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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渐相知 ...

  •   1.
      颜温慈终究没能打破部落之间波涛汹涌的嫌隙,被父亲压着和盗骊的少主,国相最年轻的徒弟,当朝刑部尚书定了亲,婚礼定在芳菲盛开的四月。
      当裁云告知温韫这个消息,温韫第一时间问祁缙的情况。
      原来祁缙两天没回府是这个原因。
      “就连陛下都觉得将军会失控,但他接受了这个事实,冷静得过分。”裁云拿起桌上的云片糕,咬了一小口,“就像人濒死之前都会回光返照一样。”
      真是奇怪的比喻。
      “那祁缙去哪了?”温韫翻过一页琴谱。
      裁云长长的耳朵一抖,心满意足叹了一声:“您终于问了这个问题。两天前我就打算告诉您,将军去军营了。”
      日光下的草原没有一丝杂质,空气中的寒冷仿佛来自遥远的极北之地,寒风席卷百草,吹乱骏马的鬃毛,也从祁缙身旁刮过,风吹起他的大氅,钻进衣领袖口。
      人生是一面窗户,在面对变化时飞进来春花,就有春花;飘进来萤火,就有萤火;传进秋声,就有秋声;侵进冬寒,就有冬寒。闯进来情爱,就有情爱;刺进来忧伤,就有忧伤。
      祁缙勒马停在草地上,远远眺望那团没有被任何流云遮挡的太阳,刺目的光线逼退了泪水,他深吸一口气,转身策马狂奔。
      回到大帐时,温韫正目不转睛盯着沙盘和舆图,见到他后,公主殿下连忙收回视线四处乱瞟,一副不打自招的心虚神态。
      他没去管温韫的小动作,径直走近帐内,问道:“殿下来做什么?”
      温韫起身,从主座后面拖出一个足有半人高的竹筐。
      祁缙注意到他的座位上放着一口典雅别致的五弦之琴,琴身由古檀木制作,白桦色琴面上描绘一群纷飞的美丽到如梦似幻的幽蓝色蝴蝶。
      “将军可能需要这个。”她指着筐里一小坛一小坛酒,“据说定远侯当年听到林相定亲的消息,就喝了一整夜的酒。”
      “虽然我敬佩傅徵,但我不是断袖。”
      祁缙从筐里拿出一坛酒,解开封口凑近闻了闻:“殿下对酒了解不多吧。”
      “裁云带我去的酒肆。”
      难怪。
      他灌了一口酒,被冲到咳嗽两声,对烈酒的味道不予置否。
      听见他咳嗽,温韫一脸好奇,开了另一坛酒也凑近闻,没有被呛到反而觉得味道很香。
      见到温韫此举,祁缙说:“殿下要不要试试?”
      温韫赶忙摇头。
      “难为殿下搬来一筐酒,”祁缙坐到地上,“但遇见这类事不一定要喝酒。”
      温韫跟着他坐到地上,双手抱膝:“人有时候出于各种原因没办法流泪,就会让酒代替眼泪,侯爷说这是最快的方法。”
      “那定远侯有没有告诉你,喝酒的时候最忌讳一个人非但不喝还盯着你?”祁缙摇晃酒坛。
      “我带琴来了。你喝你的酒,我弹我的琴。”
      “我给你的琴。”
      “我要的琴。”
      温韫拿到琴放在膝盖上,素手纤纤,拨动琴弦。
      一开始是几个音调,后来连成一首完整的曲子,曲调简单而清脆,哪怕是祁缙这种对音律几乎不通的人都能听出来没有感情。但这样就好,有感情的曲子只会让两人并不相近的距离越来越远,温韫不能弹欢快的调子,凄苦的感情又是祁缙无法相助的思念。
      慢慢地,倒真变成一人喝酒,一人弹琴,互不相扰,互不涉足。
      太阳落下的速度很快,还在天上时不觉得,等到它依偎山边,将要沉浸在树林的黑中才感觉得到。夕阳的深橙色,地上的灰白色,林间的靛青色在山中交织成缤纷的色彩世界。
      帐内经久不息的琴声终于停止。
      温韫单手覆在琴弦上,侧过头看向祁缙。
      这人脚边都是酒坛,手里还提着一个,眸光却宁静澄澈,没有丝毫醉意,就这么望着帐布,好似希望有谁能掀开。
      然而,过去的时光已经过去,过去的人不会再奔赴而来。
      温韫伸手戳了下祁缙手臂,对方瞥过视线和她对视。
      “你喝不醉吗?还是我买的酒有问题?”
