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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夜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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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丰六年,晚秋,郊外。
秋风大作,狂乱的风携着萧瑟之意迎面扑来,刺入骨髓。
身处马背之上,又有皇命催促,梦得只得捋捋单薄的衣裳,撇开凌乱缠绕在脸上的发丝,继续前行。
骑行在林间驿道上,慢慢地过路的人多了起来,来来往往的商队不绝。极目远眺,隐隐约约可以看到静静矗立的城墙,通过已泛黄的叶间透出星星剪影。
“官人,快到黄州了。”小厮王二在一旁道,低沉的声音中透出一丝欣喜。
“是,”梦得紧蹙着眉头终于稍稍松开,“终于到了。”
不堪回忆,一道敕令直下,他被贬谪到黄州。一阵晴天霹雳,恍若从高高的天空坠落到腐烂的泥泞中,他恍惚,又震惊。来不及悲愤,便带着贴身小厮只身前往被贬之地。黄州,地处偏僻,路途遥远,人口稀少,如此荒凉,正是上好的贬谪之地。爬山涉水,日夜兼程,栉风沐雨,舟车劳顿,一路艰辛更磨砺着那颗本就遍体鳞伤的心。
还好,他知道有个多年未见的老友也被贬来此地已有几年,来到此处总归没有那么孤单,还能寻到个人说说体己话,也算是不幸中的幸事了。
眼下终于要到黄州了。他现在只想好好坐下歇息。
穿过城门,进入黄州城中。此处正好是集市,因此路上行人来来往往,叫卖声此起彼伏,亦有小童在追逐嬉戏,人声嘈杂,好一派热闹场景,这已经是黄州最为繁华热闹之处了。
但这里并非梦得归处。作为被贬来的官员,他只得暂时寓居黄州城中的承天寺。可这承天寺在何处,他也并不晓得。
正当他为寻找住所而发愁时,忽然远处传来一个声音。
“梦得兄,你终于到了!”声音洪亮而豪迈,越过层层人海而来。
梦得一惊,回身张望,抬眸定睛,人潮涌动如光影掠过,而一人孑然立于此,粲然一笑。
提缰勒马,他翻身而下,喜笑颜开地走过去。
“子瞻啊,好久不见啊,”梦得看见子瞻也迎面走来,身着衣裳虽朴质简单但难掩非凡气质。脸上洋溢着盈盈笑容,但鬓间染上的星星斑驳还是让梦得心中为之一紧,“真是麻烦你了,还来迎我。”
“无妨无妨,你这一路上辛苦了,”子瞻莞尔道,“不过现在已至申时,不如你先去我的住处休息一晚。我住的那临皋亭,可是在江边,景至极佳。我也清闲无事,咱俩好好叙叙。梦得你说,如何?”
梦得只是笑着作揖,婉拒道:“感谢子瞻兄,不过我还是先去承天寺吧。”
见梦得心意已决,子瞻便没有强求,欣然引着主仆二人前去住处。
穿过热闹的市镇,人群渐渐消散,来到了一处偏僻的山脚下。往深处走,便看到一座古朴破旧的小寺庙,被高耸入云的柏树和竹子环绕,万籁无声唯有丝丝鸟鸣,倒显得颇有古韵禅意。
几人走进寺中,寺中多年无人居住,早已破败不堪,尘积几尺。浅浅叹口气,几人便开始收拾屋子。经过一番折腾,这地方终于还是能住下了。此时天早已暗下来了。
“多谢子瞻兄,又是给我们引路又是帮我们收拾屋子的。这一杯,敬你!”几人收拾好,便吃起携带的干粮填填肚子。王二给两人满上酒,梦得起身,满肚子感激的话就在这杯酒里了,一饮而尽。
子瞻无言,也起身,一饮而尽。
多年不见,好友相逢,自然有得是话讲。只是两人仿佛心照不宣,对贬谪一事闭口不谈,只是聊聊往事,说说趣闻,两人相对而笑,气氛倒也算融洽。
突然,子瞻神秘兮兮地凑过来,低声说道,
“你知道吗,这承天寺,可不简单!”
