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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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抓在手里摩挲几下,Felix把手上的东西高高举起展开,打量半晌,试探着把自己的身体塞进睡袍中,试探着系上袍带,试探着看向闻景悠。
“穿好了。”Felix认真地说,无论神情还是言语都坦坦荡荡。
闻景悠本来侧着身,闻言转身。面前的人裹着明显大了几号的睡袍,被衣带紧紧地竖着,像是一张被仓促打包的海报。
“出去。”
Felix面露茫然,站着不动。闻景悠登时有些紧张。
“再不出去我报警了!”这一句用足了声量,多少有点虚张声势。
对面人终于动了,脸上的坦荡和茫然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莫名的恐惧,眼睛也湿漉漉的。往后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Felix茫然地张望,样子十分可怜,像是在暴风雨中迷路的旅人。
闻景悠抬了抬下颌,示意门的方向。见对方一步一步似乎不情不愿地往门口挪,立刻整肃了脸色,努力使自己凶起来。
挪到门口又不动了,闻景悠倏地过去,开门,将人推出家门,推出花园,关门,回屋,完毕。
被赶出门的Felix不高兴。
原因是他差点被报警抓走了。报警是件很可怕的事,从前有几个人往店里的橱窗上扔砖块,店员慌张报警,他们就被警察头朝地压在地上,血流了一地。
这个故事在烘焙房里流传了好久,各个语言的版本他都烂熟于心,太可怕了。亨里克也害怕警察,虽然他不说,但Felix就是知道。
所以这个说着中国话长着中国样子的男人要叫人把自己抓走。这怎么可以?他长得比两个外国烘焙师中好看的那个还要好看一点,可心怎么这么坏。
在Felix心里闻景悠已经进入坏人范畴。不是所有人都像烘焙师们一样,想起温暖干燥伴有甜蜜香气的烘焙房,Felix心里酸酸的,他搞不明白为什么,这种酸只有发酵中的面团才有,可他已经是成熟的小饼干了。
Felix郁闷地在花园外站着。目光扫过周遭,这栋房子很漂亮,他想,比烘焙店素净多了。花园也好看,中间是砾石铺成的小道,两侧是一蓬蓬羽毛草簇拥着紫色的鼠尾草,粉黄相间的蝴蝶毛花茛迎风微颤。这种花是亨里克最喜爱的植物,每个周五他都会带来一束新鲜的插在花瓶里。
看着看着,地上的摇曳的花影不再,天霎时阴沉下来。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突然的自由也意味着突然的孤立无援,第一次做人的他终于意识到人类是很警惕的物种,不像饼干,他们不会轻易接受自己的同类。而且当他说要带来幸福时,对方的表情显然也不是高兴。可亨里克告诉他,饼干就是要带给人们幸福的,这和他说的不一样啊。
雨点终于滴下来,大滴大滴,带着天空的叹息。雨珠滴在Felix额头的一瞬间,他触电般跳起来,恐惧地哆嗦着。
饼干是不可以淋雨的,一定不可以,得找个地方躲雨。雨点毫不留情接连滴在身上,且有越来越大的趋势,出于躲避的本能,他不得不把目光伸向了最近的遮蔽物。
室内平息下来后闻景悠很不自在,饥饿早就被吓退了,坐在书房打开电脑发现自己完全没法平静地做事。一是心里稳定的平衡状态被突然性的入侵事件打破。二是想入非非的画面至今仍在脑中循环播放。
自己的想象还好说,可如今证实确有其人,一切就变了样,他无法心安理得地接受,也无法强制移除脑中的影像。左右都不舒服,不禁再次反思起自己的情感问题。
他的感情史是一个大大的,光秃秃的,无可辩驳的零。关于爱情的解读,什么自由意志的沉沦,想伸出又收回的手,他从没感受过。爱对他来说是个混沌的小世界,欲望也不甚清晰。他看不明白,该说自己是笨拙还是愚蠢呢?
