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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青青陵上柏(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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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距离城主夫人上次离家出走已经过了月余。
东方华裳挣够了盘缠,一直寻着机会出城。奈何这几日爹爹和娘亲不知怎的将她看得紧,让她一时之间也找不到什么机会。
加上不知道为什么,那日一别之后,宛洛再没半夜来过她的闺房。
第一日她是开心的,只是后面慢慢就有些埋怨起来。明明之前都夜夜前来,怎么突然就停止了?想起那个富商家的小姐对宛洛说的话,难不成找了新欢了?她明明还没将却厄的消息告诉给那个人,按那个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性格,不该如此才对啊。
于是东方华裳郁闷了。
一等就等了半月余,一直到了九月初。
那个便宜未婚夫也没什么消息传来,她心里越来越焦虑,要是去得晚了,人死了,或者是被其他人救了,她该怎么办?不行,不行,绝对不行,不能再等下去了。她得赶紧出洛阳城去找人才行。
打定主意,留下了却厄消息的字条,在宛洛以往喝水的那盏茶杯下倒扣起来。
东方华裳仍是穿着男装,收拾了包袱,溜出了城主府。
夜晚的洛阳城没有白天那么繁华,家家门口挂着灯笼,有更夫打着更穿过大街小巷。
东方华裳小心翼翼穿行的大街小巷,一步步靠近城门。城门紧闭,四周寂静。她正打算悄悄溜上城头,再运轻功出城时。身后突然传来点动静,她迅速转身,看过去,目露疑惑:“你怎么在这儿?”
下一刻,她双眼一黑,陷入一片黑暗。
城主的女儿失踪,洛阳城乱起来。
加之那些江洋大盗的侵入,日渐人心惶惶起来。大家都知道城主不是真正的主人,前些年是大汉朝皇室内乱,没空管他们。八月乙未传来消息,立了梁太后,朝局算是定下来。那么下一步肯定是来讨债,洛阳城一日不被他们握在手中,便是遏制在皇室喉咙上的一根刺,难以下咽。
最近乱事频发,洛阳城里流言四起,说是皇室就要来讨债了,城主再也保不住他们了。
东方未明心情乱糟糟,却弟的孩子还生死未明,现在自己的裳儿又失了踪,他很难不将这件事同大汉朝皇室的人连系起来。但他知道自己的裳儿精明着,明着不可能出事,一定是遭了暗手。
他还没同那些自诩天下主人的跳梁小丑算却弟的帐,现在又来招惹于他,他很气愤。久不出世,那些人都忘了他早年是如何成为侯爷的了。
但他还不能乱,他要为他的爱妻和裳儿留一条生路出来。皇室来势汹汹,现在洛阳城人心惶惶,他本可以不予理会。但说到底他做了这个城主三年,说是半点情分也没有那是不可能的,他本来就是性情中人。
何况现在这些事最多就是餐前小点,真正的好戏还没开始,
只是这大戏他还不知道是什么,他们那些人又如何知道那大戏就能握住他的命脉,让他听凭摆布。这让他冥思苦想也得不出结果。
夫人这几日为了裳儿的事情还和她一哭二闹三上吊,他还得细细哄着,很是头疼。
洛阳城里的形势一日比一日严峻,偏生没有一个合适的爆发点,就那样压抑着,气氛一日比一日紧迫。大街小巷再没了往日的繁华热闹,见天躲在家中,生怕出门一个不小心就被波及。
近日就连洛阳城上空都是阴云密布,挤满了整个天空。里面像是酝酿着滚滚雷霆,有人说会从上面劈下雷电,摧毁洛阳城内的一切,全都化为飞灰。
洛阳城里的人整日惴惴不安。
十二
九月丁卯,憋闷了这么多天的雨终于顺顺当当落了下来。
