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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归乡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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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一直有人在闲聊,但这里不算过分嘈杂,沈荇听完之后用余光环视了周围的人。
他的视线在很短的时间里悄然划过了酒楼里所有人,没被任何人注意到,然后停留在一个人身上。
没有别的原因,只因为那个人实在是太好看了。
以沈荇苛刻的审美来看,也足以称得上是个美人。
尽管是个男子,尽管穿着可以称得上朴素,但他坐在那里撑着头,周围就有不知道多少人用各种各样的目光打量着他。
但大部分人还是有所顾忌的,行为只限于打量,那人也像是浑然不在意似的,没有任何反应。
直到一个人可能是喝多了,站起来走路都不太稳,摇摇晃晃地挪到了那人身边。
他刚伸出手碰到那美人的手,就大叫一声,像被烫到一样迅速抽回了手,然后惊恐地跌坐在地,脸色惨白,像是酒都被吓醒了。
那美人坐在凳子上低头看向他,适时地表现出了一点疑惑。
沈荇略微挑眉。其他人可能没看清,但他看到了,“柔弱”的美人在醉酒的人靠近时很快地伸手捏住了对方的手,干脆利落地把他的手腕卸了。
这时候整个大厅都安静极了。
被卸了手腕的人这时也反应过来了,连自己已经结账了的饭都没吃完,站起来就连滚带爬地往外跑。
坐着没动的美人目送着他跑远,像是没忍住,轻笑了一声。而这声之后大厅里重新热闹起来。
只是没人再看他了。
沈荇便也顺势收回了目光。
三日一转眼就过去了。
皇帝在抓了不知道多少无辜的人后可能终于放弃了抓刺客的想法,内外城的封锁解除了。
沈荇这几天在帮顾清渊买和云香,但开着的商铺里偏巧都没货,便一直到处打听。
封锁解除后,他得空后买了糖,拿着这两天得到的身份牌通过城门去了外城一趟。
外面看起来实在不算好,有官兵领着一堆又一堆的人到处走,沈荇准确地发现有一队人里有熟悉的面孔,是之前一起来的人。
他跟了上去。
果然,走了好一会之后到了之前他来过一次的那个院子,而芳姨正坐在门口眼巴巴地看着外面的路。
看到这一大群人后,她有些激动的扑过来:“大人,大人,我的儿子——他是不是也放出来了——”
沈荇听到这句话时心里“咯噔”一下,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
就见最前面领路的官员一个官员说:“什么儿子,那么多人谁知道,让开别挡路。”
他旁边的另一个人看了一眼芳姨,像是想起来了:“哦,那个孩子啊,身体不好病死了。”
本来就格外憔悴的芳姨听到这句话一口气没上来直接昏了,沈荇几乎是冲过去接住了她,将她安置在了屋内。
然后在周围人的三言两语中明白了事情的经过。
三天前,皇帝刚下令搜查的时候,王平还在外面玩。
官员们接到的命令是聚众的男人全部先抓起来,但命令里没说年纪。于是到了他们这里,看到缩在一起的流民们直接一个都没放过,全部抓走了。
芳姨当时已经给他们跪下了,但还是拦不住那些人,但有人好心地和她说,估计没几天就会集体放人,让她等着。
她又存了点期待,想,毕竟抓了那么多人,肯定不可能也来不及对这些人做什么,大概就是走个过场。
是啊,那么多人。
沈荇看向窗外,看着来来往往好多的人,一瞬间好像站在高处俯瞰看他们。攒动而肮脏的人头变成了地上被赶来赶去的蚂蚁,一群又一群,杂乱,数量繁多。
又麻木僵硬。
他又看向芳姨。
那可怜的妇人在惶恐不安中等了三天,然后等来了一句轻飘飘的“病死了”。
他不忍再看芳姨痛苦的脸,倒退两步别过头,却看到角落的小桌子上也放着糖。
凑近了发现三张纸条,每张上面都有不多不多的几颗糖。
看语气是小孩子说的,字迹又可以看出来他不会写字找人代写。
那是上次沈荇见他时他陪内城富贵的小孩玩,自己赚来的第一个东西,被他平分成三份,一份给妈妈,一份给救过他的顾清渊,一份给沈荇这个他只见过三面的大哥哥。
沈荇攥着手里出城前买的糖,一时间有些无所适从。
