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雪照天南》鹊知林

1、初源

　　谢杉一目十行翻完崭新的算术课本，了然一笑，把它递到同桌手中。“说到做到，又帮你省下一本书钱——准备怎么感谢我？”

　　答话这人想来已经习惯她的脾性，因而语气如常：“粉身碎骨，在所不辞。”她顿了顿，又开口道：“既然早就学会，怎么还让这方教室困住你？”劲瘦的手指按在翻开的书上，“家业，深造或是别的去处——而后乃今将图南。”

　　“就是为了聆听江老师教诲，熏陶我的灵魂啊。”谢杉总能在她的耐心消失之前回归正形，“开玩笑啦。谁说我没做什么实事？今天的报纸你看了吗？”

　　少年一愣，继而瞪大眼睛，“你——”

　　“嘘。”谢杉立刻转了话题，“家里有谢岭了，你晓得，她生来就是干这行的人。我想做些更有挑战性的事，必得有张结业证书在手才行。”

　　“你刚刚钻完律法空子，现在告诉我你要当警察？”对方语气带着不可置信，“我该担心你的脑袋，还是担心整个警局？”

　　“得了吧，杀人团伙里还能有心怀天下的志士呢，我当警察怎么了？”谢杉不服道，“你说说，你愿意谁坐在那个位置上，是我还是那个老家伙？”

　　“小说不能当史料看的。”她摇摇头，在谢杉灼灼目光的催促下，不情不愿地开口：“当然是你。”

　　谢杉心满意足，正要怂恿好友同去新开的饼铺尝尝鲜，忽然听见逐渐靠近的脚步声响，匆匆告辞便翻出窗户。

　　就这，还说要当警察呢，少年默默地想，在老太太跨进教室的一刻站起身。“王老师。”

　　“江铎，你还真在这里呢！”老人讲起话来声如洪钟，全无一丝暮气，“用功的好孩子！下星期的动员大会，依旧你来主持，如何？”

　　中午留在教室，只是因为无处可归。江铎微笑着领了老人全部的赏识和赞美，“我已经拟好稿子，定不负老师期待。”我一个字还没动，讲演从来靠的是挑灯夜读。

　　送走老师，她扶窗向外看，谢杉提着一方纸包，仰头朝她挥挥手。云层透出的阳光令她晃神一瞬，再定睛才想起彼情彼景来自五年之前。

　　汹涌回忆让她在办公室窗边站得太久，直射的光刺得眼睛酸疼。江铎后退一步站进阴影，再听门外，谢杉已经提着东西上了楼。

　　铝制饭盒放在桌上咣当一声响，谢杉假意生气，“上级亲自给你带了午饭，你都在楼上看见了竟敢不迎接？”

　　江铎陪着笑脸，“这是我的不对，保证绝不再犯，您看能原谅我吗？”

　　“哟，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谢杉揉揉眼睛，“江警士都会服软了。”

　　江铎只笑不答，走上前掀开饭盒盖子，一瞬间热浪扑面，香味顺着蒸气攀上鼻腔。不一时白雾散去，露出盒中内容，豆芽粉条炒制的合菜伴着杂面馒头，一并排列得整整齐齐。

　　她转身取了筷子，一面端起饭盒一面问，“城里新进的白面还被扣着检查吗？”

　　“看样子是没错了，”谢杉也坐下来打开她的午饭，“幸亏谢岭还算有点良心，不然咱们怕是一年四季包括休假都离不开这套制服。”

　　江铎取了一个馒头掰开，果然拈出好几粒沙子。“没天良的东西。”沙子硌着她的手指，“昨晚上逮住她们好几个人？”

　　“我正要跟你讲。”谢杉被噎得喝了一口水，平复片刻才开始叙述，“晚上该我值夜，罗平她们几个出去巡街。后半夜里我困得要命，正想着趴桌上小睡一阵，几个人风风火火就推门进来，说是一伙人蹲在那里等着袭警。”

　　“罗平打死其中一个，剩下的都给活捉回来。我一看就知道不过是些小喽啰，先扔进牢里去了；稍一盘问，别的倒也不指望问出什么，只有一点，死掉的恰好是她们老大最得力的属下。”