伴随的还有天塌地陷的震感,房屋一间间倒塌。城主府和前皇宫,两座洛阳城里最高的建筑无一幸免。
东方未明亲自带着府尹衙门的人上街救援。
街上的人跪匐在地拜天,高呼:罪过。见了东方未明上街,一个二个目露狠厉,说他不尊天子,带头造反,应该天诛地灭。更有甚者让天罚加诸其一个人身上,与他们无关。
东方未明见着这些人的丑恶嘴脸,什么表情也没有。他只是想上街看看能不能找到他的裳儿罢了。他早就知道这些人是什么模样。他能说什么?说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不,这些人是天生的奴才,不可能争的。就算有人为他们争了,别人一上门,他们就会拱手相送。
他早已知晓会是这个结局。
洛阳城里翻了个顶朝天,他的裳儿还是没找到。
他紧闭了双眼,任雨水拍打在他的脸上。他只觉得心中的恨意无以复加,非杀人不可泄愤。
他现在想杀人。
“报……”
守城的侍卫甲跌跌撞撞跑了过来,跪在东方未明身前。
东方未明睁开双眼,看向来人,吐出一个冰冷的字眼:“说。”
“大汉朝的大军兵临城下了。”
闻言,周围却是躁动起来,看向东方未明。
有人高呼了一声:“擒乱贼,迎天子。”
洛阳城里一片沉默。
沉默之后越来越多的人高呼起来:擒乱贼,迎天子。
擒乱贼,迎天子。
人声鼎沸,声音振聋发聩,声声入耳。
但却无一人敢上前。
因为东方未明冰冷的目光一一扫向众人。当初他抢下洛阳的时候,这些人也是这般,高呼:宦官专权,大汉朝皇室不配为主。
他才勉强做了这个城主,原本他只用抢了却厄拂袖而去。
罢了,到底是他自己的选择,怨不得别人。
“开城门,迎敌。”
声音冰寒,听得周遭的人打了个寒颤。但要他们去拼命,那是不可能的,大势已去,明哲保身才是该做的。
东方未明看着众人无动于衷的模样,一点也不意外。
“各位好自为之。”
手一引,一柄飞剑破空而来,落入东方未明手中,发出“铮铮”嗡鸣。剑身漆黑如墨,寒光斗射,气势逼人。
“却厄,那是却厄。没想到传言竟是真的。”
有明眼人忍不住出声低呼。
东方未明可管不了那些人的反应,看着手中的却厄,大笑三声:“今日便由我们兄弟二人并肩作战,同这群狗娘养的做过一场。”
却厄嗡鸣一声,像是回应一般。
一人一剑,一步步往洛阳城门走去。
此时,雨好似有感应般,已经停了下来。
众人看着那个人萧索至极的背影,想起早年流传大汉朝的一个传闻。
传言当年匈奴进犯,大汉朝羸弱,皇室动用东方家族的人情请东方未明出关迎敌。
也是这般,东方未明一人提剑,冲入匈奴大军,如入无人之境,手持匈奴首领头颅而归。逼得匈奴主动将边界延后百里,献上十城,对大汉朝俯首称臣。东方未明因此被封为镇疆侯爷,还是万般推拒的结果,不然是可以直接被封为异姓王的,只是东方未明没那心思。
或许是因为这三年来,东方未明待他们亲厚有加,忘了这个人也曾是令人闻风丧胆的煞星。若非如此,为何大汉朝一直等到今日才前来进犯。
想起方才种种作为,众人心中寒意更甚。极深处希望这个人没有上次那般运气好,此一出关,再无生还。否则才是真叫人寝食难安。
人心就是这般叫人心寒。
十三
洛阳城门大开,城门外的军队整齐列阵。
三军在列,簇拥着中间的战车。战车上站着一个身穿甲胄之人,面庞看起来还颇为稚嫩。见一步步走来的人,眉头微蹙,看了眼周围的大军。忍不住哀叹起来,十万大军,气势竟比不得一人一剑,是大汉朝的悲哀。
不过他既然敢率军前来,便是有对策,且是拿捏住了命脉。
东方未明在大军前站定,看着战车上的人,抬手剑指向那个人:“我知道裳儿在你们手里,放了我的裳儿。”
战车旁边的将领面色一变,就要开口呵斥,却是被战车上那个人制止,看向东方未明,温言开口。
“令爱朕照顾得很好,镇疆侯放心。”
东方未明讽刺一笑:“镇疆侯?不过是你们一厢情愿罢了,我东方未明从来没认过,惹急了我,杀尽天下人又如何?”
