跃,步伐轻盈宛如凭虚御风,他将断成两截的竹杖猛地往老虎身上掷去,那竹竿竟被他扔出了羽箭的破风声,老虎往侧边敏捷一跃,却还是被划伤皮肉,身上顿时见了血。

      沈明澈本以为它会因此知难而退,可没想到此举反而将其彻底激怒,老虎咆哮着再度迎面咬来,可他手中已没了武器。

      就在这时,他身后突然传来明.慧的声音——“接着!”
      沈明澈头也不回,全靠听声辩位却稳稳接住明.慧扔过来的竹杖,而这时猛虎的血盆大口已近在咫尺,二者距离之近已容不得他采用任何招式。

      生死之际,沈明澈却丝毫没有慌乱,他顺势往后一倒,同时手中竹杖飞快地竖起对准猛虎的头颅,下一个瞬间,他直接被扑倒在地,温热的鲜血溅了一脸,而老虎趴在他身上,不动了。

      明.慧见状也顾不上去看那老虎死没死透,猛地揪住老虎尾巴往旁边拖,可拽了半天愣是没拽动,他跑到侧边使出浑身解数,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将老虎的尸体从沈明澈身上翻开。

      “沈明澈,你怎么样了?”明.慧见沈明澈躺在地上不动也不说话,连忙伸手拉他起来,却被对方抬手挡住,明.慧一愣,就这么蹲在地上,担忧地望着他。

      过了半响,沈明澈缓缓从地上爬起来,他摸了摸脸颊,轻轻摊开掌心,静静注视着满手鲜红,一言不发。
      血色,那是他无比熟悉的颜色。那个瞬间,仿佛有一道闸门打开了,那些被暂且抛之脑后的过往纷至沓来,各种断断续续的记忆一齐涌上来,他按着剧痛的太阳穴,脸色一阵发白。

      “沈明澈?沈明澈……”
      不知过了多久,头痛逐渐减轻,沈明澈才回过神来发现明.慧在喊他。

      “我没事,回去吧。”他将染血的竹杖仍在地上,也不管老虎的尸体,沉默地径自走了,深一脚浅一脚,像个跌跌撞撞的醉汉,明.慧连忙跟上,几次想说话却不知如何开口。

      最终,二人一路无言。

      回到寺里后,明.慧瞧着沈明澈的状态实在有点吓人,便将他拽到师父面前讲了方才发生的事情,不知是因为和猛虎一番搏斗还是一直尘封的记忆骤然松动,沈明澈眼底透着深深的倦色,全程一声不吭。

      老和尚听明.慧讲完事情始末,不置可否,却说起了另一个故事。
      “山中遇到猛兽倒是常事,也没什么稀奇的。”老和尚说着,神色中流露出一股淡淡的怀念,“我年轻时还没来这山里,也曾遭遇一次猛虎,幸而……”

      他说到这里时忽然噤声了,明.慧顺着师父的目光看去,发现沈明澈竟悄无声息地撑着桌案睡着了。
      老和尚没有将这个故事讲完,他嘱咐明.慧给沈明澈取件衣服披上后,便回大殿接着诵经去了。

      夜里,明.慧结束一天的修持,正要从大殿回厢房歇息,却见沈明澈独自坐在台阶上,静静地看着月亮。

      子夜时分,皎洁的明月当空悬挂,映得庭院如积水空明,沈明澈伸手虚虚摩挲过那轮素月,不知在思索什么。
      少年时代他曾赏月朱楼上,斜倚阑干,华灯映画屏,杯酒敬春风,极尽恣意风流。在师门时,他爱看海阔云低,翻涌的浪花将月光打散,激起一捧云母的碎屑。离开归墟之后,他曾在北域的寒夜里独上高楼,看月色清冷,霜花垂坠,所念之人皆在远方。而今望月僧庐下,物是人非,唯一不变的只有那轮高悬的皓月。

      尘露易消,唯有天地悠然浩邈。

      沈明澈看见明.慧从大殿中走出,便招了招手让他过来,明.慧走近后撩起衣摆坐在他旁边。
      “小师父。”沈明澈淡淡一笑,那是一个很难形容的笑,以明.慧有限的人生经历,只能从那极为复杂的神情中读出落寞。
      “我想起了些事情。”
      “我不该忘记。”
      “我怎么能忘了呢……”

      明.慧合掌诵了声佛号,没有回话。沈明澈便兀自往下说着,“我可能并不是个好人。”
      “嗯。”明.慧联想到他平日里种种不当人的行为,点了点头,“你的确不是个好东西。”

