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念不可得》御慕溪

1、事发突然

　　许诺一直觉得，自己的人生像是踩着时代的节拍。虽然出生在普通工薪家庭，却总能赶上命运的好时机。高考时，正逢全国大学扩招，她顺利考上了全国排名前三、A省数一数二的A大。1998年，她父亲因金融危机下岗，但那时大学学费全免，靠着父母省吃俭用的支持，她顺利完成了学业。大学毕业后，国家正准备加入WTO，机会遍地，毕业不到一年，她就被刚拿到A轮融资的卓越医药从外企挖走，薪资翻倍，事业就此顺利展开。
　　那是一个炎热的三伏天，许诺窝在沙发上，将空调开到最低，手里抱着乐事薯片和百事可乐，神情专注地盯着电视。电视里正在重播《天地豪情》，正值情节高潮。看到动情处，她忍不住叹了口气，对一旁正在化妆的楚安乔说道：“真不明白，哪来那么多身世之谜！”
　　楚安乔穿着吊带背心和迷你短裤，露出一双修长的腿，脚踩高跟凉鞋，浑身散发着迷人的自信。听到许诺的话，她笑了笑，走近电视机，眯起眼睛看了一会儿才接上剧情，从容答道：“不这么拍，观众哪有兴趣看？”
　　“有钱人的世界，真难理解。”许诺摇摇头，目光转向正在镜前打扮的楚安乔。楚安乔拿着卷发棒，小心翼翼地卷着自己已经很有型的长波浪，浑身散发着一股独特的妩媚与自信。她将最后一缕头发卷好，放下卷发棒，对着镜子转了个圈：“怎么样，行不行？”
　　许诺看着她微微一愣。楚安乔的红唇妆容精致，黑色小礼服勾勒出曼妙的曲线，性感大胆。她犹豫片刻，措辞道：“你真的打算穿这一身去见魏总？”
　　楚安乔对着镜子满意地一笑，自信地问：“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许诺心中有些复杂。她的合租室友楚安乔刚从M国名校毕业归国，带着一种大胆而自信的欧美风格。这套时尚性感的打扮虽说得体，可在传统的公司环境中是否合适，她也不确定。许诺无奈地叹了口气，心想：也许只有等她亲自体验一次，才会懂得其中的微妙。
　　楚安乔最后检查了一下口红，拎起黑色小香包，朝许诺挥了挥手：“我走了！”
　　望着楚安乔自信离去的背影，许诺无奈地摇摇头，心中暗想：楚安乔的“性感风”在传统的C国职场，究竟会是怎样一番碰撞，还真不好说。
　　电话铃声突兀地响起，许诺懒洋洋地从沙发缝隙中找到她新买的摩托罗拉彩屏手机，看到来电显示的号码，她心里微微一紧，有些不安。她按下接听键，电话那头立刻传来上司William气急败坏的声音：“许诺，你这是怎么做事的？让你去谈工厂搬迁，结果工人周末罢工。我给你一个小时，现在立刻赶去解决！”
　　许诺抬头看了眼窗外的火辣太阳，心中暗自为自己默哀。当初选择做人事，是想远离业绩压力，没想到人事比业绩更难，处理人事矛盾，尤其考验细腻和耐性。她压下心里的情绪，简短地回答：“我现在就赶去现场。”
　　“许诺，以后像这种低级的救火，不要再让我看到！”William冷冷地说完，几乎是狠狠地挂断了电话。
　　许诺对着手机的忙音，心中充满了委屈和无奈。卓越医药收购先锋药厂时曾承诺不裁员，短短半年，事情却完全变了样。公司在S县拿到新地，决定整厂搬迁，并明确表示不跟随搬迁的员工就要自谋出路。然而公司预留的赔偿金，远远不够支付那些在老厂辛勤奉献几十年的工人们。对于这些一辈子扎根在厂里的老员工来说，这一决定无疑让他们失去了赖以生存的根基。
　　她气愤地把手机丢在沙发上，转身去换衣服。她心里明白，William分明是在给她挖坑——如果事情解决了，功劳是他的；解决不了，她就得为此负责。她扎起马尾，换上一身利落的衣服，深吸一口气，匆匆出门。
　　在出租车上，她拨通了工厂人事赵姐的电话：“赵姐，情况你知道了吗？”
　　赵姐在厂里多年，见多识广。许诺的话音刚落，她便爽快地回应：“我就在现场，这次工人们不是开玩笑的，大家在太阳底下已经站了快两个小时了。”
　　“是老耿带头吧？”许诺敏锐地抓住了关键。
　　赵姐叹了口气，语气里透出些无奈：“对，老耿他是厂里的老领导了，带过很多人。你也知道他这个人，脾气耿直，可人缘也复杂……当初卓越收购时承诺五十年不变，大家都有饭吃。谁能想到，半年不到就来这么一出。”
　　“情况我知道了，赵姐。我尽量给大家一个满意的交代。”许诺语气干脆利落，带着一股笃定的力量。
　　赵姐听了，带着几分担忧说道：“诺啊，姐知道你是个聪明人，但有些事吧，不是光靠嘴皮子就能解决的。”