“你不会的。”那人笃定开口。
“你又了解我多少?今年也才十六吧,权庙鸿。我纵横世间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
旁边的将领忍不住出口呵斥:“放肆,皇上的名讳岂是……”
东方未明随手一挥,一道剑气扫过,那个将领话还没说完便咽了气。
“聒噪。”
权庙鸿淡淡看了那个将领一眼,也不见愠怒,只道:“镇疆侯若是心中有气,发泄便是,待冷静下来,朕同你再好好谈谈。”
“没什么好谈的。我再说一遍,放了我的裳儿,洛阳城我拱手相送。本来也没什么好的,就你们这群人当个宝贝,老子早就呆够了。”
权庙鸿闻言摇摇头:“那可不行,我还要留着岳父当国丈呢,岳父可不能走。”
“你到底想做什么?”东方未明闻言目露凶光,恶狠狠看着战车上的那个人。
“朕只是对令爱欢喜不已,想要娶作皇后而已。望岳父大人成全。”说着对身后的人扬声命令道,“来人,请皇后。”
语罢,却是在东方未明身后有人推着一个囚笼出来,上面遮着黑布,看不清内里的情况。
众人屏息凝神看着那个出现得突兀的囚笼,囚笼后走出一个人影来,却是那侍卫甲,只见他伸手将黑布一扯。
里面一个人影露了出来,靠在囚笼角落,穿着白袍,衣服看起来皱皱巴巴,上面还有些黑印子。头发有些松散,几缕头发掉下来,看起来有些狼狈。闭着眼睛,头正一点一点的打着瞌睡。手脚上带着镣铐,但却没有一点惶恐,好像阶下囚与其无关,反而还适应得很。
再见光日,有些刺眼,伸出手,虚虚遮住了眼睛。
锁链“叮叮当当”地响。
待适应了才放下手,看了看周围:“哟,挺热闹。刚才听见轰隆隆的,还以为打雷呢,结果是地震了。阵仗搞得还挺大,还不是得靠一个弱女子,垃圾。”
说着看见正前方的东方未明,站起了身,动了动手脚,看起来对镣铐很是不满。
下一刻,双膝一弯,就跪了下来:“裳儿不孝,让爹爹为难了。”
东方未明看见自己的裳儿这幅模样的时候就已经怒不可遏了。
从小到大他舍不得打,舍不得骂。小小的一个,他看这样一点点好不容易才长到现在这么大,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裳儿竟然被人弄了这幅模样。
那股沸腾的杀意再次升腾起来:“裳儿,莫跪。告诉爹爹是谁欺负了你,爹爹给你报仇。”
嘴上这么说,人已经一个闪身到了权庙鸿身前,只要他一个抬手,就可以杀人,任何人都来不及救人。
权庙鸿一点也不慌,早就知道东方华裳一出现就会是这幅场景,神色平淡地目视着东方未明。
“岳父别激动。朕之于裳儿之心日月可鉴,又怎会忍心叫岳父为难?”说着上前了半步,“待皇宫修缮完毕,朕会用最盛大的典礼迎娶裳儿的。”
“你不配。”东方未明死死盯着眼前的人,如果可以,他真想一剑活劈了眼前的人。但是他不能,他得保全他的裳儿。
权庙鸿对于那如刀子般的目光置若罔闻,而是下了战车,一步步走向东方华裳。
“配不配不重要,不过裳儿身上的毒只有朕可以解,岳父以为呢?”
手中的却厄就这样落了地,发出一声悲鸣。
剑客入门有一句话:剑在人在,剑亡人亡;人心死,则剑心亦死。
他东方未明纵然可以杀尽天下人,却救不了他的裳儿。那还要这一身功力有何用?皇家无非就是想让他为其开疆扩土,他的裳儿被其握在手中。那一刻他就开始输了,一步错,步步错。好在他的夫人已经被他悄悄打晕送走了。可惜,救不了裳儿了。
在一众惊骇的目光中,东方未明运起内力,一掌拍向自己的丹田,喷出一口热血。
就算是输,他也要用自己的方式输,决计不叫皇家的人如愿。
“咔嚓。”
地上的却厄应声而裂。
东方华裳闭上双眼,不敢再看这一幕。她的爹爹在她心目中永远都将是那个威武盖世的人,不该是这幅模样。她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哭,或者是尖叫。除了一言不发,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脑海中浮现的却是那个绝世出尘的人影。
