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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巨龙,少年与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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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很久以前,是多久呢?
巨龙已经忘记了。
时间在不停地向前奔去,卷走所有,快乐、悲伤、死亡、新生。
它降生于世,好像有着天然的记录时间,记录世间的责任。
它张开巨大双翼,拍起一阵风,凭借自己过人的视力,他在高空中看地上的风景。
高崖上生出了白色的花,它们不必借蜜蜂授粉,只在烈风中,绽开,而后将花粉交给命运。
地上多出了一种叫人类的生命,他们见巨龙从高空降下,便双膝跪地,对它进行膜拜。
人们有很多信仰的生物。
他们希望有野草般的生命力,有巨龙般强健的体质,和弗莱花一样的勇气和自由。
巨龙所能观察到的有关人类的事很少,至少在最初的几年。
为什么呢?
巨龙的情感太过平淡了,它同他们不一样,他的情感被封冻,但恰好,现在是春天,冰层在逐渐融化,如溪一般,不快,但它的情感确实相较于以前更加热烈一些。
他对这个在歌唱的的种族感兴趣,对他们在短短数十年内绽放的如烈火般的情感感兴趣。
它窝在山上,看山下的人从吱吱呀呀到词句断续,又到歌谣传颂诗句遍地。
它是感到欣慰的,它在这段漫长的时光里,爱上了这群小小的生命。
他们为自己和它歌,为自己和它的舞,为他们自己和它。
巨龙的同类不多,但并非没有。
它们也爱上了人类,爱上了人类本身。
人类的崇拜是佐料,恐惧是最好的兴奋剂,最后,主菜上了餐桌,巨龙们的牙缝里,流出的是混着鲜血的唾液。
啊——
巨龙被同类踩在脚底下,看着它爱的种族成了它的同类的盘中餐。
它的眼泪流下,成了蜿蜒的河,灌溉这片沃土;它的血凝成了花,开着五颜六色的悲伤故事;它的哀嚎成了天上的雷,从天劈下,将那日的愤怒传至今日……
它没有办法啊。
它想着,它没有办法。
神创造了它们,但神没有教会这头可怜的巨龙,生和死要怎么分别,恨和怨要怎么发泄,无能和愧疚要怎么摆脱。
它沉睡在了一座高山上,长久流着的泪成了覆盖它的雪,伤口在某一段时间里自愈,愤怒和哀嚎成了小小的人耕作的钟。
巨龙沉睡了很久,等围墙建起,诗歌才开始流行,金银代替了贝壳,它才悠悠转醒。
看着眼前的白,它抬起了头,好像从蛋壳里破开,迎来了新生一般。
四周寂寥,但他发现了,有花在它的眼泪上开出了花。
它很少咆哮了,闭眼再睁开,它仍是看不见除它以外的龙。
它怕惊扰到堆积起的雪,怕吓到雪上开的花,它只是起身,抖了抖在身上的它的眼泪,然后展开了双翅。
飞去寻找它的同伴。
等它又在一个村庄降落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好多年了。
巨龙变作了一位诗人。
它变作了他。
“老人家,我能讨要一口水吗?”诗人朝着老人走去。
孤独坐在门口的老人家当然愿意了,龟裂的双手捧着一盏破酒杯,眼里残留着昨夜的月华:“当然,孩子。”
诗人为他作了一首诗,时至今日,好像也只有他记得,其他人不过只记得一句。
“他眼里留着旧日,荆棘与美酒。”
他吗?
他并不觉得可惜,很多东西本就该随着逝去的时光慢慢被掩埋,那首让老人如此欢快的歌也应如此。
“我会永远记得它的。”老人眼里的光彩透过了那一层浑浊,破了边沿的酒杯被老人重新拿在手里,旧日与旧日在破落的房子旁。
但一个已迈入生命末期的老人家,他的永远是多久呢?