“哦,何出此言?”梦得被他这番言行逗笑了。
“传言这承天寺有鬼魂出没,每至子时,夜深人静的时候,这鬼魂便从山间游走出来,如果有人恰巧在此处,它便钻进人的脑子中,让人不得安眠。”
“你呀,最好尽早躺下歇息,不然真叫鬼魂钻进脑袋里,今晚可就睡不了个安稳觉啰!”说罢,子瞻直起身子,将腿一翘放在凳子上,带着些许得意看着梦得。
梦得看着他信誓旦旦的样子,有些无可奈何,笑道:
“子瞻啊,你莫要用哄骗小孩子的话术吓唬我,这世上怎么会有鬼呢?”
“哎,信不信由你吧!”子瞻放下腿,敛敛衣服,好似赌气地说,接着又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以至亥时,子瞻早已告辞回家,梦得和王二收拾收拾,也都各自上床躺下。听着王二不一会儿就传来了响亮的鼾声,他却翻来覆去,迟迟难以入睡。不久前被贬的情形此刻又涌入脑海,心也愈发痛起来。
那些谗邪之人,将责任推至于我,还给我扣上莫须有的罪名,我光明磊落却被陷害贬谪,他们蛇鼠一窝反倒身居高处将自己撇得清清白白。他想到此处,更是怒火中烧,生出一丝悲凉凄惨,只得握紧拳头砸床。
梦得翻身侧躺,长吁一口气,希望平复自己的心情,好安然入眠。
然而,此时忽然刮起一阵狂风,半开的窗被吹得不止地晃动,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从窗隙中撒下的月光也跟着跳动。屋外风的呼啸声,狂放而持久。梦得又一翻身,心却止不住地狂跳起来。他在心里默默念着:不过是风罢了,没事。
突然,好似一声喊叫,悲惨凄凉,梦得猛然睁眼,瞪着那地上投着的斑驳细碎的月光,身体僵硬。怎么会有喊叫声?他有些惊恐地想。可这声音转瞬即逝,难以考究,梦得也不愿打扰正在酣睡的王二,只得再翻翻身,闭紧眼睛,心跳之快仿佛要冲破胸膛。
张梦得,你莫不是真成小孩子,居然会把子瞻的。玩笑话当真。他在心里骂自己,努力让自己的思绪不要往鬼魂方面游走,可是脑海里还是止不住浮现出各种画面,手心在不知不觉中浸出冷汗。
喊叫声并没有完全消失,而是常常突然出现又立马消失,短促而粗犷,让人不时为之一惊。有一会儿,这喊叫声莫名消失许久,梦得暗自舒口气,但又有些疑惑好奇,便微微睁开眼睛,
只见窗前的门上,惨白的月光打下来,门纸被照得透亮,只不过被一个东西遮住了一部分,显现出阴影,
那是一个人头。
他猛然坐起来,脑子一霎那变成空白,手脚也发软麻木。
他扯着不利索的嘴角喊道:
“你……你是是是谁?报……报上名来!别在这吓唬人!”
这个时候,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和他拼了。他狼狈地爬起来,随手抓起床边的烛台,瞪着门前。
门吱呀一声开了,伸出一个熟悉的脑袋。
“梦得啊,我就说你睡不着吧,你看我说的没错吧!”
