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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过后,天地是一片苍茫但纯粹的白。
推开门,甄真深吸一口气,鼻腔里瞬间便充满了一股奇特的味道,那是草木被涤荡过后残留的丁点清香掺杂着浮尘被掩埋后的些微清甜。
举目皆白,高低错落的屋舍连着一片被压倒的松枝,绵延向更远处的山下人间,那里要比静谧的山上热闹许多,会有很多人一起从家里走出来看雪,还有小孩们捏成雪团子,互相扔在身上嬉戏打闹。大人们就更忙一些,雪要是太大,有些人家的房子就会被压塌,到时候修葺房屋也是一件大工程……这些都是他年复一年在山上看到后偷偷记在心里的,倘若自己能够下山,他想自己一定会比其他人更会生活,就像二十年来一直在山下一个普通人家长大的那样生活着。
这么一想,甄真感觉自己清醒了不少,虽然他对山下的生活充满了想象,但是师门里现在是离不开他的。可为什么偏偏是他呢?
他所在此地就叫雲山,雲山既高且险,住在这里的也只有他们易清一派,师父早年收徒众多,易清派也是一片兴旺,只是后来小师妹出生时师母亡故,师父从那以后就再也不收徒了,更是彻底把之前的外门子弟全都除了名。自甄真有记忆起,师门里的子徒辈便只有五个人了。大师兄和二师姐要接任师门,自是要熟悉门派内的一应事物,而师妹年纪太小又是女儿家,这山间的日常杂事是干不了的。如此一来,旦暮之业就只有两人能做。而那一位年长些的三师兄,是邱平望族贺氏的嫡系长子,如今也已经回去继承家业了,只是不知为甚,比起早年间收的那些外徒,他却并未被师父从门派里除名。总之,如今易清派里大小琐碎冗务基本就落在甄真身上了。
这些事情单个看来也不费太多功夫,只是累加起来也是整日里忙得消停不了。比如说今日下雪,大雪埋住山道,他要赶在师兄下山采买前把台阶都扫出来,不然山下的门市关了,山上的存粮不够过冬就要饿肚子了。房顶的雪他也是要扫的,门派里的屋子虽然建得不错,但山里雪往往会比山下更大,要是再下大雪,房子也有垝圮之忧,更重要的是不让其堵了烟道,屋子里不能架火是要把人冻死的。等这些做完了,他要去帮师父点炕,一般师徒们每个人的内务都是自己整理,但大师兄今天去采买就没时间,所以他也要帮大师兄把炕给烧热了,不然大师兄受累又受寒肯定会病倒的。更别提还有日常的烧火做饭等事,师姐不忙的时候是她做,但今日下雪,师姐要去点库房看看还差些啥,都叫师兄买回来,免得再冷就挨饿受冻,好在这些事情最近他也做惯了,勉强能忙过来,不然他就要摸黑起来干活了。
这么想来他的时间也不算充裕,说干就干,甄真便去后院的柴房里拿了扫帚。
等他把通往山下的台阶都扫净了,天刚大亮起来。站在山脚下看山上又是另一番风景。
这时甄真听到一阵钖铃声响,他正奇怪呢,就看到一队人马缓缓踏雪而来,骈马所拉的偌大车厢有数十个,真是好气派的车队,怎么会有马车的声音在此时出现在雲山脚下?