诗人弯眼笑着:“或许您更该记一些别的东西,比如一些美好的回忆,那远比一首诗更加宝贵。”
老人摇摇头。
说那只会平添伤感。
会吗?诗人不解,巨龙也不解。
但他继续了旅程,载着又一个问题。
后来,他遇到了一群人。
那些人很是神奇,高兴的不高兴的都要歌颂,要热闹。
诗人同他们走过了许多地方。
看不到尽头的沙漠里有一片猩红的财富,比巨龙还高的树林里藏着一首又一首歌,林立的巨石里有风雕刻的艺术……
他们吵闹,载歌载舞的走过很多地方,里头也有诗人,他是歌舞的奏乐者。
“没有他,连唱歌都觉得少了几分意思。”
直到他们见到了一片海,广阔,无垠。
“从海上看是什么感觉呢?”他们问。
诗人抿了抿唇,让他们拿好他的乐器,摇身一变,成了一头巨龙。
巨龙伏低了身体,让他们上来。
他们只震惊了一会,随后惊呼一声,便快快乐乐的登上了龙的背脊。
他们深信着,他们的同伴绝不会对他们做什么。
他们在海面上飞了一整天,看见了小小的鱼借着鱼鳍短暂的靠近了天空一点,还看见了巨大的鱼,从海里到海面,最后重重摔回了海里。
他们在海面上看见了升起的太阳,落下的夕阳,升起的月亮,闪烁的星子。
最后,往日不可追。
人的生命短暂,巨龙一直知晓,但是它未曾想过会这么脆弱。
他们老了,受不得风,经不得雨。
只能在酒馆里用嘶哑的声音哼着歌,讲述他们曾经的故事和巨龙一起的故事。
巨龙本龙则在一边配乐赚酒钱。
巨龙变得开朗,变得活泼,它的朋友告诉他,无论它变得怎样,他们永远爱它,喜欢它。
然后——他们去世了,一个接着一个。
此后,它常在高崖上酣眠,枕着白色的小花,吹着足以伤害到人的风。
回忆总会灼伤它的眼,让它落下眼泪,即时那很美好,美好到让它生出了悲哀。
老人说那只会平添伤感。
当时的不解,好像突然找到了答案。
那里很少有人,它可以看到底下的人,底下的人却看不见它,它能正大光明的和人类对视而不使他们害怕。
“你好。”有人攀上了高崖,同它打了招呼,那人理了理身上的衣衫,然后抬头看向了巨龙和它身边的花,眼里是惊喜和赞叹,“或许我们可以给他们起个名字。”
“一个漂亮,寓意很好的名字。”
那人自来熟的与巨龙交谈——当然,是单方面的,那时的巨龙正处于失去同伴的伤感期,总要允许它有点自己的小情绪。
“我们可以到处走走。”那人建议你的朋友可不希望你会这样消沉,他起身,看了眼身前的弗莱花,最后将化作人形的巨龙从花草中提起。
巨龙又踏上了新的旅程。
就这样,它的新朋友教会了它一个道理。
“他们带着笑离开,满足,快乐,他们没有任何遗憾。”
“不必伤心介怀。”
“诗歌总有头和尾,人生总伴生与死。”
“我也一样。”
是的,快乐可以长久,但中间总会断上几截。
那人写下了一本巨著,然后带着弗莱花的花环,永眠于火中。
那个人也离开了。
巨龙明白了,却又好像没有明白,但它知道一件事,人类能教会他很多。
它的运气很好,总遇到好心的人,扯着一抹笑,总以一个诗人的身份和一个或者好几个人一起。
后来,有什么在悄悄改变,巨龙并不太在意,但等它回过神来时。
人类的社会进步了。
等巨龙回过神来时,一切都好像迟了。
巨龙趴伏在斗兽场,看着那被规定好的一方天,闭上了眼。
做着今日份的梦,借着弗莱花的香气。
直到香气散尽,它便很少入睡了。
它并非不能飞了,人类的力量尚未强大到这个地步。
它说过,它爱着人类。
好的坏的,高的矮的,都是人类。
斗兽场的顶部未设置穹顶,一为美观,二则是,那个人笃定巨龙不会逃跑。
巨龙并非不能展开身侧的双翼齐飞,但它在天空飞翔的时候,战火因它而起,长矛对准它,利剑朝它砍去,恐惧布满人们的脸,颤抖和惧意映入了它的眼中。
它沉默,它不甘,它屈服。
它收起了双翼,收起了獠牙,收起了利爪。
——即使它从未用这些伤害过人类哪怕一分一毫,它也收起来了。
它趴伏在了这块污地上,它感到了疲惫,“恶”战胜了它,它失去了飞翔的资格,即使它的双翼仍在,它享受不得清风,闻不了高崖上的芬芳。
它在昏暗处,看着高座上的人用美酒灌溉邪恶,用金钱填充欲望,用权利掩埋血流成河。
勇士被推出,成了值得咏颂千年的对象,他们用从未被拔出的利剑去打败了所谓的恶魔,然后打道回府,大肆宣扬自己的事迹。
在归程——又或许是从未出过程的途中,他们遇见了“爱情”。
值得被传颂千年的爱情,然后强行掠夺,欺骗,遇见了值得搜刮的宝物,然后强行征调……
巨龙听着他们的笑声和嘲讽,留下了一滴泪,那滴泪落下的地方没有长出花。
那是人血和人肉堆下的泥,没有种子愿意在此栖身。
它想,它所知道的,不知道的,都是它所爱的。
那是值得的。
“你忘记飞翔太久了。”
又一天,斗兽场迎来了一位新客,瘦弱不堪,脆弱易折。
它的眼里满是阴霾,看不见前路的光了。它快变成一具雕像了,昏昏沉沉,偶尔想起诗歌,载歌载舞的日子,且总觉得遥远,那好像是万万年前的事情了。
它好奇的看着眼前的小生命,以一种老者看待孩子的心态。只几百年,便将一头正处于青年期的巨龙变成这样。
它恍然间嗅到一股熟悉却又陌生的香气,在许多个寂寞的长夜里,它想却又闻不到的气味。
“你忘记飞翔太久了。”
它忘记了吗?
巨龙收下了花,在夜里仔细思考着。
直至现在,它可以给出答案。
“我并没有忘记飞翔。”诗人突然说起,他唱着歌,倚着一座坟墓的碑,乐器仍在被他拨动。
少年坐在一棵树下,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投下星星昨夜的梦,随风变换。他缓了缓,终于意识到诗人回答的是哪个问题了,将草叶编织的环套在手中,回道:“我以为你早就给出答案了。”
“是吗?”诗人无所谓,“那你还是不太了解我啊,有些伤心。”
“请别伤心,今晚有烤兔肉吃。”少年不走心的安慰让诗人再度撇嘴。
篝火早早燃起,只留下一缕烟直往天空飞去,被风忽的吹散。
夜来时,他们枕着大地,闭上了眼。
今夜,请允许一龙一人拥有一个美好的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