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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清神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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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无恙直接病了五日,等他勉强从那种无力感里挣脱出来刚好赶上祈福日,那是山下镇子的习俗,这习惯还是从皇城那里传来的,每当快要丰收赶集时就会来那么一出,师父通常会带他到旁镇围观,通常师父就带着他站在一边,谢无恙也不知道师父到底是想要参与其中还是只是看看。
今年师父没有下山,他一个人赶这么远的路实属疲惫,于是他就到了山下的三清庙里想着祭拜一下糊弄过去就算了,左右师父也不会细究这些。
庙里人很多,谢无恙被挤在人群后头,只能探头探脑去看那神像,神像眉目低垂,却是和别处不同的……
谢无恙楞在原地,他揉揉眼睛,视线模糊后重又聚焦,他确信自己没有看错,那张脸俊美绝伦,身着月白色长袍,和别处的三清神像是毫不相干的一张脸却和他师父的一模一样。
谢无恙一个没站稳差点跌坐在地,被后头的大妈扶了一把。
“小伙子怎么没见过啊,不是咱们镇里头的?”大妈详细端详了下他的脸,笑眯眯地开口。
“是。”谢无恙面色古怪的点点头,他现在还是惊疑不定,“大姨,这座三清像为什么和其他镇子上的不一样啊?”
“三清神谁见过嘛,这个说是按照捐赠者模样子刻得喔。”大妈的话里带着浓浓的乡土味,眯成缝隙的小眼睛滴溜溜的转也不知道是在配对哪家的姑娘。谢无恙听着她的讲话,眼睛死死盯着神像那只不知道是被熏到还是被虫蛀出一个小黑洞的手,脑子嗡嗡作响,一段已经被淡忘的回忆慢慢浮出水面。
他见过这尊神像的,在他还不怎么记事的时候,他直视着神像死寂的眼眸,像是在透过它看向过去,那是什么时候来着,他只能勉强记得那时候他还很小,小到师父每次出去都会不放心的把他寄放到山脚下最近的一家人家里,山里人家姓陈,陈氏夫妇有俩和他年岁相当的孩子,一家子都是淳朴好客,对他也是十成十的好,他一直很少在镇上呆着,除了这家人家,他几乎没有和其他人家接触过,那天也是个祈福日,他们这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像他们那样的稚子生不入庙宇,死不入祠堂。
但四五岁的孩子正是猫嫌狗厌的年纪,精力旺盛又酷爱捣蛋,他和那陈家俩兄弟也不知道是用了什么方法潜进了庙里,他那是和师父聚少离多,师父也似乎不太亲他,他就只记得他当时看到了那张脸就下意识的后退,像是看到了地狱的罗刹,也不管剩下两个陈家孩子,一个人哭着跑回去,随后就大病一场,很久才缓过来。
他命格特殊,来看病的郎中说是看到什么不该看的被鬼神恐吓了。
那次之后,师父就暂时放弃了下山寻人,大多数时候在山上陪着他,直到三年后他能够自己自食其力才重新离开。
他记得,那几年的花没有开。
他没在听大妈絮絮叨叨给他推荐别家姑娘的言语,谢无恙的脑子像是停止了运作,他跟随着人流,麻木地前进,他握着香,学着旁人的样子对着神像叩拜。
谢无恙不是不知道烧香的流程,只是这流程拜的是他从未行过拜师礼的师父,谢无恙手脚僵直地动作着,一边又偷偷斜眼打量着端坐高位的神,神像的脖颈处有一段颜色偏深,像是涂抹不匀一样,谢无恙对着劣质的泥塑不自觉撇了撇嘴,死气沉沉的泥塑玩意儿还没他师父好看呢。
天色渐晚,谢无恙被留下来吃了顿便饭,饭毕,他推辞说天色暗了不好上山才拿着分到的祈福礼好不容易从大妈堆里逃脱出来,他嘘了口气,慢悠悠爬上了山。
等谢无恙回到山上的时候,天色已经黑透了,他推开大门,师父的房间纸糊的窗户里透出灯光,他正打算迈步进去,像是看到什么似的,迈出去的左脚突然停滞在半空,他眨眨眼,确认自己没有看错,他看见他房间的灯还是亮着的,并且只亮了一盏,像是黑夜里幽幽的鬼火。
谢无恙是不怕鬼的,而且那烛火正在微微晃动,很明显,那是个人,而且那个人正在移动,是个活人。
谢无恙抄起自己平日里搁置在门旁的铲子,他不怕鬼,但就怕对方是个图谋不轨的贼人,这可是山里,且不说他和师父都不喜欢收留客人,万一真有人动了点歪心思,收拾血迹很不方便,他不想收拾,一点也不!