      沈明澈闻言,喉咙里发出一声低低的嗤笑,“我杀过很多人。”
      “你该吃药了。”

      “真的。”
      明.慧没有立即回答,过了半响他开口道:“善与恶并不是由杀生与否而区分的,真正发菩提心的人内圣外王,昔有武帝一怒而安天下。”

      沈明澈不知听没听进去,他用脚打着拍子,口中轻轻哼起小曲,那是南塘数十年前曾风靡过的调子。
      “便归来,平生万事,那堪回首……”
      唱词沉郁,曲调却悠远绵长,恍若一句百转千回的长叹。

      最终,他缓缓起身,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见,微风撩起他的衣角,吹散了最后一句若有若无的念白——
      “但愿得,河清人寿。”

      一月后,沈明澈决定离开了,自欺欺人的虚假平静并不属于他,至少是现在的他,更何况如今他对外的身份应该是个死人,还是不要给这里带来麻烦为好。
      老和尚得知后并没有挽留,只是问他急不急,若是不急便再等一天,一天就好。

      次日,沈明澈向老和尚辞行,他进去前明.慧好像在和老和尚谈论什么事情,他与明.慧错身而过时觉得对方的表情有些不自然。
      大殿里,老和尚独自闭目盘膝坐在蒲团上,神色庄严静穆,宛如从莲台上走下来的神佛。沈明澈环视四周,发现大殿被打扫得一尘不染,便道:“大师,我不过是来道个别,还让您费心费力了。”

      老和尚睁开双眼,双手合十,“也不单是送你。”

      沈明澈笑了笑,从角落里搬了个蒲团跪坐在老和尚对面,“大师,我……”
      他刚开了个头,却忽然哑了,明明胸中有千种别绪、万般感慨,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不是因为感伤,而是五年间的朝夕相处,他在心中早已将寺里的一老一少当成家人,家人之间又何须那些场面话,说什么都感觉多余。
      他支唔了一会,忽然笑了,最终恭敬地俯身行了一个大礼。

      老和尚轻轻托着手臂将他扶起,眼神依旧和蔼而深邃,沈明澈被那双眼睛注视着,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宁静,他不禁问出了一直以来的疑惑,“大师,我何为会来这里,您又为何救我?”

      老和尚诵了声佛号,又道:“出家人慈悲为怀,岂有见死不救之理?”
      沈明澈并不打算就此揭过这个问题,如孩童赌气般执拗地看着对方。老和尚见他坚持,便道:“为何而来?有缘自会相会。还记得我之前讲的那个故事吗?”

      “我少时还未出家,也没来这寺里,一日山中遇虎,幸得一位恰巧路过的仙君相救。”老和尚微笑着看向沈明澈,那人的样貌与记忆中的别无二致,“这事太小,你大概已经忘了。”

      沈明澈怔怔地坐在原地,他确实已经不记得了,这种顺手而为的事情对于他们这些成日飞天遁地的人而言跟芝麻粒似的,又怎知对方会铭记一生。凡人寿命很短,对于寿元悠长的修士来说宛如朝生暮死的蜉蝣,但谁又能说清楚究竟是哪一方过得更糊涂呢?

      “大师,我其实……”沈明澈还想说些什么,老和尚却轻轻在嘴边竖起一根手指——不必多言。

      “佛不渡众生,是众生自性自渡。我没有救你,是你自己救了自己。”
      “既问心无愧,便只管行路。”

      老和尚的话音在大殿中回荡,声音不大,却如同黄钟大吕,在沈明澈心中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波澜。

      “好啦,你跟我道过别,我也该走了。”
      沈明澈闻言猛地抬头,只见老和尚依旧低眉垂眸,神色温煦,“我早该走了,只是差这一段因果未还。”
      他见沈明澈还坐在面前发愣,便道:“帮我倒杯水吧。”

      沈明澈心里揣的全是老和尚方才说的话,倒茶倒得心不在焉,直到被热水烫了手,才发现茶水已经溢出杯子。他用布巾擦了擦杯子上沾的水,刚一转身,却见眼前一道光华流过,老和尚方才端坐的蒲团上已不见人影,只余一件古旧的僧衣——

      我生已尽,梵行已立,所作已办,不受后有。
      而后长揖世间,来日再俯仰天地。

      那件衣物中隐约透着两点亮光,沈明澈走过去,放下茶杯,在布料中摸索一番,发现是两颗晶莹剔透的石头。佛家中得道之人圆寂后常留下舍利,对于后人而言算是个念想。

      大殿外,明.慧虔诚地俯首顶礼,五体投地——恭送吾师临济。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0章 临济仙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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