      “你酒买假了。”祁缙仰头饮下酒坛里最后一口酒,将坛子扔到一边。
      那应该是祁缙喝不醉。
      温韫将琴放到一旁,伸直双腿,伸了个懒腰,从怀里掏出一本琴谱。祁缙却将琴谱抢了过去,草草翻阅,找到两页近乎空白的纸张。
      “我想睡一觉。”他望着温韫,赶人的意味十分分明。
      温韫悬在半空的手慢慢收回:“那你睡觉,我不打扰你。”
      “出去。”
      “将军,你讲点道理。”温韫被命令式的简单两个字挑起了脾气,“太阳都落山了,这个时候还在营帐里生碳火的除了你就只有关心你会不会一命呜呼的副将。”
      二月份的夜晚,难道要她去副将的营帐里取暖吗?
      她终于看出来祁缙好似喝醉了,将军思考的速度比往常慢,半天才反应过来好像传出去对三人的名声都不太好。
      “那你在这待着吧。”
      他踢开酒坛,挪动身体到桌子一旁,仰躺在地上,书册遮住半张脸。
      大帐内变得安静。温韫听着自己和祁缙的呼吸声,感觉很压抑。
      她起身来到祁缙另一侧,跪坐在他身旁,推了下祁缙手臂:“将军,你可以哭出来的,我看不到。”
      祁缙发出一声轻笑:“我为什么要哭?”
      “从一年前我接任族长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和颜温慈不可能在一起。渠黄和盗骊早就是相互蚕食的关系,这两年渠黄为了我和颜温慈的婚事有多努力,盗骊就有多恨我。更不要说中间还有赤骥这条皇脉。渠黄眼红赤骥很久了,当年祁岁安文韬武略和谢潮生不相上下,但她不是王族正统,没办法继承渠黄族长之位。如若当初渠黄的长老和族长能抛弃陈旧的思想,祁岁安说不定就是一统北梁的女帝。明明是自己腐朽不堪,却怪罪在赤骥身上,也是没救了。”
      此刻,温韫确定祁缙喝醉了,而且醉的不轻。
      “但在国师将你指给我的时候,我才确定自己再多念想也不可能走到终途。苏霰月那只白虎真是毫无人性,轩歌刚成年就被送进后宫,加冕为后,她那时才十六岁,家里面的阴谋阳谋都没搞清楚,就要去后宫那九死一生的地方。而我被她送上高位,又被她禁锢在护国将军的位置上。我呢,打小就很羡慕傅徵,无论是在燕州还是良安,他的亲朋好友无论如何都爱着他。”
      说到最后,祁缙的声音带上哽咽,但他遮住双眼,温韫不确定他是不是流泪。
      “我不知道别人,但就我所见,皇帝和皇后还有颜小姐都是真心对你。”
      话音传到祁缙耳畔,他近乎五味杂陈地哈了一声,声音颤抖。
      “我没有心爱的人,但当我坐在轿子里,最后望向皇兄,我在轿子里捂住嘴呜呜哭了一路,我想,我那时的心情和将军如今该有七八分相似。”温韫抬手,轻轻搭在书册上,“这是我从良安带来的琴谱,将军哭的时候注意一点,整本都洇湿就不好修复了。”
      短暂无言后,祁缙叹着气说:“公主殿下,你的言语很煞风景。”
      “那我不讲话了,我听你讲。”
      “我没什么好讲的。”祁缙顿了下,仿佛认命一般,“过不去也要过去,舍不得也要放下。”
      温韫嗯了一声,很敷衍地说:“希望将军真的能做到。”
      2.
      温韫从军营里偷走一匹快马,骑上马奔向一望无际的森林。
      当初离开天阙关,来到北梁,就是祁缙列队在军营外迎接的她。她一路策马,沿着记忆中的路线,踏过野花和杂草,穿过绿叶与枝杈,最终走进布满阳光的出口,来到一望无尽的城墙下。
      长日尽处,暮色黄昏,晚霞沉眠于天际,略显寒冷的风温柔拂过她的脸颊。
      温韫下马的时候才发觉自己骑得太猛了,脚下一软,摔在泥土里,腿根处隐隐作痛。她站起来拍拍裙摆,牵着马慢慢走近城门。
      “站住!”城门上,巡逻的士兵发出警告。
      温韫停下脚步,仰起头:“我没有恶意,我也不需要进城。”
      士兵显得有些疑惑:“那你来做什么?”