那豆灯火忽然矮下去几分,像是在摸索什么,谢无恙的表情开始变得凝重,他也不再多想,朝着他自己的房门口奔跑过去,他没看见,他身后的房门里的人打开了门,静静地看着他。
房里的人听见了脚步声,似乎也变得慌乱起来,谢无恙听见了,暗门打开的声音,他的表情变得格外冷漠,他踹开了被锁的房门,他的房间内部空间比外部看起来要小上不少,平时堆叠着杂物看不出来,但稍微感知一下就能发现,那是个半地下的通道。
他听到了无比凄厉的尖叫,狭小的暗室里,宋瑶站在穆媛尸骨前,手里捏着的烛火舔舐着泥塑的指尖,泥土融化,露出了森森白骨,火光照亮了谢无恙冷漠的脸,和宋瑶惊恐的面容。
“你……你不能杀我,我可是当今世子手底下的人。”宋瑶慢慢退后,说着谢无恙听不懂的话,手却摸索着,像是想要拾起掉在泥塑膝上的烛火。
谢无恙生在远离权利中心的地方,对她口中言语没有半分敏感,再者,师父救回来的人,大多没有善念,不过垂死挣扎罢了。
“真可惜小兄弟,我们本来可以好好相处的。”宋瑶把烛火向他掷来,劈手要夺他的铲子,谢无恙没给她这个机会。
铲子高高举起,鲜血混着脑浆糊了一地,穆媛的面容溅上鲜血,温和中带着一丝诡异,红烛滚落,点燃了泥塑的服饰,即使扑灭及时,也足以融开一片。
谢无恙无力地跪坐在地,表情呆滞,那种郁结在胸口的闷气变得苦涩,他看着宋瑶死不瞑目的脸,深呼吸了两口气,这不是他第一次见到死人,却是他第一次亲手杀死一个人。他的双眼死死地盯着宋瑶的尸体,然后愕然地盯着自己的手。
他什么都做不了……谢无恙有些哑然,他颓丧地蹲坐下去,他帮不了师父,也救不了自己,师父手上几乎不沾血,大多数时候他更愿意让那些人自行了断,但是谢无恙做不到,他不能看着穆媛的尸体都保不住。
穆媛是替他死的,泉水里的鱼不是普通的鱼,而是食人鱼,他不会忘记那天为了送他出鱼群她最后的笑。
三清山上有灵泉,灵泉里有灵鱼,灵泉喝了寿百岁,灵鱼吃了常欢笑。他听过孩子们的歌谣,却不以为意山上确实有灵泉,只是这灵泉培养出的只有后山的恶花和要人命的死鱼,当然,当然还有他这杀千刀的煞星。
谢无恙不知道该不该哭,他觉得自己有点矫情,但是无声的泪水从谢无恙的眼角滚落,他回过头去,模糊的视野里他的师父站在那里,像一颗长青的松柏,嘴角微微抿起,他看不出对方的情绪,却只觉得委屈。
“师父……”他一头扎在对方怀里,站着的人没动,手里的烛台燃着微茫,他冷眼看着一片狼藉的暗室,半点表情也无。
“好了,把她拉去埋了吧,穆媛的尸骨我会还原,不必担心。”耳畔的声音顿了顿,又开了口,“你受惊了,今晚睡我那儿吧。”
说罢,他把烛台给了谢无恙,学着山下的人拍拍他的肩膀,却是没再多说什么,转身出门给他收拾铺盖和衣服去了。
谢无恙从穆媛手里取出那根原本满是锈迹的破伤风针,那针被火烧燎的发黑发焦,他沉默的把针塞进了衣兜里一个不起眼的小盒子里,小盒子里东西不多,却很杂,东西并不那么贵重,甚至可以说都是些不入流的小东西。
谢无恙收起盒子,在暗门外扒拉出一个麻袋,把女人尸体塞了进去,明明是他期待的场面,可现在他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她怎么配的,她这种只配埋在后山的人怎么配的。
谢无恙把女人尸体拖走,埋进后山早已挖好的坑里,用铲子把坑填上,他眼神空洞地看着黑沉的夜幕,再过上两日,这花就要开了,这长在尸骨上的魔花。
他曾经问过师父这花叫什么名字,师父说,它叫无名。
因为埋进去的尸体无名,也因为它的作用而无名。
谢无恙看看无名花,坐在地上,他暂时不想回去,地上那么惨烈,师父会用清洁咒,他并不想打扫一个无名女尸的残留物。
谢无恙从来不是一个善人,他的师父更不是,他从7岁开始就常常见到这些死去的尸体,冬天雪厚,等春天冰化之时他常常挖到些要腐不腐的尸体,那时候他还太小,记不住哪里可以埋,哪里不可以,像是种萝卜一样,可挖出来的全是萝卜腐烂的根基,完全找不到落脚的地方。
刚开始他还会哭,还会闹,随后也麻木了,后来穆媛来了,再后来穆媛走了,变成了泥塑,他还在挖,挖着似乎永远挖不完,又似乎下一秒就会填满的坑。
谢无恙还是提着铲子走了,后山有一个禁制,防止不相干的人进来,也防止不应该的人出去,但这些很显然跟现在的谢无恙无关。
谢无恙烧水给自己清洁了一下,才慢腾腾地进了师父的房间。
师父已经躺下了,却是没睡,他穿着宽松的睡袍,平日里束起来的长发披散下来,更显得柔和,谢无恙浑身紧绷地爬上了他的床。
这算是尽几年来他第一次和师父同床共枕,他总觉得自己大了,不需要和师父挤着睡,而且旁边睡着师父就像睡着一个冷冷的石雕,让人在安心中感到怪异。
他背对着他的房门,这个姿势看起来就像躺在师父怀里,扭曲但意外地让谢无恙定下心,很快,谢无恙就陷入了沉眠。
躺在一侧的谢清伸出手捏了捏谢无恙的鼻尖,露出了一抹与往日不同的货真价实的笑意。
他就这样看了一会儿,伸手把小徒弟搂进怀里,感受着对方的温度与呼吸,他学着谢无恙的样子,缓缓放轻了呼吸,合上了眼睛。
一夜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