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来日方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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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程称不上顺利。没走多远，二人就很不凑巧地遇到灾民骚动。听说是梁州暴雨冲毁堤坝与民房，朝廷的赈灾银又迟迟不到，惹来乱子。桃蓁见此凄惨情形，面露不忍。
路边拖家带口的灾民无一不是衣衫褴褛，饥肠辘辘。再看看自己——穿好吃好，代步工具也甚是豪华。桃蓁撇撇嘴，不高兴地放下手中糕点。
“崔秉虔，你是不是有很多银子？”
或许不该开口，谁也说不准妖怪插手凡间事的后果。但桃蓁天性总归善良，心善压过胆怯，于是仰头望向崔秉虔，神色认真：“你能帮帮他们吗？”
“他们与我无亲无故，我为什么要帮呢？”崔秉虔有意调侃。其实他怎么可能不管，无非是要先在桃蓁面前卖好。
“做好事会给你积善缘的！如果你肯帮他们，我也会很感谢你。”
“感谢？唉。”崔秉虔佯作惆怅：“小桃，我想要的可不是你的感谢。”
距离倏然拉近，崔秉虔用折扇挑起桃蓁下巴，笑容温柔，话却轻浮：“不如说些实际的。我只想求得你的一点儿喜欢，至于感谢？你如果愿意以身相许做感谢，我倒是欣然接受。”
“不不不行！我才不愿意呢！”桃蓁脸色爆红，一把拍开抵着下巴的折扇。他心里又气又羞，自然没有好脸色给崔秉虔，已经转过身，要下车帮助灾民。崔秉虔却拦住。
“别气，我同你说笑的。帮帮帮，我当然愿意帮，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怕灾民先动手啊。崔秉虔担忧叹气。
以他们此次出行的阵仗，说金光闪闪也不为过。随行的三辆华丽马车会不会遭劫，这可不好说。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马车周围便聚集起一群虎视眈眈的灾民，马匹因此受惊，躁动难安。
桃蓁不是第一回看到灾情，却是第一回离得如此近，难免慌乱：“他们为什么越凑越近？咱们不能下车吗？”
“小桃，你待着别动，我出去看看。”崔秉虔面色一沉，对几个随从吩咐道：“李叔王叔，劳烦你们搬半箱碎银，跟我下去。”
这箱银子能否解决问题，崔秉虔心里没底。他见过饥荒，知道寻常百姓饿肚子时，胆子绝不比匪盗小。都怪出门匆忙，早知道多带几个护院，哪怕雇些镖师护送也好啊。崔秉虔无奈摇头，正要掀帘下车，耳边忽听一阵整齐的勒马声。
“吁——你们放着好好的路不走，围在这里做什么？难道官道也被淹了？”
崔秉虔瞄了一眼，暗道运气不错，遂慢悠悠坐回桃蓁身旁。
“怎么不下去了？”桃蓁小声问他。
“有钱能使鬼推磨。贿赂一个官爷比贿赂一群灾民来得划算，别急，咱们先看看情况。”崔秉虔自然而然地将手覆在桃蓁手背上安抚。
官爷？桃蓁好奇张望，只见道路前方出现两列风尘仆仆的兵卒，为首者身材魁梧，浑身煞气，硬朗面容上还有一道从眉心横穿左边眉头的短疤。
这人有点吓人。桃蓁没敢多看，把目光转回灾民。他有些担心，不知道这位凶神恶煞的将军会怎样对待灾民。
那将军倒没有动武，似是报了名字，以强势言行迅速开道，又派人来问询：“不知车上是何人？裘将军有令，请你们先走一步。”
或许商人本色便是重利。崔秉虔对于没听过的名号并不在意，神色平常地道谢：“多谢裘将军出手相助。在下崔家崔秉虔，日后必定奉上谢礼。”
“崔家？可是出过丹青圣手崔行之的崔家？”裘将军听见崔家二字，拍马凑近。
“家父的确小有名气。”
“很好。”裘将军脸露喜色，高声道：“我要买你父亲的画！”