还好,你没来。
她已经再也受不起另一个人为她而落得这么个下场了。
十四
经过了一个多月的修缮,洛阳城已经恢复了往日的繁华。
好像所有人都已经忘记了一个月前,这里发生的一切,甚至是三年前的那一场宫变。仿佛过往的一切只是一场梦,梦醒了,洛阳城还是大汉朝的都城,只有皇宫是最高的建筑。
曾经的城主府变成了国丈府,但是里面并没有国丈。散尽一身功力的东方未明对大汉朝的大统没了威胁,也没了助力,留与不留没有任何区别。东方未明在那日之后抱着却厄的碎片离去,是他的裳儿跪在囚笼求他这么做的,裳儿的要求他不忍不应。
国丈府里面只住了一个人,东方华裳,也就是马上要与皇上大婚的皇后。
没人知道这一个月东方华裳是怎么过来的,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房门被人打开,房间内一片黑暗,窗门紧闭。
感受到光,闭上了眼,有点烦。
“裳儿。”
听到有脚步声传来,往踏脚边挪了挪身子,靠着里了些。身上穿着已经换回了女装,只是动作还是大大拉拉的,一点也不雅观。看见了来人,神色淡淡的,不予理会。
来人坐到她的身边,她避无可避,也懒得逃避。自从进了那方囚笼,她就知道她没了自由。
“洛阳城已经重建完成,明日会有人来为你梳妆打扮,我们大婚。”也不管东方华裳有没有反应,那个人继续开口,“裳儿,你可能不知道。你是朕看上的第一个姑娘……”
“呕。”
东方华裳在一边吐了。
吐完随手接过权庙鸿递过来的手帕擦了擦嘴:“不好意思,你说得太恶心人了。我吐完了,你继续吧。”
权庙鸿扬起一丝无奈的笑意,还有点心疼。完全不在意东方华裳对他的态度。
“裳儿,你这又是何必?你即将同朕一样是这天下的主人,想要什么没有?你想要什么,朕都依你。朕向你保证,后宫永远不纳新人,只有你一个人。”
说着伸手想要去碰触东方华裳,最后还是缩回了手。
“真的我要怎么样你都依我?”东方华裳难得扬起点笑意看过来。
权庙鸿看得一愣,下意识脱口而出:“当然,你当如何,朕都依你。”
“杀了我或者放了我。”
“这个不行,除此之外任何要求,朕都依你。”
“那你说个屁?”东方华裳脸色一垮,“滚吧,知道你不会放了我。我不会跑,身上的毒还没跑出洛阳城就会让我毒发身亡。虽然不知道这条命留着还有什么用,但是爹爹知道白发人送黑发人会伤心,我还不想死。所以,大婚之前,趁我还没想死,赶紧滚,别碍眼。”
“朕走就是了,裳儿别气……”
“滚。”
权庙鸿就这样被赶出了国丈府。
这天下可能也就这个人敢对他这般呵斥,但他不知道为什么,一点也不气愤,甚至有些欢喜。从小到大,所有人都一边敬他,一边想杀了他。每张对他笑脸相迎的面孔下都是想让他暴毙的心思。他从小到大经历的明道暗枪不计其数才艰难活到现在。
也只有这个人在他面前所有的表现都是内心最真实的想法,爱恨分明,从不虚假。
十五
洛阳城下起了初雪,一夜之间将满城染白。
白雪皑皑的世界,红妆十里,皇上大婚,迎娶皇后,普天同庆,大赦天下。
从五更开始就陆陆续续有人进国丈府开始为东方华裳梳妆打扮。东方华裳闭着眼任由众人摆布,换上喜服,带上凤冠霞帔,抹上胭脂,最后披上了红盖头。
“吉时到。”
下人呼啦啦离开了房间,留下一个人扶着她亦步亦趋走出国丈府。她披着红盖头,看不见路,被身边人扶着。临上花轿的时候,身边的人塞给她一样东西,捏了捏她的手。她心领神会,握紧了手中的东西,没表现出什么异样来,抬脚上了花轿。
过了须臾,花轿被抬起来,摇摇晃晃像坐船一般。
她想起三年前随父亲从南方前来洛阳的时候,她和爹爹娘亲坐在船上,好像和这时的感觉差不多。三年前她满怀憧憬北上,未曾想会落得这个结局。就连一月前,她还在担忧怎么去救那个口头上的未婚夫,怎么和人掰扯取消婚约,谁成想,一个月后,她就即将成婚了呢。
到底是哪里出错了呢?