　　“赵姐，我明白。不过都21世纪了，很多事情都在变。我能保证的，就是尽我所能给大家一个交代。”许诺语气平稳，带着一丝官腔应付道，但心里也清楚这场挑战并不简单。
　　赵姐见状，点了点头：“行吧，那你快过来吧。”
　　挂上电话后，许诺拿出随身携带的先锋药厂背景调查，快速翻到耿复生的个人档案。资料显示，耿复生是70年代的技术骨干，95年升任厂长，前后服务工厂近30年，工厂许多工人和技术员都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在这简洁的文字背后，她脑海中浮现出另一则未公开的信息——几个月前，她无意间听说的传闻。她的指尖轻轻划过那行文字，脑海中迅速涌现出几个应对的方案，嘴角微微扬起，开始细细筹划起如何用这段“隐秘”来撬开突破口。
　　许诺在工厂旁的便利店下车，提着一箱沉甸甸的盐汽水。三伏天里，抱着重物让她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但她依旧稳稳地朝工厂大门走去，径直朝着举着红色抗议旗帜的人群走去。
　　“这么热的天，大家先喝口饮料吧，解解渴。”许诺把盐汽水放到工人们面前，声音平静温和。
　　工人们面面相觑，沉默片刻后，不约而同地望向老耿。
　　“我们工人的利益，岂是你一箱盐汽水可以解决的。”老耿冷冷地看着她，目光中透出几分倔强。
　　许诺微微一笑，推了推因汗水滑落的眼镜，语气依旧轻松：“我来，是想给大家一个满意的交代。但天气这么热，大家别中暑了。不如这样，先到会议室去，开着空调，关于大家的问题，我一个个来解答，如何？”
　　工人们开始窃窃私语，显然不少人已被这提议所动，烈日下的坚持确实让人心生疲惫。
　　老耿目光扫过四周，工人们的表情让他意识到此刻应顺势而为，沉声道：“你能代表卓越吗？”
　　“当然，”许诺平静地答道，带着一丝无畏的神情，拍了拍胸脯，“我是卓越的人事部门负责人。”
　　老耿沉吟片刻，点头示意道：“好！大家先拿盐汽水去会议室。”说罢，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录音笔，眼神坚定地补充道，“你刚才的话，我都录下来了，接下来的谈判我也会记录。”
　　许诺心里暗暗绷紧，但面上依旧保持从容的笑容，平和地示意大家前行。
　　在工人们陆续进入大楼后，老耿走在人群最后。许诺借机深吸一口气，轻轻握拳鼓励自己一番，然后悄悄走近，低声说：“耿厂长，方便借一步说话吗？”
　　老耿略显戒备，手中的录音笔微微一晃：“我觉得谈判的过程还是公开、公正为好。”
　　许诺凑近些，压低声音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一句：“那关于明明的事情，也要公开吗？”
　　“明明”这个名字一出口，老耿的神情瞬间变了，隐约的慌乱被他掩饰在脸上。他迟疑地望着许诺，而许诺则在这一瞬间冷静地从包里拿出一张三四岁小孩的照片，递到他面前。
　　“也许，”许诺微笑着，眼神依旧淡定，“我们更适合在您的办公室聊聊？”
　　老耿环顾了一下四周，确认没人注意到他们的交流，终于收起录音笔，低声道：“走吧，到我办公室谈。”
　　他带着许诺来到大会议室旁的小办公室，进门后谨慎地将门锁上。
　　“你是怎么知道的？”耿复生的声音低沉，带着几分不安。
　　“在收购先锋药厂时，我们按规定对每位高管都进行了背景调查。”许诺平静地说道，话语里透出几分不容置疑的锋芒，“你能稳坐厂长之位，多少也得益于你妻子的背景，所以即便你们无儿无女，你也无法轻易提出离婚。您妻子家里的关系，您比我更清楚。倘若她知道了明明的存在……我想，你们的‘和睦生活’恐怕会大变样吧？”
　　耿复生愣住，眼神中浮现出一丝慌乱。整个工厂，没有人知道一贯耿直的耿厂长竟然在S县有个私生子。许诺心中暗自庆幸，William曾要求她销毁这份信息，而她当时多留了一个心眼，这才有了今天与老耿谈判的筹码。
　　“你到底想怎么样？”耿复生被人捏住七寸，不得不压低声音问道。
　　许诺微微一笑，摆出文件，干脆利落地回答：“其实，工厂搬迁到S县对您来说也未必是坏事。明明人就在S县，您可以有更多机会照顾他。而工厂其他职工大多是老员工，不少人家就住在厂附近。我查过，从这里到新厂址单程不过一个半小时。只要公司提供班车，适当缩短工时，解决住宿问题，我相信大多数人还是会接受的。”