崔秉虔在商场上惯于绕弯子，头回听到如此直白的要求，倒有些反应不过来。全靠桃蓁拉他袖子提醒才回神，忙道：“家父生前的字画，做儿子的无权处置。等到平安离开后，我会差人向裘将军送去白银千两，以作答谢。”
“我不要银子，就要崔大师的一幅画。你开个价，我看看能不能买得起。如果买不起，再回去找常老将军借钱便是。”
“常老将军？”崔秉虔敏锐捕捉到关键词，“可是统领三川军的常衷常老将军？”
“正是。”
一问才知，原来常老将军刚在飞龙峡打完胜仗，正在班师回朝路上。而眼前人算是老将军麾下半个副将，更是亲信。回京即要面圣受赏，前途无量。
至于讨要画作，听这位裘将军的意思，是为了献给皇帝贺寿。
“陛下是喜好风雅的讲究人，尤其喜爱书画……我是俗人，不懂这些，但我听过崔大师的名声，知道凡是文人墨客，都喜欢崔大师的画。所以我便想着，或许这画也能让陛下高兴。”裘将军讲到此处，冷峻神情消失不见。
桃蓁始终专注听着。世间许多事他都不懂，恰如此时此刻，他不明白崔少爷与裘将军为何要来来回回提到一幅画。不卖就不卖，说那么多做甚？听得久了便感无聊，还好趣事及时出现。桃蓁发现，每每提及凡间皇帝，凶神恶煞的将军都变得很奇怪，那张脸不凶了，再多的冰冷煞气也叫忐忑不安淹没。
莫非凡间的皇帝比妖界的女君还厉害？
情窦未开的桃花妖并不知晓，一个人提到心上人时，总要忐忑不安，喜忧参半的。现下的桃蓁不通关窍，问得天真：“京城的皇帝是怎样的人？他也很厉害，很能打吗？”
裘将军闻言面色顿时不善。顾及桃蓁是女眷，他便警告崔秉虔：“岂能妄议陛下。尊夫人的话，恕我无法回答。”
“拙荆失言，还请将军见谅。”
“谁是你拙……”
没等桃蓁反驳完，崔秉虔先伸手捂住他嘴巴，趁机转移话题：“听闻陛下喜爱梅花，家父遗作中正好有一幅喜鹊登梅图，就送与将军做谢礼吧。”
“喜鹊登梅？陛下不喜红梅……”
皇帝不喜红梅？这倒从未听闻。崔秉虔略一思索，笑道：“巧得很。家父绘得不是红梅，而是白梅。”
“多谢！”裘将军脸色乍喜，接过画卷后绝口不提桃蓁失言，颇大方地派了数十兵卒护送马车离开。
能脱困自然该高兴。崔秉虔摇着折扇，神情确实高兴，桃蓁却笑不出来，气闷得很。一来，他平白无故被误会是崔秉虔妻子；二来，崔秉虔这家伙真过分，直到离开都没有解释！
“有什么想问的可以问我啊。”崔秉虔瞥他一眼，先发制人：“我就坐在小桃身边，小桃为什么还要问别的男人？”
此话醋味颇浓，可惜桃花妖是个傻的，听不懂半点，还真当崔秉虔能够解惑，眨巴着眼睛反问：“那你告诉我，凡间的皇帝和妖界的女君比起来究竟有何不同？我们女君位列四君，法力高强，能把大家收拾得服服帖帖。但你们凡间的皇帝只是个没有法力的凡人，要怎样服众呢？”
他问这些也没别的意思，单纯好奇，只苦了崔秉虔要斟酌言辞：“凡间的规矩和你们妖界大有不同。许多事不是单靠法力就能解决。讲起来太复杂，路上我慢慢告诉你。”
崔大少爷是位优秀商人，但没有半点做教书先生的天赋。桃蓁提的问题本就复杂，崔秉虔一会记挂他的妖怪身份，一会又怕他犯了凡间诸多忌讳，不知不觉间讲得过细过慢，倒叫桃蓁一头雾水，只觉得权势名利、礼法规矩，全部没意思得很。
看出桃蓁兴致缺缺，崔秉虔适时住口，提出带他去看沿途美景。桃蓁这才打起精神，只是仍不放心：“我们走了，那些灾民要怎么办？朝廷的军队会善待他们吗？”
“我看那位裘将军不是不讲理的人，何况常老将军为人宽厚，在百姓里名声颇好，想来不会为难灾民。你若担心，回头我让人多捐些银两过去。”
“好啊好啊，崔秉虔，你人真好！灾民们一定会很感谢你的！”
我要他们的感谢有什么用。崔秉虔对桃蓁笑了笑，意图直白：：“让我给你画像吧，美景要有美人相配才好。”
“之前看绿隐蝶时，你已经画过了……”桃蓁脸色微红。他就是再傻，也知道不该让崔秉虔得寸进尺。
“一幅怎么够。我为你作画，就像那些名家喜欢为山水作画一样，没人不喜欢美丽的事物。而小桃，你是世间最漂亮的桃花仙子，是独一无二的美人。”