东方华裳想不明白,索性懒得再想了,闭上双眼。
不知行了多久,花轿停了下来。
好像听见有呵斥声,还有金铁交击的声音,许是做梦了吧。
东方华裳没有理会,也没有睁眼,一动不动坐在花轿里。
又过了一会儿,外面的动静停了下来,有脚步声向花轿靠近。
红帘被掀开。
东方华裳睁开眼,红盖头在眼前,她什么也看不见。只透过下面的缝隙看见来人黑色的衣服下摆,左边有一个滴着鲜血的剑尖。
她伸出手,取下了盖头,看向来人,面无表情。
“你怎么才来。”
声音是出奇的沙哑,刚说完就有泪落下。
来人蹙了眉,走上前来,用左手为东方华裳擦眼泪,眼泪却越擦越多。叹了口气,揽人入怀,安慰道:“莫哭了。”
东方华裳被人拥入怀中,伸出手开始捶打眼前的人:“宛洛,你丫的就是个混蛋。你怎么才来,有本事你这辈子都别来见我啊。”
小丫头那点儿劲跟挠痒痒似的,一点也不疼,却打得人更疼,是心疼。
“乖。”
一个字,终于让小丫头安静下来,不再闹腾了。
“我来带你走。”
等了许久,小丫头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宛洛又叹了口气,将小丫头放开,拿起红盖头给小丫头盖上。又将人拉起身,重新揽入怀中,带着人往外走。
“放心跟着我。下来的画面你莫看,省得污了你的眼。”
宛洛左手揽人,右手执剑,一步步走出花轿。
周围护送的侍卫围成圈,一个二个举着武器不敢靠近,又不敢让人走,随着二人的脚步跟着。
红盖头蒙了面,这些东方华裳都看不见。
只听见耳边每隔几步就有尖叫声传来,脚下的雪被鲜血染红,生生铺出一条血路来。
宛洛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人,杀得血流十里,生生拼凑出脚下的路来。
两人一黑一红,一步一红莲,远离洛阳城。
从此,世间煞神再多一尊,流传入民间。
十六
洛阳城变了天。
这件事在民间穿得沸沸扬扬。
传言九月丁卯,京师地震,也就是洛阳。大汉朝天子权庙鸿率领三军直指洛阳,兵不血刃,令当年叛变的镇疆侯自废修为,迎娶其女为皇后。一时之间,权庙鸿的形象传得沸沸扬扬,说是英勇无双。想想连镇疆侯都甘拜下风的人,能不厉害吗?
说书的人在台上说得唾沫横飞。
得来其中一个当事人“手段不错,还挺上道”的评价。
当日出了洛阳城,东方华裳一口黑血吐了出来,随手就拿下头上的红盖头擦起了嘴。宛洛见状,忙将人扶到一边的一颗树旁坐下来,剑随手丢在了一边,还有点嫌弃。
想起手里还捏着东西,张开手,是一个纸团。
将纸打开,里面有一颗药丸,随手将药丸丢进嘴里,苦得直皱眉。
又将目光投向那张皱巴巴的纸,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两行字:
当晚擒你,非我所愿。这枚解药,当做抵债,别记恨我。
黄小天
“有病。”
东方华裳看完就将纸又揉成一团,随手丢了。
当晚她准备溜出洛阳城,一个回头就看见黄小天,之后就被人打晕。再次醒来人已经被关进了天牢,黄小天苦着一张脸给她赔不是,她理都懒得理。
再之后就是被人喂了毒药,权庙鸿又用她的性命要挟她的爹爹。
哎。说到底,都是被她爹爹害的,谁让他爹爹的名字光提起来都令人闻风丧胆。凶名太盛,不好,不好。
做完这一切,才得以观察一下四周。
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不错,不错。
正观察着,就看见旁边一张惊为天人的脸,她现在已经免疫了。
伸出手,戳了戳那张脸,笑起来:“虽然我们说好的是我给你却厄的消息,你帮我救未婚夫。但是你也救了我一命,那张写有却厄消息的纸条也被你收了。我们的交易完成了,往后咱就桥归桥,路归路,后会无期了。”
感觉手感还挺不错?又摸了一把。
如此仙人,她竟也能赏玩一二,赚了。
说着就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屑,不理会那人黑如锅底的脸色。走了两步,感觉衣服有些累赘,捞起旁边宛洛丢下的剑,一件斩了下摆。
“不错,是把好剑。”说着转了身,对着宛洛扬了扬,“我一介弱女子,需要武器防身,就不跟你客气了。毕竟却厄怎么都要比这把剑名贵的。”
那双眼睛笑眯眯的,虽然看起来有点狼狈,但哪有遭逢大变的模样。
宛洛看着小丫头得意的小模样,站起身,仔细打量了一下。
心头有一个疑惑升起:真的没有狐狸尾巴吗?
“哎哎哎,我说,你还要跟我到什么时候?我都说了,咱们一拍两散了。拆伙,你懂吗?拆伙!”看着跟在自己身后的人影,东方华裳第不知道多少次暴跳如雷,“你要是舍不得这把剑,我还给你就是了。您别跟着我了,成吗?”