      “我来看看大齐。”温韫怕士兵没听懂,仔细说了一遍,“我是长乐公主,和亲的那位公主。”
      士兵们只知道有位公主嫁到北梁,但公主是谁长什么模样一无所知。然而城门下的人定定站着,除了牵马什么动作都没有,还是个姑娘,看上去没有任何攻击性。困惑中,士兵选择找到守城的将军。
      幸运的是,将军本人在大部队护送温韫赶赴北梁的途中与温韫有过一面之缘。
      不幸的是,正因知晓城门下的是长乐公主本人,将军言辞恳切:“公主殿下,我不能放您进城。”
      “我知道。”
      将军见温韫依旧仰着头,不知在看些什么,侧过身和士兵小声说了句话,便凑到城墙边,俯身和温韫搭话:
      “殿下哪来的马?”
      “祁将军军营里的。”
      “殿下一个人来的吗?”
      “嗯。”
      将军顿了一下,笑着摇头。
      “祁缙那混账就放任殿下一个人跑来天阙关?”
      “我偷跑出来的。”
      “殿下在北梁过得怎么样?谢禹川后宫里的娘娘们没找殿下麻烦吧?”
      “我过得很好。将军若是能见到皇兄,请这样转告他。”
      “成,我赶明见到梁将军和她说一声。”
      “天色不早了,殿下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过一会儿,我想多和人说说话。”
      “没太阳关外可就冷了,殿下这一身瞧着也不厚,还是早点回去吧。”
      尽管到了三月,太阳落山后,天阙关依旧寒风刺骨,滴水成冰。温韫用呼出的热气搓手,有些不舍又不得不尽早离开。
      “殿下,你等一下,我送你些东西。”
      一个竹篮从高耸的城墙上慢慢下坠,直到篮子底端磕到地面。温韫走到竹篮前,借夕阳的余晖翻看篮子里的东西。
      一盏栩栩如生的兔子灯和一个火折子。
      兔子灯用竹篾做骨架,用红、绿、白三色的纸糊贴。兔身里安放一碗用茶油浸泡的白米,米中间放灯芯草。
      温韫记得上元节点兔子灯寓意吉祥好运,中秋节点兔子灯寓意团圆。
      “再过不到半年就中秋了,也不知道北梁有没有点灯的习惯,”将军命人将竹篮往上拉,朝城门下说,“殿下要是想家的很,就点灯。总有一天,陛下会看到的。”
      温韫提着兔子灯,泪眼婆娑。她用力压制住澎湃的情绪,扬起手臂,朝将军挥了挥,在最后的光芒中走向幽深寂静的森林。
      她第一次意识到没有阳光的森林是一座吃人的坟冢,不过沿路走了几步便分不清方向。温韫靠近马,有些茫然无措。
      风吹过,她打了个寒颤。
      “殿下跑的时候没想过怎么回去么?”
      熟悉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宛若平地一声炮仗。
      她顿时向后转去。
      祁缙在她身后不过一步的位置,骑着马,居高临下看着她。
      见到祁缙,温韫连忙将兔子灯往背后藏,却被祁缙无悲无喜的语气戳破:“你觉得没有我同意,你能骑着翊驰跑到天阙关吗?虞康那个老家伙还说我混账,真是没点脑子。”
      温韫下意识反驳祁缙:“不准你这么说虞将军。”
      随后她低下头,乖乖道歉。
      翊驰作为祁缙养大的战马,听话得很,没有祁缙的允许,只怕她骑上马也指挥不了,马连个眼神都不会给她。
      “你没耽搁别人,只有我一人出来找你。”祁缙朝温韫伸出手,“灯给我,你上马。”
      温韫将兔子灯抱在怀里,看了看祁缙,看了看灯,神情很是犹豫。
      见温韫不给,祁缙莫名有些烦躁。他没想过自己在温韫这里信任度竟然几乎为零,尽管温韫两个多月来只问他要了古琴和琴谱,但他也算要什么给什么了。
      “弄坏了我给你赔个一模一样的。”祁缙语气有些不耐烦。
      温韫抬头望向他,眼底澄净如月华:“北梁的和大齐的不一样。将军,你该明白。”
      相比于兔子灯损坏,她更害怕破掉后的修补。哪怕修复到完好如初,也不是关内的那只兔子灯了。
      祁缙的脾气不得不烟消云散。他下马,稍显蛮横地夺过兔子灯,让温韫上马,将灯塞到她怀里,嘱咐她小心抱着,自己重新上马,一只手臂环住温韫,另一只手牵起缰绳。
      温韫头一回感受到祁缙的温度,愣了愣,问:“翊驰怎么办?”