油嘴滑舌！桃蓁在心里骂人，脸上却诚实地泛起红色。他被崔秉虔一口一个“漂亮”“美丽”哄得晕乎乎，没坚持多久就松了口，忍不住探头探脑地看向崔秉虔手边画卷。
到凡间多年，还没人给桃蓁作过画呢，他喜欢崔秉虔笔下的自己，喜欢这种新奇的体验。唯一不喜欢的，就是苦恼这些画的归处。
桃蓁想留着它们，就像留着崔秉虔送的上一幅画，可这回崔秉虔没有主动说要送。桃蓁脸皮薄，也不好意思直言讨要，想了想，决定旁敲侧击：“你画得这么好，应该算是名家大作吧？你……你会不会卖掉这些画？”
“一幅都不会卖的。”崔秉虔说着，摆摆手让随从走远。他知道桃蓁容易害羞，于是等到周遭无人后，才同之前那般，将画卷全递过去：“为心上人而作的画，当然只能送给心上人。”
“你这人真是……！你不许说这种话！”
如崔秉虔所料，桃蓁果然气恼，不仅不理人，连画都不肯收。
“这也不许吗？唉，那我只好换个说法。”崔秉虔保持递画卷的动作，望向桃蓁的眼神既专注又炽热，充满不加掩饰的情意：
“小桃，你应当知道我是个商人。商人都是很小气的。”
桃蓁听了，先是下意识点头表示赞同，又摇头觉得不对：“你跟其他商人不一样，你花钱很大方，很心善。”
“那是因为我不在乎钱财。”崔秉虔紧紧盯着他，正色道：“对于在乎的人，我往往很小气，绝不乐意让别人多看多问。要是有人胆敢不怀好意地看你一眼，我恐怕会让人挖出他的眼珠子。”
“……”
这些话显然不在桃蓁承受范围内。他听着不由得害怕，连退数步，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红是羞恼，白是震惊。桃蓁哪里想得到，彬彬有礼的崔少爷竟会说出这等惊骇狂言。
“对不起。我不该这样说，是不是吓到你了？”崔秉虔自知话说得太急，赶紧找补：“其实我顶多让人把登徒浪子揍一顿，绝对不伤人……”
找补毫无作用。说不清是心慌还是胆怯，桃蓁一言不发扭头就跑，连画卷都忘了接。
“小桃！”
崔秉虔喊得慌乱急促，伸手想挽留，然而桃蓁是妖，如何留得住。
心软是大忌。桃蓁默默告诫自己，忙丢了个隐身咒，隐去身影，不敢回头。
“怎么办怎么办，要怎么办！”转眼间，桃蓁已蹲在街角进行碎碎念纠结。
虽说妖怪不能在凡间妄用法术，但慌起来也顾不了那么多，他施过隐身咒后，便找了个无人角落装不存在。眼下只有远离崔秉虔，他才能稍稍平静。
才能认真想一想现在该怎么办。
“我最好不要再见他，不给他念想。但就这么不告而别……这算是因果纠缠吧？不断干净会有大麻烦的！”
桃花妖性子纯善，会为自己的逃走而惴惴不安，也会为辜负崔秉虔的真心而感到抱歉。他不想这样的，但他实在害怕。
仙界从来不乏“情劫”的坏下场，妖界也不缺“人妖殊途”的悲惨故事。桃蓁虽非神仙，却是个很惜命的妖怪。他担忧自身性命，担忧崔秉虔，所以十分害怕造成无可挽回的结果。
桃蓁整颗心成了一团乱麻，难以解开。实在烦得很了，他就捡来一根木棍，在地上画起圈，时不时戳几下。全当在教训大麻烦崔秉虔。
“虽然你这人有时候是真讨厌，但我其实也没那么……你说你喜欢谁不好，喜欢我做什么，我又没法和你在一块，那样对谁都不好。我不想找死，也不想害得你死。”
丧气话说了半天的桃蓁实际没走出多远。而罪魁祸首崔秉虔恰好很有耐心，已经找到附近，发现了音量微弱的抱怨。
崔少爷比桃花妖聪明许多。不就是藏起来了吗？看不见没关系，他自有妙招。崔秉虔装作什么都没听到，一个劲地喊桃蓁名字，一声大过一声。过路人如果好奇问起，他便颠倒是非，谎称在寻找走丢的未婚妻。听得桃蓁怒从心起，忍不住想真的教训他。
正好木棍还没丢，桃蓁就用它挡在路上，在崔秉虔走近时将人绊倒。
……扑通一声，声响还有点大呢。桃蓁捂住耳朵，心虚地别过头。
没想到崔秉虔不喊疼不生气，淡定起身，继续呼喊“未婚妻”芳名。倒把桃蓁气得更重，寻思反正这人看不见，便扬起袖子，狠狠在崔秉虔肩膀上打了几下。
