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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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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嘉清头戴银纹发冠,甩着高高的辫子,穿着紧身衣服,双臂抱于身前,走在街上闲逛。
与其说是闲逛,不如说是借着闲逛的名义,来打探民间情况。
——关于流言的情况。
自从在军中被围着问东问西,她就实在受不了了。反正军中没什么事,她干脆告假外出,亲自来看看民间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当然,芳凝那一众人都默认她是出去约会了。
说到这个,芳凝本来想跟在兰嘉清后面,赶去第一现场目睹一场风月,结果被兰嘉清半路上发现了,被毫不留情地赶回了军中。
随便他们怎么想,兰嘉清已经不在乎了,她只想迅速弄清流言的始末,好斩草除根。
但是这几日下来,她发现事情比她预想的复杂太多了。
不是有一个人在聊这事,而是有一群人在聊;不是某一个人对此事感兴趣,而是整个民间闹得沸沸扬扬。
根本无从下手解决。
她随便找了个茶楼,在大堂的角落处坐下,店小二凑过来问客官要些什么,她也只是摆摆手,闭口不答。
茶楼中人并不知道,他们口中的谈资,此刻就坐在他们附近,认真倾听着他们的谈吐和评价,还跟着眼神流转,好像在认真思考,我做过你们说的这些事吗?
“彦月郎君好像最近在制灯,据说最近闭门不出了。”一人道。
“那可不,凭栏镇的花灯节快到了。”一人补充。
“花灯节啊,四年一度的节日,出名得很,在座的各位不会有人不知道吧?”一人明显想做这一桌的话题引领者,语气飞扬道。
“凭栏镇啊,堪称拥有最美夏夜景色的地方,在座的各位不会有人不心向往之吧?”那人见众人纷纷应和自己,更来劲了。
兰嘉清听到这话,却是心底一空。
世间皆知她是大将军,常年居于军中,偶尔短居于九重天上将军府里。可无人知晓,她的家乡,是第五重天上的凭栏镇。
那是一个很小的小镇。最早的那会,镇上人们大多都互相认识彼此,淳朴而善良。居民们来自各行各业,互不打扰,也互相尊重。
数千年前,身为彼时大祭司的风壑推行新政,把众多修炼道业之间排出个三六九等,导致世人开始互相鄙视。凭栏镇的人们不接受这种观念,始终保持着众道众业的平等,一撑就是好几千年。可是强权之下,最终,凭栏镇也没能成为净土,未能幸免于这种风气。
兰嘉清记得,自己小时候,走在凭栏镇的街上,大家都是笑脸相迎,可是后来,大约在沧海历九千年初,整个镇都变了。人们开始斜眼看待对方,空气中也弥漫着一种压迫的味道,让人喘不过气。
那之后,她就很少再回去了,而是去到各地习武,渴望有朝一日实现所志,征战四方,把强权踩在脚下。
两界大战前夕,她以为自己会永生不得志时,心灰意冷,四处奔波,回过一次凭栏镇。那夜清风习习,她望着人群熙攘,看着头顶上喧闹至极的烟花,只觉得自己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后来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文落诗做了当今魔后,以一己之力扭转了整个政局。而兰嘉清也被当今魔尊沧暮提拔了上去。文落诗陪她一起,从尹家手中收复了五十万大军,从那以后,她就如做梦一般,当上了位极人臣的大将军。