      “它比你聪明。”祁缙眺望前方,“他会跟着跑的。”
      3.
      雨,突然从天空倒下来一般,整片整片地泻开。
      街道上,路人仓皇躲避,温韫和点点团团站在屋檐下,随湿尘扑过来的一点热气还没来得及升入更高的一点空中,便被大雨压了下去,淹没在泥泞的土壤中。
      “五月的天怎么也说变就变,”团团转头看着温韫,“刚才人杂,殿下有没有被撞到?”
      温韫摇摇头,伸手接檐下流淌的雨水。
      “这雨水脏,殿下不要去接。”点点赶忙制止温韫的行为,“我们去买三把伞吧。”
      “嗯。”
      需要用钱的时候,温韫摸向腰间,才发现自己腰间的玉佩不知何时不见了。
      三人俱是一愣,而后点点和团团惊讶地叫出声。
      “肯定被偷了!”
      玉佩是祁缙送的,这类风俗大齐有北梁没有,温韫本来打算入乡随俗,但祁缙自己找了块上好的玉,让人雕刻北梁见不到的牡丹,算是送她一份念想。
      什么时候丢的呢?
      温韫想起匆忙跑到茶馆的时候被个衣衫褴褛的孩子撞了一下,或许是那时候丢的。
      总归是祁缙送的,找一找吧。
      “点点,你跟着我去找,团团,你回府去找裁云,她点子多,说不定有办法。你和裁云就在这里等我们。如果半个时辰我们没回来,去找将军。”
      “殿下,你可别跑远。”团团拽住温韫袖口,“奴婢听说阕都和良安一样,都有贫民窟流民巷。”
      温韫点点头。
      落雨来的快去得快,待雨势减小,温韫和点点打着伞,向街上路人询问又没有见过一个孩子。
      那孩子是个惯犯,经常偷人东西,有热心人帮她们引路,温韫谢过后,神情犹豫地走进巷子。
      雨后的小巷也许会遇见丁香花,也许会遇见泥泞的地狱,温韫从前命不好,跌跌撞撞和后者相遇,她不清楚这一回天平偏向哪边。
      老天爷的确爱和她开玩笑。
      她停下脚步,观望巷子尽头破败的房屋,疯长的野草,落魄的乞丐。大雨已经停了,但乌云好似永远停在那里,夹杂电闪雷鸣。
      温韫竖起食指让点点噤声,慢慢退出小巷子,却在后退不过几步的时候听到背后稚嫩的声音:“你是谁?”
      她转过身,见到一个半大孩子,孩子手中攥着一枚玉佩。
      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呢?
      温韫背靠墙壁,伸手将比她矮的点点护到身后,目不转睛盯着把她们围住的男男女女,握紧伞柄。
      她自问一个也打不过。
      怎么办?
      她还有可能保全自己,点点如果落到这群人手中,会做什么她不好说。
      她必须冷静下来想办法。时间到了裁云等不到人,一定会去找祁缙,甚至找谢禹川。她和点点要安全地等到那个时候。
      “我想阕都上下应该知道大齐的长乐公主嫁给了护国大将军,毕竟之后皇后开放粮仓施粥三天。”温韫默默向后退,抬手指向跑到一名女子身旁的孩童,“那孩子手里的玉佩是祁缙送我的,背面刻有大将军印。”
      女子闻言,从孩童手中拿走玉佩。她不识字,但通过确实察觉到花的另一面整齐地刻着什么。
      尽管阕都的禁军不是祁缙麾下直属军队,但三分之一隶属于渠黄,听从族长祁缙的指挥。流民巷的乞丐也有脑子,知道什么人抢了伤了无人追究,什么人动了以后家会被人整个摧毁掉。
      “你说这玉佩是你的,怎么证明?”人群中心的男子很明显是领导者,他一说话,周围人便没了声音,“我们没见过大齐的公主。”
      闻言,点点呜呜地揽紧温韫手臂,眼泪蓄满眼眶:“殿下,我都说了你没事多出门,让大家认识认识你。别的夫人都出去联络感情,你却整日呆在家里弹琴睡觉,要不是将军知道和你没有圆房,他都以为你在安胎呢!”