　　她将计划书轻推到耿复生面前，继续道：“我再坦白一点——公司确实给了我一笔安置经费，但这笔钱远远不够遣散所有老员工。所以我有个方案：将这笔钱用于一个奖金池，奖励愿意搬迁到S县的员工。保证第一年每人额外增加一个月的工资，此外按岗位的重要性和绩效发放系数奖金。这样既能激励他们留下，也让大家在新厂房工作得更安心。当然，这一切都需要您的配合。”
　　耿复生接过文件，神情微变，眼底带着些许不甘，但逐渐冷静下来，哼笑道：“赵姐说得没错，你确实是个厉害角色。”
　　“您过奖了，耿厂长。”许诺微微颔首，语气一贯温和而坚定，“在公司，做好本职工作是我的职责所在。”
　　耿复生翻阅着计划书，神情逐渐放松，显然方案切合实际，符合他内心的平衡点。他沉吟片刻，说道：“这些工人在这里工作了二三十年，谁也舍不得这个‘家’。你这计划倒是周到，就是额外奖金的计算略显繁琐，回头你再整理出个更清晰的说明吧。”
　　许诺见他松口，趁热打铁道：“没问题，我会尽快细化奖金方案。那么，今天聚集的工人们？”
　　耿复生会意地笑了笑：“我会让他们先散了。对了，你说的奖金计划，什么时候能正式出来？”
　　“一周之内。”许诺斩钉截铁地答道。
　　处理完工厂的罢工事件，许诺拖着疲惫的身躯打车回到小区。一抬头，她看见魏秋至那辆显眼的百万宝马正停在门口。车旁站着的他，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休闲西装，在夕阳余晖下显得沉稳而优雅。
　　许诺有些犹豫，平时在私人时间里遇到大老板，总让人感到不自在。但就在她犹豫的片刻，魏秋至已注意到她的身影，微微扬手招呼道：“许诺。”
　　她压下心中的不安，堆起职业的笑容，走上前去打招呼：“魏总。”
　　魏秋至轻笑，目光透着几分慵懒与笃定，“听William说，你去处理罢工了？”
　　许诺点头答道：“是，都基本解决了。”
　　魏秋至微微颔首，接着淡淡地问了一句：“William，他这个人，你觉得如何？”
　　突如其来的问题让许诺微微一怔。她抬头看向魏秋至，只见他面色自如，神情沉静，仿佛在等待她的回应。她知道，William不仅是她的直属上司，也是投资方派来的财务总监，是魏秋至都需要顾虑的人。许诺思忖片刻，斟酌着答道：“他教会了我很多很深刻的道理。”
　　魏秋至微微一笑，眼中闪过一丝意味深长的光芒，轻声道：“那些‘深刻的道理’，教会你的是独立吧？”
　　许诺听到他的点拨，忍不住会心一笑，心中对魏秋至的敬意更添几分。他的洞察之准、理解之透彻，让她暗自庆幸自己选择了这家公司。魏秋至的眼中，透出掌控全局的深邃与智慧，这种清晰的见解与沉稳，正是她当初放弃五百强工作、加入初创公司的原因之一。
　　许诺回到家，正好看见楚安乔哼着小曲，愉快地卸妆。
　　“听魏总说你去处理罢工了，一切都顺利吧？”楚安乔关切地问。
　　许诺将自己埋进沙发，疲惫地叹了口气：“勉强控制住了，放心吧，我可不会给William找到赶我走的机会。”
　　“那就好，我还想着咱们多并肩作战几年呢。”楚安乔放松地笑了笑，随即，像是漫不经心地问道，“对了，你刚才碰到魏总了吗？他和你说什么没有？”
　　许诺微微一笑，刚想回答，却见楚安乔卸妆的动作慢了下来，神情微妙地停顿了一下。她犹豫着开口：“其实吧，我有点好奇，我们这的男人是不是都很...君子？”
　　“君子？”许诺挑眉，隐约察觉到楚安乔话里的弦外之音。
　　“嗯...就是，我和他几乎每天都有短信来往，周末他也会抽空陪我出去，但他从来没牵过我的手，连一点肢体接触都没有。”楚安乔边说边紧紧盯着许诺，仿佛在寻求解答。
　　许诺心里暗暗叹气，魏秋至的态度，她多少看得明白，却不忍心揭穿，只是微微一笑，装傻道：“这种事还真不好说，毕竟魏总那样的人，自然有分寸。”
　　楚安乔一脸不解：“那他到底喜欢我吗？”
　　许诺想了想，斟酌着说道：“至少，他在你身上花了不少时间，这总归是有好感的表现吧？”
　　楚安乔轻轻皱眉，低头若有所思：“是这样吗？可他反射弧未免有点太长了吧…”
　　许诺无声地笑了笑，看着楚安乔的神情有些复杂。魏秋至并非不懂，而是明白得太透。若他始终保持距离，或许就是因为，他心里清楚该怎么回应，选择不走得更近。
　　她拍了拍楚安乔的肩，带着一丝无奈地安慰道：“有些事情，不急着弄明白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