宛洛不动声色,也不去接那把剑,神色淡淡的。
“行吧,你爱跟就跟着吧。”东方华裳再次第不知道多少次败下阵来,如斗败的公鸡,耷拉着脑袋,怏怏地拖着剑。
周围还是山清水秀的景色。
十七
两人在山林中穿行了数日,白日赶路,夜里休息,天为被,地为床。与星月相拥而眠,随旭日东升前行。
虽然嘴巴上赶着宛洛,但东方华裳心知,没有这个人,她早死了。
因为是这个人在她饿得饥肠辘辘的时候递给她烤肉,野果,渴的时候给她水囊。
于是,又一次因为一串烤肉痛哭流涕的时候,东方华裳开了口:“你说你都跟了我这么久了,也风餐露宿这么久了,我怕了你了,我跟你走,总行了吧。”
“好。”
之后她就被宛洛带到了长安。
大隐隐于市,胆子挺大。
不得不感叹一下,宛洛可真是艺高人胆大。
看着宛洛每日昼伏夜出,每次回来就带着各种金银珠宝。
东方华裳再一次咂舌。
合着她没冤枉人。这个看起来仙气飘飘的人真的净干些偷鸡摸狗的事情。
宛洛对此只随便说了句:“这些都是那些人欠你的。”
咂摸了一下这句话的意思,东方华裳觉得还真是如此。
旋即又听到宛洛继续道:“何况干我们这一行是有原则的。一是老弱妇孺不偷。二是清廉为政者不偷。三是家有重病者不偷。”
就这样被宛洛养了起来,心里没了负担。尤其是听到当初宛洛夜夜去她闺房是一路从长安偷过去的,东方华裳忍不住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送给了宛洛两个字:有病。
这天陪着小丫头去茶馆听了一回戏,打出来之后就闷闷不乐。
待两人回了在长安城暂居的院子,宛洛闷声不响出了趟门,回来的时候已经夜了。随手丢给东方华裳一个包袱。
东方华裳猝不及防接过包裹,将包裹放到桌子上打开。
一个倒扣如缸的金黄色物件,在东,南,西,北,东南,西南,东北,西北,每个方位上均有口含龙珠的龙头,在每条龙头的下方都有一只蟾蜍与其对应。
“这是什么?”
东方华裳看着这个稀奇古怪的东西,瞠目结舌。
“候风地动仪。当初预测洛阳城地震的就是这个。”
宛洛在桌子的另一边坐下,喝了口水。
咽了咽口水,看向宛洛:“这东西不是该放在皇宫里吗,你怎么拿回来了?”
“你不是气权庙鸿的作为吗?我替你去皇宫转了圈,想帮你出口气,左右看着就觉得这个东西新奇一点,就给你带回来了。”宛洛回得理所当然。
“你,你,你……”
东方华裳“你”了半天,“你”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宛洛等了半天不见下文,打了个哈欠,起身就要去睡了。
“你给我站住。”
宛洛脚步一顿,看了过来。
“你是哪个村来的?”
“谁知道呢?宛村吧。”
说完回了卧房。
这院子本就小,所以这些时日两个人都是同塌而眠。
夜里睡意深重,东方华裳忍不住发问:“前些日子你拿回来那些都是大汉朝国库里面的东西吧。”
虽然是问句,但语气却是肯定的。
等了许久没见人回答,又兀自开口:“往后我们自己寻门手艺养活自己吧。”
“好。”
十八
院中的醉芙蓉纯白如雪。
九初月九重阳节,或许赏菊花才是正经事
东方未明摆了酒在一边喝,东方夫人难得没拦着。两个人就着酒说些陈年往事,东方华裳在一边囫囵吞枣听着,逗弄昨天在院里捉的蛐蛐。
“昔有公孙大娘,一舞剑器动四方。今有女兮红舞,一曲寒阙震八荒。”
是些不知道哪个年代的调调了,被东方未明哼得抑扬顿挫,闭着眼,手指还敲着石桌,打着节拍。
“都是些前尘旧事了,还念着呢?”城主夫人的声音不咸不淡。
东方未明睁开了眼,又喝了口酒:“还会是烧刀子喝着爽利,可惜却弟不在了,没人陪我喝了……”
渐渐声音越来越远,直到听不见,换成一阵阵叮叮当当的打铁声。
梦醒了。
南方的边陲小村最近来了两位异乡人,开了间铁匠铺。两兄弟说是从北方逃难来的,北方变了天,他们是罪臣之后,本来要贬黜为奴隶。押解他们的路上遇到皇上迎娶皇后大赦天下,他们拾掇了身家离开了伤心地,远离天子脚下,省得天子反悔了又要抓他们。
年长的那个话少,倒是小的那个话挺多,笑得也让人见了心生亲近,邻里关系都是靠他来维系。到来的第一日在村口盘下了一间铺子做起了铁匠活计。
两个都生得颇为俊朗,惹得十里八乡的小姑娘心里惦记。
没过几天就有媒婆上门说亲事,见了大的那个冷面像,还是觉得旁边笑容可掬剥着莲子的小子更好说话。想着就边寒暄边挪了过去。
“你们兄弟俩吃了吗?”