      点点的语气委屈中带着七分恨铁不成钢,温韫脸一红,在心里默默道歉。
      她想了想,松开油纸伞,摘下头上钗簪和耳坠:“这些是皇后送我的,你们可以去典当行,老板应该能看出来是不是宫里的东西。”
      眼前的姑娘没有印象中公主的盛气凌人,反而有出乎一般公主的冷静,身体保持戒备的状态,语气却没什么起伏。男子觉得好像真是夜路走多了碰见鬼了,这回碰到了硬茬子。
      温韫的首饰很快被拿走,眼见几个乞丐的背影消失,她的目光投向女子捏着的玉佩。
      除了脖子上戴的项链,她摸索着摘掉身上绝大部分首饰,没了发饰的帮助,三千青丝在她背后散落。
      “我用这些换玉佩,可以吗?”她手捧金银玉石打造的首饰,眸光清澈而真诚,反倒让女子觉着不好意思。
      女子接过首饰,将玉佩放进温韫掌心。
      等待乞丐回来的众人没等到熟悉的人,反而是一道娇俏的嗓音突兀在巷子里出现。
      “哎呀,殿下怎么来到这种地方了?”
      众人纷纷转头,只见一个秀丽的姑娘亭亭而立,锋利的戾气在眼波流转间若隐若现,手里提着一个成年男子。她手一抬,男子被轻巧地扔到人群中间。
      人们立刻一拥而上。
      “放心,只是昏过去了。”
      裁云走到温韫面前,撩起耳旁秀发,将镶红玛瑙菱花纹金耳坠重新戴好,语气中透出明显不满:“这可是大婚之日您的婆婆送给您的,怎么能拿去当了呢?皇后娘娘知道了会有多伤心。”
      见到裁云,温韫舒了一口气,腰杆子都挺起来了。虽然不知道裁云能力如何,但她可是妖怪,温韫见过的妖怪都是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你是谁?”男子厉声呵道。
      裁云轻柔一笑:“尔等不需要知道我是谁,只需知道大将军来了。”
      甲胄声由远及近,有规律的响起。
      裁云走得急,大部队没有跟上,只能按照她的提示分成小队一个个巷子搜寻,幸好副将带领的小队比较幸运,及时找到了温韫三人。
      围住温韫和点点的乞丐们都被押走,乞丐的家人们跪地恳求,温韫在一片讨饶声中抓住副将的衣襟,她似有千言万语堆积腹中,开口又不知道能说什么。
      短暂的沉默后,她抬手指着那片阳光照不进的乌云,说:“房子是不是可以修一修?”
      回应她的是另一个人:“这不是你操心的事。”
      温韫叹了一声,放开副将,看向神色不善的祁缙。
      团团在他面前哭着说公主殿下不见了的时候,祁缙掀桌子的心都有了。封城搜城这事事关重大,但祁缙只递交了奏章,没来得及等批复就召集所有士兵,命他们掘地三尺也要把大齐的长乐公主找出来。一时间全城人仰马翻,被士兵问询的百姓又惊恐又疑惑,幸好有个乞丐正在典当行让老板给耳坠估价,老板定睛一看,扯着嗓子把路过的士兵喊了进来。
      看上去没受伤,祁缙暗自松口气,让副将押送完后带领士兵各回各的岗位,自己则堵在温韫三人面前。
      “温韫,能跑进这种地方,你也是有本事。”一个字接着一个字不带感情从祁缙嘴里吐出,“能和我说说什么东西值得你追回来吗?”
      “没什…”
      “将军给的玉佩!”