等人走进了,他才在帷幕上看到了那个“贺”字,原来是贺师兄家中派来的。如此他便想起来了,每年冬雪前后,贺家便会不远千里送来一大堆物资以供少爷用度,然而那么多东西,贺师兄一个人怎么用的完?想来多的是给门派内其他人用的,还得便是这些年来易清派养顾他贺家少爷的恩情。
去岁贺家来人以需成家立业为由要把师兄带回去,那还是甄真从小到大第一次看见师兄如此扭捏,贺家人三催四请了数次,师兄才愿意跟着走,师姐还调笑说,贺师兄跟大姑娘上花轿一样。不过甄真对于这件事,记得最清楚的,是那日师兄终于决定走了,把自己拉进他屋里,偷偷安顿了好一顿,又说甄真命苦唉声叹气,又教他别太老实哄着师父,把甄真说得晕头转向的,从来没想到师兄平日里冰山般的性情下是这么个啰嗦的,临了还偷偷塞给了点银票,那上面数字大得甄真压根没敢收。
今年贺师兄不在易清派,甄真原以为贺家不会再来人,却没想到不仅来了,还比往年更早,甚至马车还更多了。甄真如此比较着,心想贺家还真不错。
只是从前,贺家来人都是师父亲自接待的,只是最近师父病了,不知道大师兄今日还去不去城里。
驾车的人不是甄真认识的那个贺家管家,等车停稳后从第一辆车里走出来的才是。甄真先上去和人打了招呼,幸好他也算多年在门派里和常来的客人混了熟脸,不然认不出来才是怠慢了。那管家也确切地称呼了甄真,然后才说了他为何来的事,原来是贺家家主有封信要给师父。
“唉,只是师父如今病了。”甄真有些为难地说,他不想扫兴,但这事还是得如实相告。
管家听完顿了一下才问:“怎的掌门身子骨不大好了?”
“从秋收过后师父便一病不起了,请了大夫都说只是风寒症,却不知为何按时按顿用了药也不见好。如今整日里醒的时候比睡得时候少,看着实在叫人担心。”
“掌门武功高强,身子骨自是十分硬朗,想来是病来如山倒,只能慢慢调养了。等我回去禀报了家主,届时便从永州派个大夫也来看看。”
“如此便先谢过管家了,”甄真停下来鞠了一礼,“只是怕贺家家主的事给耽误了。”
“这倒不急。”管家虽如此回答着,话音却沉了下去。
师父的事情暂且不提,甄真先把管家带了上去,等见了大师兄自然另有安排。
他二人上去时,大师兄差不多收拾停当,就准备下山去,正好赶上,甄真便说了贺家管家的事。
大师兄听完,却叫甄真直接把人带过去,甄真看他是个榆木脑袋,就先把管家领到架着火的暖房,只说让管家先暖暖身子稍等片刻。
出了门他就拉住大师兄,点明了说人家的大队车马还在山脚下,如此师兄也明白了过来,便要先去找师姐商量贺家来人带了信的事情,甄真却说叫师兄去进屋好好接待一下管家,师姐那边他来知会,大师兄想了想,亲自给人奉上茶点。
甄真去找了师姐,师姐知道来的是贵人,就独自安排去了,有了师姐在,师父那边自然就不必他操心了。依师姐的聪明,不用说把人家管家亲自前来、明知道师傅病了却不直接把信给师父、必然不是小事的利害都给师父说明白,肯定还会和师妹一起赶紧收拾好,不管师父拖着病体起来还是实在起不来在内室见人,都保证能体面的。
甄真则在伙房准备着,这一行人千里迢迢带着东西,又是冒着夜雪马不停蹄地赶路,别说车夫们了,就是马匹也是受冻了,怎么能没点热的熨帖。他烧水熬了一大锅米汤,又烙了点饼,瞅着窗外师兄要和管家下山搬东西去,赶紧跑出去拦住,把吃喝的先给人带下去暖暖身子。接着他就要开始做正餐了。
易清派虽然是个偏远的武学门派,但师父善于经营,他们这么些人,也没怎么穷过肚子,甚至还能在吃上钻研点功夫出来。今日甄真做的几道拿手好菜,还根据永州那边的口味调整了一下,至于他为何能知道永州风味,那自然是跟着贺师兄学的。