　　江铎思索片刻，“第一，她们好歹对警局有所忌惮，无缘无故为什么袭警？第二，罗平她们毫发无伤，哪有人会不带家伙就以卵击石？”

　　“第三，那么重要的人物怎么会参与其中？”谢杉自然而然接上江铎的思路，随即摊摊手，“对啊，我也想问这个。”

　　几个小喽啰当天服下了藏在身上的毒药。江铎想问为什么没有搜身，对上科长那双一切尽在不言中的眼睛，话到嘴边也就咽下了。

　　望城警察局保安科科长王安永，四十二岁，矮胖，和善，经验十足。

　　江铎站在她面前明明高出许多，却总觉得被压了一头，浑身上下不得劲儿。谢杉则显得自然不少，双手叉腰，笑吟吟地听科长讲话。

　　“这件事儿，你和小江去处理，我最放心。”科长端起水缸，好像品茗似的慢悠悠抿了一口，江铎看得真切，那分明是凉白开。“文化人的事儿，就得大学生去办。正好，我看小江性子有些倔，你教一教她，能懂得变通是最好。”

　　谢杉点头应着，“好，保证办得让您满意。”江铎半中间被叫进来，站在一旁插不上什么话，只得一头雾水地听完。
　　待出门走进楼道，江铎才问，“什么事整得这么神秘？”

　　谢杉的笑意早就消失了。她捋捋头发，微微烦恼道，“文化人能有什么事儿？和稀泥呗。”见江铎露出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她也叹口气，“虽然牠吃喝剽赌打老婆，但是牠有苦衷；虽然你累死累活当牛马，但是你也有错——日子还得接着过。”

　　“去去，别看着我说这话，也不觉得秽气。”江铎挥挥手，像要赶走什么一般，“当然有错，错就错在没把牠们一锅端喽。”

　　谢杉笑起来，“还说我呢，你这警察当得跟我差不太多。”

　　“那可不一样！”江铎作打量状，“看看你，上学逃课，执勤犯困，整个人像泥鳅一样滑头，还时不时摆副混不吝的表情——任你讲得再有道理，人家听到耳里也像歪理邪说。”

　　“好啊，这是把心里话都讲出来了吧，”谢杉笑眯眯的，“咱们日子还长着呢，走着瞧吧。”

　　江铎心里一跳，被戳着痛点似的，“行啊，走着瞧。”

　　傍晚，一块街区最热闹的时段。

　　人群熙熙攘攘流过街道，十字路口更是非同一般，四条路一来一往八个方向汇在一处，一旦陷入，就像闯进漩涡的鱼，等着被波浪带向不知何方。

　　谢杉穿着便衣，灵活地沿街头巷尾绕来绕去，不一会儿就转到当事人门前。她回头看看江铎，“来，正义警察先请，看看是不是比我这个滑头更有说服力。”

　　江铎无可反驳，脱掉大衣露出制服，上前按下电门铃。

　　方希云小心翼翼地打开门，一眼看到门口站着位警官。这警官生得相貌端方，身姿挺拔，瞧着不苟言笑，更显正气凛然。她身后又绕出一人，弯月眉毛，漆黑笑眼，和颜悦色里却带着些精明狡猾。

　　两个都是女人。她心里冒出股安然的暖意，一直涌到唇边拉起个多日未有的笑容：“快，快请进！”

　　江铎坐在沙发角上，看谢杉只管低头喝茶，心知自己放的损话必要自己来圆。于是她和声询问此间主人，“王科长记挂您的事情，特地嘱咐过我们好好办事，不知道有哪里能帮到您的没有？”

　　“唉，我只是想找人说说话。”

　　一刻钟后江铎再也维持不住体面的笑，她抬手打断方希云，“您的心情我们非常理解，不过我们带着任务过来，如果没帮您解决问题，到底也没脸回去。”

　　“可是我能怎么办呢？”方希云问，“日子还得接着过啊。”

　　江铎一口气差点没吸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