沧海历一万年整,也是沧海历的最后一年,文落诗于融雪城内当众斩杀风壑,后与沧暮共赴两界交汇处引卮山上谈判,与天帝天后商定,两界永久不再起战事。同时,两界的天云历和沧海历均废除,共用引卮历作为纪年法。
从此,他们二人彻底粉碎了世间的不平等观念。
如今千年已过,世间清明一片,当年的荒草丛生之景已经渐渐远去,凭栏镇也应当是变了样子。
兰嘉清甚至都不知道,帝后二人当年是如何发现的她,为什么如此信任她。
后来这件事她也问过。沧暮的回答是,那一晚在凭栏镇中,看到她的身影在暗处徘徊,便有所留意,后来派人调查,便觉得她是难得一遇的可塑之才。文落诗的回答是,那一晚的璀璨烟花下,看到那个挺立的身影和惆怅的眼神,第一直觉就是,这人该是未来的武将。
不过,那一晚之后,兰嘉清再也没去过凭栏镇。千年来,她怕是所有城池都走遍了,也没再回过那个曾经令她痛心疾首的地方。
近些年来,凭栏镇的花灯节愈发出名。此刻正处春年正中,而花灯节时处整整一年后的夏年正中,仲二月的最后一天。
“据说明年的花灯节要大办,到时候灯火满城之景,映照着夏日清澈的黑夜,我想想都觉得美轮美奂。”那群人聊到花灯节,顿时起了兴致。
“所以啊,彦月如今正忙着给凭栏镇做灯呢,不少当地的杂货店老板在抢生意,想跟他谈合作。”
兰嘉清心思一动。
彦月是出了名的行踪不定,在各处都有自己的居所,也有众多各地跟随学艺的门徒。找到他本人不容易,但若是确定了他本人会在接下来一年中出现在凭栏镇,那就容易太多了。
她虽然很烦,烦这些七嘴八舌的人把自己跟这个不相干的人凑成一对,但她是真的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人,配得上跟自己共同作为流言中的主角。
“他要是最近在忙着制灯,那兰大将军怎么办啊?”
兰嘉清点了壶龙井茶,刚喝上一口,就差点喷出来。
得亏酒楼大堂里的人太多了,没人注意到她表情的扭曲。
不过,此话一出,立刻有人应和道:“近来四海安宁,军中无甚大事,说不定兰大将军早就不在军中了,而是陪着彦月郎君在某个院子里,看着他制灯呢。”
兰嘉清眉毛一挑,心想,真不好意思,我虽然确实不在军中了,但我在你旁边一桌。
接下来,无疑是这些人对于他们两个“感情”的一番探讨。兰嘉清这些天已经听了不知多少个版本了,最开始还新奇,现在早就听腻了。她甚至觉得,应该把文落诗从魔宫里拉出来,让她来听听这些天然的素材,好让她重拾写话本的旧业。
不过,她倒是觉得,今天不算白来,点的这壶龙井,也不算白花钱。
于是她起身,化作一道蓝光,直奔第五重天上凭栏镇的方向。
是时候,重新遇见这片故土了。
*
兰嘉清踏入凭栏镇的那一刻,首先想到的是遮面。
小时候认识她的那群人走的走,散的散,但肯定也有人留在镇上。她暂时不想被认出来,于是随手在路边买了个乌黑的幕篱,给自己带上。
凭栏镇,真的和以前大不相同了。
小时候她在这里生活,大街小巷之间石板路铺着,人们在路边开着鳞次栉比的店铺,青瓦排列整齐,让人舒心得很。
千年前大战前夕,她来的那一晚,小巷都已经拆除了不少,连河道都改了位置,只剩下一条主街没怎么变。整个镇上的人看似轻松肆意,实则都暗自紧绷着神经,担心着大战的事宜,那一场烟花仿佛炸开了人们潜藏已久的内心,使得一切贪婪、肮脏、疯狂,都炸裂开来。
如今,兰嘉清走在主街上,感叹于千年来政通人和的修复。主街上依旧没有变,还是直通镇南镇北;房屋的瓦片却变了,从千篇一律的青瓦变为各有特色的琉璃瓦,放眼望去,有了不少生机。
她忽然觉得,今日是不是可以回以前的住处看看。