还顺手也拿起了码在一边簸箕里的莲蓬也帮忙剥了起来,比那个小子动作利索许多。心里还不禁感叹到底是富贵人家生养出来的,不会干活。
但一想起说媒的报酬,丢了这份瞎操心的心思,盘算起等会儿怎么说这个媒起来。
那小子见来了人,忙扬起懒洋洋的笑意来。
“李婶,今日怎么想起上门来了。想要打制什么物什吗?我让大哥给你打个好的。”
“不用,不用。” 李婶忙摆手,“是这样,隔壁村那个晓春,你有印象吗?”
那个大哥将洛铁取出了火炉,不动声色凑近了些。
小子停下了剥莲子的动作,皱了眉头想了想:“那个经常帮他爹爹来取银针的?”
“对对对,就是那个姑娘,家里爹爹是个赤脚医生,十里八乡身边了都是去找他。”李婶见人有印象,心下大喜,搓了搓手,又继续道,“是这样的。那姑娘找我同你说个媒,你要是对人家也有想法,就凑合一起过……”
“当。”
旁边突然传来了打铁声,惊得李婶连下面的话都给忘了。看过去,见人正在认认真真打铁。忍不住皱了下眉,又转过头去等回答。
那小子皱了皱眉,回道:“这……怕是不行,我和大哥是罪臣之后,万一连累了人家姑娘就不好了。”
“不妨事,不妨事,那姑娘说她不介意。”李婶忙道。
“要是我成亲了,我大哥怎么办?”小子转了话头,“何况我没什么本事,都是靠大哥的铁匠活计吃饭,人家姑娘跟了我只有吃苦的份儿。”
“这就是我还要说的,也有个姑娘找我说和你大哥的媒。就十里八乡有名的那个美人儿。”
小子闻言悄悄撇了一眼大哥,发现那人没注意这边,故意向李婶招招手,让她凑近些,低声道:“大哥怕是不能够的,他早年就被诊断生养有问题,除了铁匠活计也没啥本事。”
“这……”
李婶闻言脸色一变,又将希冀的目光投向小子:“那你总能应人家吧。人姑娘说了,你们成亲,他父亲就将医术交给你,不会让你们没饭吃的。”
“李婶,咱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我就给你实话实说吧。”小子一脸犹豫,“要成亲也可以,但是嫁进来的姑娘得和我一起给我大哥养老送终的。我就这么个哥哥,我舍不下他,也绝计不能让他一个人孤苦无依的。我两早就相依为命了。”
李婶脸色变得不好看起来,合着她一门心思想给人说亲事,人家不领情?
“既如此,我再去问问人姑娘的心思吧。”
说着就要走人,小子起身笑脸相送,假装看不见李婶顺走的三个莲蓬,一直将人送出了铁匠铺才折身回屋。手上拿着刚剥好的莲子刚想往嘴里塞,眼前就出现一个烧得火红的铁钳。
十九
小子被吓得一个激灵,一下子跳到另一边,看向对他下暗手的人,挑衅的挑挑眉:“干嘛?我小命本来也不值几个钱,只是我一命呜呼之后,可就要你自己去打发李婶了。”
大哥神色没什么变化,将铁钳收回去又打起了铁。
“你的命是我救的,已经不是你的了,我不准你死,谁也不能让你死,就算是你自己也不行。”
这死样子,听得小子就来气:“我要是一心想死还死不成了?就是没刀没剑,我咬舌自尽也非得死了。”
“哦。”
“喂,你还别不信。也就是我怕爹爹知道了会伤心,不然在洛阳城里我就死了。”
大哥放下了手中的铁锤,平静的看向小子,见那小子气呼呼的模样,心下忍不住叹息。都经历这么多事了,还这样咋咋呼呼的。
“我信。只是我也舍不下你,不愿让你死,你愿意为我活下去吗?”
小子听得鼻头一酸,莫名听出一点委屈出来。
眼泪就这样猝不及防的流了出来,大哥看得心中一紧,就走到小子身前,默默给他揩眼泪,结果越揩越多。
“你手太糙了,划拉得我脸疼。”
大哥闻言一愣,就要收回手,却被人握住,抿了抿唇,没有抽回来。
“你还要瞒我到什么时候,未婚夫?”
“我……”大哥目光有些躲闪,低头看了看起了厚厚茧子的手掌,呐呐道,“我亦是女子……”
小子破涕为笑:“我知道,见你第一面就知道了。”
前朝皇帝要她父亲为其铸一把绝世宝剑,父亲原本不愿。皇帝命人送来的材料是块天外陨铁,父亲动了心。铸剑师毕生的梦想就是能够亲手锻造出一把绝世宝剑。
做铸剑师的人都是疯子。疯子都有些奇奇怪怪的要求,她听得不厌其烦。比如不能留指甲,比如衣服要穿得简洁,比如在没有把握锻造出更好的剑之前不能着手锻造下一把剑。
铸剑师不铸剑的时候终日做什么呢?
