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鬼》晚归先不归

32、马嵬事变，万鬼横生

　　顷刻间，所有的回忆在脑中闪现。

　　谢晚归分不清楚这种主体的感觉到底来自谁？

　　是自己的记忆？还是万鬼的记忆？

　　总之，是“我”的经历！

　　窄小，阴暗，逼仄，压迫，拼尽全身的力气我出生了，那种心酸和身体的疼痛感让我哇哇大哭。

　　好多人，不清晰，一个婆子从我的嘴里掏出了一块东西，像痰一样，扔在了痰盂里。一剪刀下去，我彻底脱离了母体，她顺势绑扎了的脐带，连着我的脐带靠近肚子的部分被扎了以后，又被盘了一个圈圈，用了纱布被固定在肚子上。另一边的脐带连着一个一个大大的肉球一样的东西，被扔在了另一个盘子里面。

　　一个大大的胸部，我本能的一口吸了上去。才两口，用完了我的吃奶劲，饱了。睡了。

　　接下来的生活就是吃喝玩乐。院子里的假山是我每天必去的地方。

　　有个叫翠玉的丫鬟，牵着我第一次爬上了这座大大的假山。在这上面，我看见了府里的全貌。青瓦红砖，不是很大的院落。翘脚的房屋把前后院围成了独立的院落。除了这个后院的假山，果然再也没有什么可以玩耍的地方了。难怪每次都带我来这里，哼！

　　平静的生活在我十岁那年被彻底打破。

　　府里的大人们神神秘秘，一个个满脸阴郁。后来父亲大人入狱了。母亲也很少来陪我，翠玉形影不离的跟着我。她说母亲要去想办法解救父亲，有时间了一定会回来看我的。我很想念我的母亲。一天能上假山四五次，大门那边还是没有母亲的身影。

　　再次见到母亲，她的手已经很是冰冷了。干干瘦瘦，牵着很没有力气。

　　父亲殁了。死在了寒冷的冬天，死在了监狱里面。

　　母亲整天以泪洗面，见我的次数越来越少。最后一次见母亲，她已经躺在床上动不了了。

　　她说让我到了三叔家要乖乖听话，三叔一定会好好照顾我。她要去找父亲了。我哭了好久，翠玉拿来了我最喜欢的金栗装臂环，说是母亲终于同意让我拿着玩耍了。我拿着这个钏，哭的更凶了。

　　手里拿着母亲留给我的钏，经过了一路马车的颠簸，我和叔父终于到了洛阳。

　　洛阳，帝都气象从入永定门就能感受到。

　　繁荣的街道到处都是热闹的景象，没走多久就看见了西域的商人，店门口摆着各色的布匹和香料。

　　有两个漂亮的女人吸引了我注意，一个穿着绿色窄袖短襦，紧身半臂衣穿于襦的外面，配了一条齐腰红黄间色曳地窄长裙，非常优雅。另一位身着色彩鲜艳的上衣，手持一把古琴，头戴高帽子，帽子上绣有精美的花纹图案，非常活泼的样子。她们一路说说笑笑，去了一个卖饰品的铺子。

　　这种打扮在我的家乡，不曾见过。

　　后面的街区越来越繁华，各色小食，各类玩意数不胜数。有个卖花灯的商贩热情的招呼着路过的行人，有一个能自己游动的小鱼的花灯，我很喜欢，盯着看了许久。叔父买了给我递到手上。

　　直到来到一座气势非凡的茶楼。叔父带着我们一行人上了二楼的雅间。各色的果子精雕细琢，我挑了几个有动物图案的吃了起来。等菜肴上来，我已经吃不动了。过了洛水的桥，没过多久就来到了叔父的府邸了。叔父说距离此处不是很远的地方，就是皇城，有机会会带着我过去。

　　叔父的府邸很大，仆人很多。府里的人忙忙碌碌，井然有序的都在做着自己的事情。接下来认识了哥哥姐姐和一些管家仆从们。叔父给我选了四个丫鬟照顾我。我的生活逐渐步入正轨。

　　哥哥姐姐对我谈不上友好，也谈不上不好。总之，他们更愿意自己游玩。即使是所有人的宴会，我也是专门被叔父照顾的那一个。大部分的时间，我都在学习中度过。

　　在这里，我找到了让我快乐度日的终生乐趣。音乐和舞蹈。音乐为我打开了一个新世界的大门，在音乐的世界里，我可以完全的放松自己，去尽情的体会生命本身的美好。舞蹈更是为我带来身心巨大的愉悦。我没有那么喜欢一些算数和政治的一些课程，但身在异乡，多少有点不能辜负叔父的良苦用心了。