      温韫正准备回应,却被点点打断。
      小婢女眼泪汪汪地说那群人如何凶神恶煞,温韫如何被欺负,差点又交钱又交人,但还是决心把玉佩赎回来。温韫低头看了看自己还算齐整的衣裙,觉得点点太过夸大其词,她只有最开始跑的时候被人拽了衣服和头发,还没被人摔到墙上呢。
      “我觉得,主要是殿下和将军一同出现在城里的时间少,大家只认识将军不认识殿下。”点点话锋一转,图穷匕见。
      裁云掩面而笑。她明白点点是真喜欢自家公主,一直希望温韫和祁缙的关系能近一些,但哪怕祁缙真将温韫视作夫人,温韫始终是残缺的。她心中的空缺名叫大齐,祁缙给不了。
      温韫摆手想说不是这样,祁缙却恍若随意地说:“正好有时间,一起转转。”
      “…不用。”
      第一次和祁缙出去时,很多人都在惋惜祁缙和颜温慈,她说不上来心情坏,但也绝对不算好。这场姻缘中她从来是看客,自身定位一直也是画外人,但总有些没有分寸的将浑水引到她身上,虽不明说,却是有意。从那以后,她不喜欢和祁缙并肩而行,除非必要场合,她一般都会找理由推脱。
      “你现在披头散发的像只女鬼。身为公主,怎么能有失礼数?”祁缙悠悠地问。
      他说完便看向裁云。作为从小一同长大的小狐狸,裁云眼睛一眯就猜到祁缙的心思,手中流光四溢,变出一顶帷帽。她将帷帽盖在温韫头顶,丝绸划过温韫侧脸,在下巴处打成结。白纱垂落,边缘将将盖住腰带。
      “点点我带回府了,”裁云尾音上扬,像一摊翻倒在地的蜜糖,“二位玩得开心。”
      轻纱遮住温韫的视线,她听到点点的声音,听到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听到祁缙对她说:“手伸过来。”
      她不明所以伸出手。
      祁缙握住了她的手。
      掌心的温度有些烫,温韫薄唇轻抿,想要抽离,祁缙的力度却很大。她没拽动,祁缙拉着自己走路也不算坏,便卸力随了祁缙的意思,慢慢跟着他,却没有回握。
      温韫很少去想她和祁缙能够走向的未来,毕竟她心向大齐,而祁缙为北梁而战。
      然而,也许是现在晴空万里,暖风吹皱三尺清水,一簇簇芍药迎风招展,栀子花的清香从灌木丛中飘进白纱,萦绕在温韫鼻间。她无端想撩开这层纱,手指用力,握住祁缙的手让他停下,在熙熙攘攘的人潮中,借清风吐露自己的疑惑:
      “为何要更进一步呢?”
      祁缙,颜温慈已经嫁人,你和她没有可能,我也回不去大齐。我们对彼此完全陌生,被命运阴差阳错绑定在一起。你很少来我的阁楼,我鲜少去你的庭院,你听不懂我的琴曲,我看不懂你的兵法,你不问我的过去,我不问你的将来。
      我们像两条相交的线,朝着各自的方向不回头朝前走。
      本该是这样的。
      但我还称呼你为将军,你却不再唤我殿下了。
      温韫思绪放空,没注意到在她前面的祁缙停下脚步,侧过身面向她。
      帷帽的帽檐撞到祁缙肩膀,温韫嗯了一声,恍若大梦初醒,后退两步抬头看向祁缙。
      他低声问:“你不怕我把你卖了?”
      她温声回:“不怕。”
      温韫被卖过两次,一次卖给醉春宵,一次卖给北梁,再来一次又能怎样呢?无非是卖家不同,买家不同,价格不同。
      可祁缙错误理解了这两个字,他以为温韫对他抱有信任。
      一如他发现自己收回力气,温韫没有像平常一样抽回手默默站在他身后,而是虚虚回握住他的手,让一前一后的连结不至于断掉。
      笼罩心头的无措令祁缙略显烦躁,他望着店铺名字,对温韫说:“进去看看吧。”
      4.
      铺子里本来有人,但在祁缙进来后都不约而同走了出去。卖首饰的老板认识祁缙祁轩歌兄妹俩,却不认识温韫,因而在啰嗦几句祁轩歌好久没来以后,问道:“这位是?”
      “我夫人。”
      帷帽后,温韫咬住下唇。
      老板听到后,连忙招呼自家媳妇出来见世面。老板娘一开始不知道来了谁,嚷嚷着出什么大事了要我赶紧过来,掀开门帘后就看见祁缙和他身边的姑娘,听到老板喊:“这可是公主,快点过来。”
      她哎呦一声,来到温韫面前,正准备和老板一块跪下,便听到姑娘说:“免礼。”
      姑娘双手撩开白纱,打量一番周围的环境,对老板娘说:“夫人会梳头吗?”