打是打了，手却收不回来——崔秉虔好像早就料到桃蓁会做什么，在桃蓁将要抽手时，攥住他的手腕不放。
“消气了吗？”崔秉虔不慌不忙，展臂一捞，将桃蓁搂进怀里。
桃蓁震惊于崔秉虔的过分，怔了片刻，还没想到怎么骂人，脸先红了个彻底。崔秉虔明目张胆地瞧他，从绯红脸颊看到红润唇瓣，最后凑到桃蓁耳边，很有礼貌，声音很小地问：“小桃，我可以亲你吗？”
“不可以！！”桃蓁反手把人一推，隔开距离。
“这并非玩笑，我是认真问你。”
“那我也是认真拒绝！”桃蓁鼓着脸，扭头不理。
“小桃。”
喊来喊去的，真烦！桃蓁要再度逃走，崔秉虔却眼疾手快，先从袖中掏出几盒胭脂。爱美的桃花妖表情不变，唯有一双莹莹水眸过分诚实地盯着胭脂盒。
崔秉虔失笑，将胭脂盒放在他掌心，歉疚道：“我们回去吧，我给你买了很多新鲜玩意。刚才那些话……我以后不会再说。求你别生我的气，别躲起来。小桃，你不知道我有多怕你离开。”
几个胭脂盒明明轻巧，但桃蓁攥在手里，却觉得分量过重。他低头看了会儿，神色渐渐由纠结转为坚定，也说出道歉：“对不起，东西我不能收，我……我必须离开。”
自相逢以来，崔秉虔还是第一回见到桃蓁这般郑重其事，霎时怔住。他听得出，这已不属于玩笑话的范畴。
“为什么呢。”崔秉虔凝望桃蓁，眼中满含祈求，话语仍然温柔体贴：“小桃害怕了，是不是？没关系的。喜欢小桃是我的一厢情愿，小桃不用顾忌我的感受。我知道修行不易，我不愿你冒险，更不愿见你受苦。”
“收下礼物吧。相逢是缘，今日别过，或许我这辈子……到死也见不着你。想来话本里所谓的‘死生不复相见’，莫过于此。”
若论手段之老道，只活了二十来岁的崔秉虔要比千岁有余的桃花妖厉害得多。这招以退为进用得好，听得桃蓁心慌，很害怕崔秉虔真想不开。
其实崔秉虔如果行为强势，死活不肯让桃蓁走，桃蓁反而不会太在意。偏偏此人看起来了无生意，似乎下一刻就要上赶着投胎。这可大大出乎桃蓁意料，让他顿感愧疚。
细细想来，崔少爷又不是恶人，待他也很好，无非是“人妖殊途”四字横在中间。桃蓁越想，越觉得过意不去，已经软心。崔秉虔见状，立即趁热打铁：
“我很喜欢小桃，第一次见面便喜欢，现在喜欢，以后仍会喜欢的。难道小桃就没有一点点喜欢我吗？一点点都没有？”
这么一位出身富贵的大少爷，在心上人面前却是低声下气，只想乞求其施舍几分喜欢。此情此景，外人见了定要吃惊。桃蓁见了亦是心乱如麻，咬了咬唇，不愿说得太无情：
“也，也不是一点都没有吧……我不知道……不是都说人妖有别吗？你和我在一起会遭天谴的。”
这些担忧通通被崔秉虔打断。崔少爷胆大包天地握住他的手，满脸的窃喜根本藏不住：“我就知道小桃也喜欢我！我不怕天谴，死就死了，就算真到了阴曹地府我也……”
“快闭嘴！”
桃蓁瞬间挣开崔秉虔的手，捂住他的嘴，态度惊怒：“你不要命我还要呢！”
崔秉虔点头如捣蒜，桃蓁横眉瞪他几眼，勉强信他一回。结果才松手，就听见这人口出狂言：“那你能答应嫁给我吗……”
“不能！”桃蓁恼羞成怒，狠狠踩他一脚，转身离开。
这次倒不是真的要离开，而是往马车方向走去。崔秉虔嘶了声，不敢多言，赶紧跟在桃蓁身后。
走到马车前时，桃蓁忽道：“我没答应，也没想好。只是不讨厌你而已。但我胆子很小，人也不算聪明，你得让我再想想……”
“来日方长，有的是时间呢。上车吧，小桃。”体贴入微的崔秉虔先一步上车，如同惯例，他对桃蓁伸出手。桃蓁便自然而然地递过手，借力上了车。
好像不太对？桃蓁垂着手，掐了掐指尖。他感觉不对劲，但又想不出是哪里不对。
桃花妖不想为难自己，很快丢下这茬，对着铜镜试起胭脂。崔秉虔坐在一旁给他梳头，心里已将成亲时的新房布置都盘算好了。
作者有话说
第31章 来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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