　　时间很快，我善歌舞，邃晓音律，智算警颖的美名已经传遍洛阳城了。叔父说以我的才华就可以保证我觅得良婿了，更何况是生的绝美，亭亭玉立，极佳的丰腴，必是可以在王侯将相中挑选一二了。

　　16岁，在叔父的谋划下，我见到了当今圣上的宠妃武惠妃之子寿王李瑁。寿王英俊帅气，鲜衣怒马。他的母妃更是得到圣上专宠，权倾一时。他不仅继承了母亲武惠妃的美貌，更是继承了父亲玄宗的聪颖谨慎，我也暗生情愫。

　　一年后，我正式被封为寿王妃。初婚的生活很是甜蜜，和寿王在一起的生活让我觉得幸福无比。我们不仅心意相通，更是爱好一致，美食打卡，弹琴奏乐，光景甚好。

　　好景不长。武惠妃薨。失去庇护的寿王不仅仅沉浸在失去母妃的悲痛之中，更是整日战战兢兢，深怕得到圣上的清算，毕竟，三位哥哥的死，怎么说，都不能说是和自己毫无关系。母妃到底是不是因为噩梦缠身而病逝，尚未可知。

　　不久后，面对圣上的频繁召见，我已经隐约感到不安。直到那次，舞毕，高力士在场的情况下，他从身后抱住了我。恐惧让我不敢拒绝。他是皇帝，他主宰着所有人的命运。

　　他说他对我日思夜想，希望我能一直留在他的身边。我小心的阐述此事的利弊，想让他恢复理智。他并未停止。高力士退下。他吻了我好久好久，吻遍了我身上的每一寸肌肤。他说他一定会接我入宫，给我无上的荣光。我不敢放肆，荣光与我，在此刻，早已分道扬镳。心理的自尊和卑微的屈服在玄宗的亲吻之下狂烈的挣扎。他不断的拨弄让我整个身体变得不能自已。他年龄不小了，但......我得承认，这是一次近乎完美的体验。他......好强......每一下的动作都会引起身体情不自禁的酥软，这种酥软一直会蔓延到头上来。

　　回到寿王府。李瑁似是已知到这里发生的一切。我倒在他怀里哭了好久好久。他也擦干了眼泪。告诉我要乖乖听话，否则牵连的人会很多。我们可以不在乎自己的生命，但是我们做不到连身边的人的性命都不顾惜。没有人......可以......挑战皇帝的权威。我很痛苦，李瑁喊来了府里的下人，吩咐管家把我拉下去，今天起，不得再和自己见面。

　　接下来是更频繁的召见。我的心情很复杂。即使为了李瑁，我也得乖乖听话。只有这样，我们才能保全那些我们在乎的人。我牢记他的嘱咐。圣上变得越来越狂热，除了身体的占有，他开始和我讨论乐律，舞蹈的编排，甚至是朝中的人事变动。他无一不在彰显着他作为帝王所拥有的绝对权威。

　　渐渐地，我已经习惯性的和他讲一些自己的心里话，包括来到叔父家，叔父如何厚待于我，甚至是我童年时期的一些小故事。

　　他说要让我们杨氏一门显赫起来，要让我从此在杨家整个家族中备受尊重。

　　我很感激他。我知道，他大可不这样做，我也不敢反抗他。

　　他说，他对我的喜欢是对别人从未拥有过的感觉。即使嫔妃众多，能灵肉合一的，未曾有过。即使是武惠妃，也只是略微的契合罢了。但是他也给了武惠妃最体面的荣耀。更何况是我，他要给我的更多，更好。

　　接下来，他真的冒了天下之大不韪，先是安排我出家，再是接我进宫，直接封为了贵妃。即使在出家的那段日子，他也常常陪着我。他说不会让我孤单。他很想念我。在道观的偏房里，他给了我作为一个女人能在身体上获得的所有的愉悦。

　　我知道，他爱我。

　　后来李瑁的身影也只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偶尔的闪现罢了。

　　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对圣上动了心？

　　当我们合作的《霓裳羽衣曲》开始风靡整个京城和洛阳的时候，我逐渐开始理解圣上所说的难遇的灵肉合一到底是什么样的体会了。没有人可以取代圣上在我心目中的地位。他似乎是我的另一半的灵魂。