      老板娘点头,对旁边的老板嘀嘀咕咕:
      “公主真漂亮啊!”
      “祁缙这小子命真好。”
      祁缙默不作声听着老板和老板娘当着他的面进行的议论,看向已经摘掉帷帽的温韫。
      为了给温韫打扮,老板娘把铺子里所有的首饰都拿出来放在长桌上,簪,钗,步摇,栉,钿一应俱全,随便温韫挑选。
      老板娘的女儿已经嫁人,她一边给温韫梳妆一边感慨自己要是有这么好看的女儿,估摸着一天天都得提心吊胆,害怕姑娘被泼皮无赖,被达官显贵看上。
      “但祁缙是个好孩子,额…”老板娘想到两国之间的关系,觉得这话怎么说怎么不对味,“你要是部落的少主,那祁缙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好人家。但你是大齐的公主,咱也不好说什么,反正…这么过呗。”
      她看向站在一旁挑首饰的祁缙,挠着头想来想去,继续说:“祁缙和祁轩歌兄妹俩也是我们看着长大的,你别看祁缙有些吊儿郎当的,从小到大就带三个姑娘进来我们店里面,其中之一就是公主你。所以其实他还挺喜欢你的。”
      祁缙拿银钗的指尖一顿,却是神色不变,聊家常一样说:“她的首饰被人抢了,我才带她来的。”
      “哦哦这样啊,那就当我没说过,”
      老板娘接过温韫递来的金簪,听到温韫淡淡地说:“我以为将军只带颜小姐来过贵店。”
      “颜温慈那是成年时候的事情了,以前祁缙少不更事的时候也带来过一个姑娘,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不过他当时就想和定远侯打架没想着成亲,知道姑娘死活要嫁给他的时候跑军营里躲了半个月,气得姑娘爬到城楼上骂他。”
      温韫目光一亮:“骂他什么?”
      “祁缙,你个狗东西,不想娶我就直说,做什么缩头乌龟,一个大男人躲一个女人要不要脸?姑奶奶看上你真是瞎了眼。”祁缙替老板娘做出回答,语气心平气和,但温韫觉得能记得那么清楚,心情肯定不是云淡风轻。
      “和颜温慈性格有点像。”温韫忽然松了一口气,不经意将心里话说出口,“幸好我的性格不像。”
      老板娘没搞懂温韫的意思,只是呵呵地笑,在发型做好后给温韫眉心贴了一个梅花花钿。
      而祁缙轻描淡写的三个字将她打入谷底。
      “不一定。”
      付完首饰钱离开首饰铺,温韫便不想和祁缙同行,祁缙不同意,她就在祁缙身前生闷气。偏偏她不看祁缙,祁缙看着她,无论是瓜果蔬菜还是折扇字帖,亦或是杂技耍猴,只要她停下来,祁缙就跟着停下来,也不催,两人保持半臂距离一前一后走着。
      走过一整条长街,来到官员居住的区域,温韫终于在将军府门前停下脚步,没有推门,而是转身看向祁缙。
      “你生气了?为什么?”祁缙问。
      “因为将军觉得我和颜小姐性格相像,我害怕了。”温韫答。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像三块石头砸进她古井无波的生活中,溅起朵朵水花。她不理解祁缙为何说她和颜温慈性格像,也不知道这个想法从何时开始,只感觉从温韫代替殿下成为祁缙称呼自己的称谓开始,一切都将要变得混乱。
      她习惯一成不变的生活,纵然不喜欢,却能给她微薄的安全感,她希望每一片涟漪都由自己掌控,而非由别人拨动又由别人平息。
      “你怕什么?”祁缙的语气带着不自知的好奇,重音压在最后两个字。
      “我怕将军的一念之差。”温韫垂下眼帘,“我身为公主,请将军能和他人一样唤我殿下。”
      “如果我不呢?”
      祁缙逼近温韫,两人的距离一下子缩短。温韫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正打算说什么,门突然被推开。
      轻轻靠着门的她下意识往后栽,被早有预料的祁缙勾住腰带进怀里。
      她听到祁缙在她耳边轻声说:“温韫,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就是娘子我也叫的出口。”
      这句话里无悲无喜,仿佛只是祁缙一时兴起通知她的事实,但温韫在心底咯噔一下,由衷产生对混乱的恐惧。
      祁缙说完就放开了温韫,独身进入将军府,留她一人在府门口抱住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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