下午时芳姨醒了,醒了就开始哭,哭完后又昏过去。反反复复几次,沈荇一直在旁边陪着她,直到第二天。
前一天还有点精神的妇人仿佛一个晚上间就老去了,她不再哭了,更多时候是沉默。
沈荇有点担心,想要去城内找顾清渊来看看,但这周围又实在没有人可以照顾芳姨。
在又一次芳姨醒来时,看起来似乎好了很多。沈荇提出他去找医师过来看看,芳姨像初次见面时那样温柔地看了他一会,然后摇了摇头。
她拉着沈荇的手道:“孩子啊,先陪我聊两句吧。”
“我其实之前骗了你,我以前并没有生活的很好,”她像是在怀念,又像是在悲痛,“我父母在我很小就去世了,然后我流浪了很久,后来遇到丈夫,但嫁给他一年他也走了,只剩下我和小平。”
“大概是为了让自己体面些,后来遇到人我都是之前那个说法。但是其实不是的。”
“我只剩小平了,他是我唯一的念想了。”
沈荇一直没有出声,沉重的哀伤也包裹了他,劝慰在这时候好像格外苍白无力。
回神时,芳姨已经睡着了。
沈荇坐在一旁沉默地陪着她,就这样一直枯坐到天黑。
然后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很慢很小心地伸手去试芳姨的鼻息。
那妇人已然走了。
她这并不长的一生里,幸福的日子太少,痛苦占据了绝大多数,也因此死亡反倒成为了解脱。
顾家的身份确实可以称得上好用,沈荇直接去找官员想要拿到王平的遗体的时候,那些官员只是轻蔑地看了他几眼,完全不会理他。
但他展示出他是顾家人的身份时,那些人又态度一变,恭恭敬敬地带着他去找。
路上还边走边说:“大人,刚刚真是太冒犯了,小的诚恳地给您道个歉,希望大人能原谅我……”
沈荇摆了摆手让他不要再说了。
没过多久他们就走到了之前关王平的牢房背后的一个偏僻的山丘,低洼处扔了很多具尸体。
牢房里经常有人死去,而大部分这些人死了便是死了,不会有人管他们。
所以看管的人会把他们统一丢到后面的山上去。不会远到让看守走很久,也不会近到影响这边的环境。
沈荇找了很久才从一堆各种形状各种程度的尸体里找到了王平。
那孩子其实已经不算完整了。
带沈荇来的官员已经回去了,他自己现在也满身脏污。
他有些自嘲地想,谁也别嫌弃谁。
如果小孩子还活着,大概会说,我不可能嫌弃大哥哥的!
但是那孩子现在闭着眼睛,身上的部分肉和一条胳膊被不知名的动物带走,整个人冰冷又僵硬。
沈荇抱着他,无端想起孩子柔软的发和明亮的眼还有轻快的声音。
他又望向周围,散乱的尸体中不知道有多少是和王平同样的人。
不知道在这里待了多久,直到整个天都泛起了一种厚重绚烂的橘红色,沈荇才带着王平的遗体离开了这座山。
他把芳姨和王平一起葬在了外城的一处荒地,这是一个不会有人在意的小小角落。
不远处有条河,沈荇觉得这两个来这里并没有很久的人应该也会想要这样一个靠近水的地方。
做完这一切他就回了内城。
那令整个城内都人心惶惶的大搜查结束才刚过去两日,城里的店铺就都又热热闹闹地开起来了。
最后一抹夕阳的余晖也落下了,店铺和摊位全都点起了灯。沈荇在他们之间流连,仅存的理智提醒他,既然走到这里就正好去找一找和云香。
尽管芳姨和小王平不在了,但他还有很多事需要做。
但和云香还没找到,先让他看到了河灯。于是他沉默地站在一旁看了一会,还是先去买了两盏,一大一小。
他就提着那两盏灯重新来到了荒地的河边,然后点燃了它们。
微弱的火光压入他的眼底,将他仅存一丝的难过再次晕染开来,漫成有些昳丽的红。
沈荇把两盏灯送入河中,然后目送着它们飘远,直到再也看不到。
燃灯照河,故人归乡。
无论是他曾经的家乡还是这里,都有这么一个习惯。在幼时,家乡的生活还没有现今这样水深火热时,他曾见过母亲放河灯。
母亲总是温柔的,弯腰将灯放入水中时,披着的大衣会垂落下来,扫过他的肩、他的头,然后再滑落下去。
于是在沈荇点燃这两盏灯时,熟悉的灯油燃烧的味道混着些微的松香,将他倏然带回到?西冰冷的春天中。
身前是安静流淌着的河,身旁是母亲的背影,身后是蓦然而起的风。
而那气味却是遥远的……
遥远而又静默的过往。
母亲回头望向他。
那面容已然完全模糊了。
直至此刻,那模糊的脸才终于让沈荇从那种恍惚的状态抽离出来。
回神一看,河灯已经远去了。
沈荇没有再停留,掩下刚刚的恍惚后离开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