甄真做完饭时候还早些,山下还在搬东西,他本想下去帮忙,管家看到了又拦住他说这是最后一趟了。
甄真看人渐渐都快上来,觉得时候差不多了,就准备收拾好开饭。他刚进伙房,师妹也跟着进来了。
“你怎么有空来,师傅呢?没人照看吗?”他有些奇怪地问。
“爹起来了,说贵客一来他不好怠慢不见,已经净了面,这会换衣服呢,就把我赶出来了。”她边拿碗筷边回答。
“雪停之后化雪最冷,待会再给找个厚的,别再冻着了。”
“放心吧,我把那件水貂皮大氅拿出来了,用水袋先给捂热了,这样出来走几步也不怕冷。还有个鹅绒的夹袄,吃饭的时候能穿,不怕冷也不太重。”师妹从他手里又接过一碗舀好的饭摆在旁边。
甄真听后展颜一笑,忍不住夸奖道,“看来我是一句话都肖得多说。”
小师妹孟华绮知道他是逗趣哄自己开心,当然不会顺着意思继续。
他俩差不多已经都收拾好,接下来把菜端上桌就行。但还需要算准时候,不能光顾着自己省事,叫客人吃的菜冷了。看着窗外还在忙的一群人,甄真停下手里的事。
“话说今日来的,还是贺师兄从前在时来的那个管家?”孟师妹不知想起什么,话题一转问道。
“没错,只是没想到他还如此大费周章。”看着窗外那用来装东西的硬质木箱,光是雕琢各种飞禽走兽的繁复花纹就有好几种,这一箱接着一箱流水般抬过去,光是这些箱子就要花费多少,更别提里面装得都是些佳品珍物,甄真忍不住感慨。
“我是没想到,贺师兄都不在咱们派里,贺家还能送来这么多。”这些年来,易清派实在没少收贺家的好东西,众人对此都是心知肚明,孟师妹也是自有一番见解,“咱们今日受人恩情,实在是无功不受禄啊。”
师妹在师父床前尽孝,自然知道那封来信的事,只是他俩默契地没有提,但这话又绕不开:“话说贺师兄走了快一年了,也没收到一封来信。”
“师父也没收到吗?”甄真有些惊讶,不过琢磨一下,又不奇怪了,毕竟师兄那个性子。
“病了之后就没有过,我还以为贺师兄只给你寄信呢。”师妹说着就转过来看他,甄真虽看不懂师妹的表情,但那眼神里带着热切的探究却教他头皮发麻。
甄真忽然想起什么,生硬地扯开:“吃罢饭师父在正厅见贺管家?”
孟华绮点了点头,他爹的确这么吩咐了。
“那等会你们先吃,我去架火,不然太冷又怕冻着了。”甄真说着擦了擦手就准备离开。
“师兄你呀,又操心。放心吧,师姐已经让大师兄去了,她自己忙着点东西入库呢,看见我过来也是逮住一顿问,我一说她就全安排好了。我们易清派里就数师姐和你最周全,别人想到想不到的,就都赖上你俩了。”
甄真无奈地笑笑, “我就是闲不住罢了。”
孟华绮看他解释的样子,忍不住啧啧称奇,“明明是个心细如发的,就是太会委屈自己。”说到委屈,孟华绮又想到什么,开口道:“唉,自从我爹病了以后,事就变多了,师姐和大师兄还能搭手,爹那边我整日都走不开,就把杂事都压给你,你真是辛苦了,师兄。”
“这有什么,凡事必须得有人做,不然我们还能不吃不喝了不成,这不算什么委屈。”师父没病的时候很多事也是他做,他倒不觉得有什么,无非是忙和更忙点的区别。
“那不见得,要是贺师兄也在,你就不必如此辛苦了。”
知道内情的师妹拿这事来说真让他略微有些尴尬,但甄真说不出来什么重话来辩驳,“贺师兄都走了,我再敢偷懒就是不知好歹了。”想来师父也这么认为的,所以贺师兄走后就着甄真去训话,告诉他从前贺师兄在时是没办法,如今就是另一回事了。
彼时甄真心想,就算师父不主动提点,他也不会厚着脸皮不干活的,毕竟那可是他的本分。本来就该他做的事情,他更不会因为帮他的人走了就不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