千年前那一夜,她虽然回到凭栏镇,却不敢回家。她不知道家还是否存在,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足够的信心,去面对这变迁得面目全非的一切。
脚步比思维快。她凭借着模糊的记忆,从主街上一个巷口进去,东转西转,走到了一个破旧的小院门口。
年少时的住处,居然还在。只不过,若不是凭着依稀的记忆勾勒出轮廓,她望着眼前断壁残垣般的木门,落满灰尘的小院,茅草凌乱松散的房顶,很难认出这是自己曾经的家。
她双亲早亡,从小自己长大,和邻里之间互相照应。如今不只是她,整个这条巷子的人家全部搬了出去,从头走到尾,都没有一个人影,只剩下无尽的灰尘。
兰嘉清在院子里站了一会,不知为何,转头直奔宅务所,重现买下了这个破烂的院子。
既然要来凭栏镇,总得给自己找个住处。那不如,重新住进以前的家里。
不多时,兰嘉清头上戴着幕篱,手中紧紧攥着地契,路过了不少街边的店铺。有推着木车叫卖的,有门庭若市的正经商店。凭栏镇的灯闻名已久,她也注意到不少店铺门前挂着各式各样的花灯。
彦月应该会来吧,说不定就在某个店铺里,和掌柜或者东家谈生意呢。
先不管他,来日方长,回头再说。兰嘉清一路走回院子里,把屋檐修缮好,把院子清扫干净,又跑了好几趟主街,去了不同的铺子里,买了床榻和被褥,以及一些必要的家具。
接下来这一个月,她日日满头大汗,收拾出一个自己的小院和小屋。
有时候,她会静下来,一个人思考。
她是整条巷子里唯一的活物。
她的院子,是当今整条巷子里,唯一看上去可以生活的地方。
望着修缮好的最后一块门板,她立于院子中央,一时有些迷茫,强烈的不真实感扑面而来。
好像,自己重新有了家。
可是,除了她这个人,什么都没有。
很久以来,她不知道家的意义是什么。小时候,家就只是一个落脚休息之处;长大后她常年流转于军营中,那些大帐虽然遮风挡雨,但冷清至极;她在融雪城中,有自己偌大的将军府,宏伟至极,但空荡荡的感觉,也填不满她的心底。
众人知她潇洒如风,无人知她一个人的时候,也会黯然神伤。
她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却永远无法习惯一个人的孤独。
这日她上街游走,闻到一户人家中桂花的味道,顿时有个新主意,打算给院子里栽棵桂花树。于是她一个人去买了树苗。
松土松了一半,她忽然觉得寂寞。不知为何,她看着指缝里落下的泥土,有些孤寂得想哭。那股情绪一下去涌起,她把铁铲在一旁,洗了洗手,走上街去。
一个人的时候,她喜欢用四周的吵闹来麻痹自己,好像自己身处人群之中,并不孤独。
她去了一家酒楼,找了个大堂中间的位置坐下,周围热热闹闹,人语声沸沸扬扬。
她享受着四周三言两语一时半刻,自顾自地夹着小菜。
忽然,眼前一道黑光闪出。
那道黑光亮得出奇,四周晕染着金色粉末,毫无预兆地窜出,闯进兰嘉清的视线正中。
酒楼周围的人被这道黑光一闪,纷纷看向兰嘉清的方向,一个个面露震惊。
因为,这是魔诏。
来自九重天上,融雪城中,魔宫里。
兰嘉清心下一惊,怕被旁人认出身份,赶紧念了个决,消失在众人视野之中。
回到自己的小院中,她伸手一唤,那道诏书冒着黑气出现。
兰嘉清认真看了看,事情很简单,叫她三日后回融雪城进宫,要让她见个人,具体是谁也没说,只说此事相当机密,不准告知任何旁人。
左侧是文落诗的玺印。
按照往常,魔后找她,无论是公事还是私下约她出去吃饭,都是传信或者的递个话。这种二话不说直接下一道诏书的事,太少见了。
也就是说,这次一定是大事。
兰嘉清觉得稀罕,却毫无头绪,干脆就不想了,把刚刚打包的饭菜拿出来继续吃,静待三日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