直到面对一个陌生人陡然触动了他的心弦,如同把他拽入高大复杂,布满荆棘和烟雾的迷宫。
想入非非很危险,闻景悠深以为然,特别是与前几天发生的另一件事联系起来。
今年整三十的他没有变成魔法师,而是刚结束了一段几乎不能称为暧昧关系的暧昧关系。
一周前,他和另一家科技公司的CEO在某酒店会议室谈完事情,对方先行离去,而他在洗手间撞见两个男人相拥着狂乱地接吻。其中面朝他的那个不是别人,正是章觅。
爱情这东西平淡的多,狗血的也不少;至于爱情之外的关系,那就是荒谬与离谱齐飞,幼稚共好笑一色。他和章觅之间没有什么旖旎的故事,相反,有些莫名其妙。
两年前他认识了他爸朋友的儿子章觅,起初章觅追他追的紧,三天两头往他面前凑,任是他再迟钝也能察觉出那份喜欢。
那时候他试探着回应对方的示好。哪知这时对方却突然转了性般,热情像潮水退去,不言不语地冷着他。
到底哪里出了问题?他约人家出门,对方像是躲他似的,不搭理也不拒绝。在外头见着他就当不认识,瞥他一眼,转过头去同别人谈笑风生。
又过了一阵子,在他决定收拾收拾将这点心事彻底尘封之后,章觅突然又出现在他眼前,热情依旧,找各种理由约他出去。闻景悠闲情逸致少,赴约的次数不多。去了也很尴尬,整个过程丝毫不浪漫,如果要出一本《人类约会失败史》,这些一定是经典案例。
章觅不知搭错了哪根筋,哥哥长哥哥短地叫着,叫得他鸡皮疙瘩一身,只能出于礼貌强行忍下。闻景悠想逃,又觉得这么做不太好,人家也没做错什么。于是每当章觅提出什么新去处,他就先发制人掏出大蓝书收藏夹,说自己发现一家很好吃的新餐厅,不如去吃饭吧。来来回回几次,尽管套着层暧昧的壳子,他们终于在事实上处成了纯洁的饭友。
闻景悠不知道的是,人家章觅是一款经典的绿茶,而他是条高质量且漂亮的鱼。
这鱼不冷不热不咬钩,钓鱼的人自然就得收收放放。
就这么一来一回,你进我退,以缓慢的节奏相处了两年,没有一点进展。
出乎意料的是,撞见章觅和别人接吻,闻景悠心里并没什么感觉。就像沙漠里有仙人掌一样平平无奇,一个“哦”字足以概括。他终于觉出不对,惊奇于自己的无动于衷,这才恍然大悟自己并不是真的喜欢他。
思考三天,复盘数次,终于觉出对方就是传说中拥有海洋世界的那类人。闻景悠感慨一下自己的迟钝,想想两年时间也不短,他明白不了对方的动机,也真不想保持这种尴尬的关系了。
于是他在出差前夜他把章觅约出来吃饭。章觅看着心情很好,给他带了盒橙色铝材罐子装的饼干,说是自己做的。闻景悠没接。
就在这氛围刚刚好的时候,他小心翼翼地从脑子里掏出措了很久极尽委婉含蓄的词,预备温和地斩断这断不知如何形容的关系。
“小章……”
章觅明显愣住了,不明白为什么突然变得像他的领导叫他……
闻景悠也愣住了,摸了摸鼻子,心想这个开头不太好。但话还是得说完。
接下来的十分钟里 ,闻景悠用尽温和委婉告诉对方自己认真思考了两人之间的关系,他们性格并不合适,自己不愿耽误他,还是从此做回朋友比较好。
餐厅昂贵清透的落地玻璃映出对面人不断变换的脸色,先是惊讶,接着不解,由白转青再转红,最后牙一咬露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
可惜闻景悠下定了决心,铁了心不买账。他绷着脸,敛下眉,默念着乱麻需用快刀斩。
章觅见对方一幅冰冷表情,心里慌起来,快速在脑中搜词刮句,“我们——”
“再见。”
……节奏不对。
“其实没必要——”
“抱歉。”
有些无礼,闻景悠平时绝对不会这么说,可冒昧归冒昧,好歹目的能达到,虽然过程和设想的天差地别。事情发展到如今这副样子,自己也有责任,故不故意成不成心,多说亦无用。闻景悠起身,深深地朝章觅鞠了一躬,转身欲走。
章觅跟着起身。
“饼干带上吧。我学了四个月,做了几个周末才出的成品,还以为你会喜欢呢……”恰到好处的自嘲式笑容。
“就算做不成……我们也还是朋友对吧?”恰到好处的凄恍神情。
显然闻景悠理解成了收下饼干还是朋友。当然得是朋友啊,两家老爷子还是合作伙伴呢,总归是不能撕破脸的,何况也没到那份上,章觅应该也是同样的想法。他端起饼干盒,微微颔首,头也不回的走了。
徒留一脸不解,一头雾水的章觅在原地。
至于饼干,饼干还真挺好吃。
当天饭没吃成,晚上闻景悠饿得发慌,把饼干罐一开,焦香黄油香奶香争相而出,霎时间满室弥香。
五分钟后,原本整整齐齐重叠着的十块淡黄色饼干只剩孤零零一块,特别规整的一块,堪称完美。
好吃得毋庸置疑,闻景悠这辈子吃过的饼干无出其右,不像是章觅能做出来的。他捏起仅剩的一块观察良久,最终放回罐子里。好吃的东西要留一点。
哦,罐子现在空了。肯定是被那个男孩吃了。吃完还把自己比喻成饼干。啧。
外头阴沉沉的,雨从早下到傍晚,大雨宣告着对世界的掌控,它想下多久下多久。雨泼在地球表面,打在闻景悠心上,横竖无法专心工作,他决定出去看望一下可怜的植物们。
一开门,小径上倒着一个熟悉的人,雨浸湿了全身,睡袍湿漉漉地贴合身体,头发凌乱地贴着脸颊,不知在这儿躺了多久,看起来状态很不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