举着烛台的梦得和只露出一个脑袋,笑嘻嘻的子瞻面面相觑。
梦得松开烛台一下子瘫坐在床上,一边深深叹出一口气,一边伸手捂住额头,这时他才发现,他的额头早已出满冷汗。
“哎呀你呀……子瞻啊,你真是把我吓一跳啊!”梦得虚弱地说。
“哎呀不是吧,你不会把我的话当真了吧?我只是知道你心情烦闷睡不着,想用鬼魂之说帮你转移注意力,逗你玩玩罢了,你……”子瞻见状,微微收敛笑容说道。可是还没等到他说完,梦得便一跃而下,掠过他冲出门,四处张望着,仿佛在寻找什么。
“你这是做什么,怎么突然跑出来?”子瞻紧随其后,有些慌张地看着神色有异的梦得。他却像是着了魔,仿佛没听见有人说话,穿着单薄的里衣,在屋前空地四周环顾,好像在找什么,但又没有发现。猛然转身,向屋□□院疾步而去。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子瞻在心里慌乱地想。不会是真被鬼魂附身了吧,这个想法惊恐地冒出来。他咽了咽口水,也跟了上去。
紧随其后,子瞻也来到后院,定睛一看,梦得呆呆地矗在庭中,被月光笼罩而泛着柔光。他疾步走到他身边,刚想询问他为何如此反常,却看他怔怔地矗着,抬头仰视着那排高大墨黑的竹柏林,皎洁的月光从叶间飘飘然撒在他脸上,仿佛晶莹的珍珠脸链。子瞻一时无言。
万籁俱静,连平时聒噪的蝉也噤声。此时一阵秋风猛作,竹柏随风摆动,地面上的月光也随之舞动,仿佛雨滴坠在地面上开出一朵朵花。风穿过竹柏间隙,恍若一条无形的龙,蜿蜒游走,千回百转,仅留给世人一声雷鸣般的低沉呼啸便化为虚无。
风停,竹柏未歇,轻晃着。月神慷慨地将光辉撒向人间,落在这庭院间,宛若水一般澄澈明亮,又仿佛有着美玉般的润泽。透过竹柏撒下的,恍如水中轻柔飘浮的藻荇,月神提笔而作,一笔一画尽显柔情绰态。
两人相并而立,却都沉默无言。轻轻闭上眼睛,感受微凉的风拂过脸庞,红晕渐渐消散,接受皎洁月光的照拂,焦躁愁闷的心也仿佛褪去了一层层繁重的外壳,轻盈地漂浮着,归于这广阔无际的天地间。
梦得缓缓睁开眼,看见身旁的子瞻,没有惊异,倒是笑笑道:“子瞻你也真是的,说什么鬼魂出没,害我提心吊胆的,还好只是这风作祟。”
“有的时候吧,能让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的,不止鬼魂。人心,或许更甚一筹。”子瞻神色泰然,云淡风轻地吐出这几句话。
短暂的静默。微风掠过叶间,窸窸窣窣。
“哎,我的错我的错,只是想逗逗你,没想到闹这么一出!”子瞻低下头,微微羞愧道,“不过,咱们机缘巧合遇此景至,也算是一桩美谈。”
“那到也是。不过是月下庭院,并非难觅之景。只是此情此景,倒别有一番韵味体会。”梦得微微颔首,带着一抹浅笑,语尽而意未尽。
子瞻顿了顿,轻轻抬眸,月色如银,落尽眼底,“寻一夜月光照拂,觅一处竹柏相伴,并非难事。此景易寻,而此情难觅。”
“哎,这心境,难以言表啊。可能只有我们这等清闲之辈,才能体会一二吧!”子瞻看向梦得,两人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两人相伴回到屋内,困意渐起。梦得自然邀请子瞻暂住承天寺,子瞻也欣然同意。两人躺下后,梦得突然问:
“话说子瞻,你怎么大晚上的突然来找我?是怕我真相信你的话吓得睡不着,还是觉得我会害怕得睡不着,特意来嘲弄我?”
“嗯,”子瞻装作冥思苦想,“二者兼有之吧。”
“……”
“又或者是,其实是你自己睡不着,特来找我消遣的?”
“啊?”
“……可能吧?”
屋外传来王二响亮的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