　　当第一次我看见圣上和三姐在一起戏水的时候，我心痛难忍。那是身体每一寸地方都会疼痛的感受。

　　三姐后来的解释是：这都是寻欢作乐罢了，绝谈不上危及妹妹你的地位。

　　圣上说的也很直接：逢场作戏，谈不得认真。

　　此时杨氏一族已经在圣上的庇护下却倾朝野。我是他们的后盾，他们也是我的后盾。这共同的富贵荣华足以抵消一切的小情小爱了。可是，我发了好大的脾气，重重的生了一场病。从此，玄宗不再沾惹三姐。更让我感动的事，他确定了我的爱以后，也不再召唤其他的嫔妃了。

　　有一天玄宗拿来了李白的三首《清平调》，说是前些天赏花时叫人专门把正在酒馆喝酒的李白请过来好酒招待，他醉后一挥而就，把我写的生动可人，浪漫至及。我细想来那天的场景，真是没想到玄宗还做了这样的安排，于是拿来仔细端详:

　　? 其一?：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
　　其二?：
　　一枝秾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
　　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 其三?：
　　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
　　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

　　我向来仰慕李白的才华。在我细细品味谪仙作品，不仅滋滋赞叹的时候，圣上竟然有些吃醋了。他说这诗的描绘看似华丽，实则庸俗，不足以代表他对我深刻感情的万分之一。

　　他理解我，他也深深的爱着我。我爱着他，用我的全部爱着他。

　　反过来，我也会为他做一切有利于他的事情。我终于彻底懂了他一开始所说的那些话。我只是慢了他一步，他一直都知道，我现在才懂得。那些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举动，比起我们之间的感情，不值一提。

　　所以，当安禄山叛乱后，禁军陈玄礼在马嵬坡，六军不发，逼迫圣上将我处死。

　　我慷慨赴死。

　　当我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的时候，是陈玄礼在查验我的尸体。好难看，我不敢相信我那么难看。当看见圣上悲痛不已的样子，我久久不能离去。我想抱抱他，可他似乎根本感觉不到我的存在。我知道。我已经死了。可......我不想离开他。

　　所以，我一直陪着他。

　　陪着他去我们击磬的乐室，看着他泪流满面的吩咐宫人收起磬器。

　　我想附在轻小的物体上，看能不能停留在玄宗的身边。最终找到了我以前常常佩戴的丝巾，伴随着一阵清风我终于又回到了玄宗的怀抱。这是唯一一次我似乎感觉到他也感觉到了我。他轻轻的拿起丝巾，放在鼻子上。他哭了，我拥抱了他的眼泪。他知道，我回来了。后来，他一直把我带在了身边。

　　我陪着他去见了我们曾经的梨园弟子。

　　我陪着他去华清宫又一次欣赏了《凌波曲》。

　　阿蛮拿出了我曾经赠予他的金栗装臂环钏子，这是他让人打造的母亲遗物的仿制品，当年我们一起把它送给了阿蛮。今日，再见金栗装臂环，感伤不已。

　　他要给我改葬，他做了那么多的努力。最终没能如愿。

　　我找到自己的墓地，是一个简单的小土丘。小土丘上的土已经开始泛白色，有两个小女孩在装我墓边的土，嚷嚷着回家要涂在脸上，要变得和贵妃一样美丽，要让父亲母亲过上幸福的生活。

　　傻孩子，我笑笑。

　　玄宗一直想找到我的灵魂，他集结了好多的道人。

　　我希望他能成功。

　　好多次，并没有成功。

　　我希望玄宗能放下对我的愧疚和执念，好好生活，珍惜活着的每一天。就我自己的感受来说，死亡，意味着彻底对人世间的告别了。

　　我会一直陪着他。直到他离开人间。我会守着他，我希望能见到他，让他知道我一直在，从未离开。

　　可是，可是，可是，我没有遇到过其他的任何的亡灵。我真的有机会再和圣上相见吗？

　　一股光亮猛烈的逼着我，我拼命的往前跑。是我的墓。我最终被逼到了这里。一个白胡子的道士似乎看见了我。他让我去属于自己的世界。我充满疑惑，询问是否是圣上派来的？

　　他说不是。偶然路过，见墓边未有亡灵已经安息的迹象，随手一渡。

　　我说我还想陪着我的心上人，可不可以去到有他在的地方？

　　他哈哈一笑道：“如此执念，也不可能能去到更好的地方了。”

　　窄小，阴暗，逼仄，压迫，拼尽全身的力气我又出生了，准确的说，是我们出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