打铁。
说是什么基本功不能丢,要时刻为了锻造出绝世宝剑做准备。
可惜她是个女孩子,父亲常常看着她叹息:“唉,怎么就是个女娃子呢?能有几斤力气挥那铁锤?还是好好练功去,学点保命技。”
以前她总是不服气,现在巴不得父亲可以在她耳边唠叨。
父亲用精铁就可以锻造出红舞那等宝剑,有了天外陨铁下一把一定可以更好。有了信心,即便是十头牛也拉不回头,父亲便走上了不归路。
将自己献给了他的最爱。
母亲是个痴情的人,当初对父亲倾心是在父亲的铸剑礼上。两人一个铸剑,一个弹琴,就这样看对了眼,还流传出一段佳话。
之后归园田居,便有了她。
家里的名字一个比一个起得奇怪,父亲叫做却厄,母亲叫做红舞。父母为她起名宛洛,说是两人是在宛洛地界相知相爱的。
父亲以身铸剑,母亲非但没有伤心,还为其高兴。
她知道母亲竟是当朝长公主,只是师承一个世外高人,所以常年在外。
结果剑成那天的雷劫摧毁了皇宫,皇宫大乱,又有皇上的手足前来逼宫。
她随母亲又出了皇宫,到了母亲师傅身前,得了名师提点,功力开始突飞猛进。
等她再大一些,母亲听说皇室被旧时挚友赶出洛阳,又随着母亲到了长安,父亲化身的剑却被人抢了去。皇室依旧大乱,还将她和母亲逐出了宗族。
母亲没什么表示,又回去找师傅了。
她则留了下来。
她耿耿于怀父亲变做的剑,她还没能亲见,她想看一眼绝世宝剑是什么样。好坚定她的一个认知:铸剑最讨厌了。
谁知道这一去,她也陷入了另一条不归路呢?
她遇到了一只勾她魂魄的小狐狸。
看着眼前上一秒还哭哭啼啼的小丫头,这一秒已经笑开了花,颇为无奈。
在这个小丫头的面前,她总是无奈的。
“你要想好,光是你爹爹面前怎么说就够你头疼的。”
东方华裳眨眨眼,有些狡黠在里面:“你的消息还是他们告诉我的,他们没有理由反对。”
“那就去找他们吧。”
二十
李婶问完了两位姑娘打算上门再试一下的时候,铁匠铺已经人去楼空。
宛洛和东方华裳二人再次过上了刚出洛阳城的生活,不过东方华裳这次没有赶人了。
途经洛阳的时候,东方华裳拉着宛洛到了一处万人陵墓。
陵墓周围种了许多青翠的柏树,在外围有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小溪中的石头堆聚成堆。
东方华裳指了指最前方的一个土堆,对着宛洛道:“这就是之前爹爹放置却厄……你爹爹的地方。”
宛洛闻言一笑,摸了摸小丫头的头。
“不用对那个老头子客气,现在都成了一把破剑,逞不了什么威风了。”
东方华裳闻言脚下一滑,宛洛还真是……言行和外形完全不一致。不过好在她见得多了,已经见怪不怪了。
路上无聊,问了问宛洛的身世,听完东方华裳咂摸了半天,才丢出来一句:“黄小天就是权庙鸿吧。”
宛洛有点儿意外,没想到小丫头居然看出来了:“你都知道了?”
“黄小天,黄小天。皇天后土,都摆在明面上了,其心昭然若揭,我要是还看不出来就是我脑子不好使。他就是有病。还非要搞什么两个身份,一个败完了,还想给另一个留个好印象,谁稀罕啊。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看得出来,以前我也没见过那权庙鸿,第一面就要娶我做后,想得挺美。”
“他过得也苦,不过是个傀儡皇帝罢了。”
“你还帮他说话?”小丫头两眼一瞪,扯了宛洛的衣袍。
宛洛看了眼被扯住的广袖,还没来得及说呢,就听见小丫头继续:“我不管,你以后只能向着我一个人。花轿被你截了,路也陪你走了,你不准再去招惹旁人。”
下一秒,小丫头手一滑,就牵住了她的手,还摩挲起她手上的薄茧。
“好。我都应你。”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生死薄凉,执子之手,与子同游,往后的路,我都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