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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夜没有月色(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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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家大门旁,是两排修剪精致的绿植。
正值隆冬,玄关处摆放的玉瓷瓶里还插了一枝白梅,每一处,都无声无息地提醒她,这是一个与她之前所在的完全不同的世界。
她局促地站在玄关,敏感地察觉到身上的衣物也是不合时宜的。特别是那双旧了的皮靴,稍微抬脚,就能看到脚尖处那条开裂的细缝。母亲之前说要给她重新买一双,本还觉得没必要,现在却有点后悔了。此刻玄关处明亮的光线就像一道道雪白刺眼的探照灯,将那一点点想后移的脚尖照得无处可藏。
一个面容姣好的女孩从厅里走了出来,烫着时新的长长卷发,白净的脸上描了眉,细长的丹凤眼漫不经心地在她的鞋子上停了片刻,蜻蜓点水般,眼里飞快地闪过一丝微光,然后若无其事地蹲下身翻鞋柜,给她递过来一双毛茸茸的拖鞋:
“快别站着了,换上鞋,这是爸爸亲自叮嘱人准备的。”
母亲和方辉已经正式领证了,如果她懂事一点,的确应该改口叫他爸爸的。客厅柚木色的地板泛着光泽,干净得纤尘不染,也干净得让人有些心慌起来。其实她在来的路上已经练习过很多遍了,这时却觉得有什么东西突然哽着喉咙一般,楞了几秒,才发现自己表现出了犹豫。刚准备开口,那女孩却又笑开了,“我叫方锦文,以后就是你的姐姐了。”
站在一旁的方辉也客气地朝她招呼:“南絮,不要拘谨,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你还有一个哥哥,他们学校最近联考没回来,过几天就可以见到了他。”
“走吧。”方锦文轻盈盈挽过她的手,随手拎起她单薄的行李。“我带你去看看房间,父亲可是费了不少心思。”
华丽的旋转阶梯,台阶上铺着厚实的羊毛地毯。她从没有踏入过这样的地方,有点忐忑,莫名晕眩,每一步都好似踩在柔软的云端般摸不住深浅。她一步一步小心地迈着,生怕一个不小心就会从云端上摔了下去。好在,方锦文终于在楼梯尽头右边的走廊停了下来,推开门,侧过头,“看看,喜不喜欢?”
屋里的摆设,清一色的粉红。
她当然不会在这个时候挑剔自己的习惯。
“喜欢的,谢谢。”
跟方家的子女好好相处,大约母亲以后也就能过得轻松一些。刚才方锦文上前主动挽住她的时候,她分明瞧见母亲的眼中有一丝不易觉察的如释重负。
“是我特意挑的颜色,粉红色最适合做美梦了。”
方锦文将她的行李丢在地上,转过身对上了她的眼,依旧一副笑吟吟的模样:“我早就去看过了,你们之前住的那间旧屋子跟我家附近的垃圾房一样,又脏又臭。现在能住进我家,对于你来说不就是等于做了一场美梦么。但我告诉你,既然是个梦,那迟早是会醒的,我们要不要来打个赌,”方锦文弯下腰愈加贴近她,轻声细语,“不出一年,我保证能把你和你那个妈从我家赶出去。”
那个时候的她远远没有现在刀枪不入的本领,第一次听到这样明目张胆的恶意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觉在大冬天里仿佛是被冷水泼面,瞬间清醒。
“要不是我奶奶看上了你妈,非觉得你妈贤惠,你觉得我爸会娶她吗?奶奶是老糊涂了,不知道如今外头的狐媚子不但会勾引人,还有一身装贤惠的本领。你们两个出门的时候照过镜子吗?一身的穷酸相,连我妈的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居然还好意思想让我改口管她叫妈。你说,我要是真的叫了,你那妈敢应吗?”
“不许你这样说我母亲。”
她就算再不济,这时也知道反击了,“是你父亲自上门娶我母亲的,他是一个成年人,没有人强迫他,如果他真的不想娶我妈,我不相信你的奶奶真能逼他。”
“倒是有一副伶牙俐齿。之前我看你像个傻子一样站在门口,还想着不好玩,这下好了,以后的日子我不会无聊了。”
楼梯口下方传来人声,方锦文止住动静望后瞧了一眼,片刻过后轻盈地扑进跟上来的方辉怀里:“我就说,妹妹一定会很喜欢这间房的,你看她高兴得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你的确长大懂事了。”方辉慈爱地望着女儿,脸上挂着颇为欣慰的神情,“作为奖励,这个暑假想去哪儿旅游都行,不用问你奶奶,爸爸给你做主了。”
“太好了,我要跟叶怀瑾一起去。”
“男孩子参军令营,你跟着去凑什么热闹?”
“我不管,他答应过我,干什么都会带着我。”
“你呀,什么都好,就是太粘叶家那小子了,”方辉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你想去可以,但不许打扰到人家。那个孩子自小就出类拔萃,叶叔叔对他是寄予厚望的,你可不要拖他后腿。”
"你的女儿哪有那么差。”方锦文撒娇地跺了跺脚,“不跟你说了,我要去告诉怀谨这个好消息。”
这是她第一次听到叶怀瑾的名字。
也托了他的福,当时方锦文迫不及待地走了,没继续留下来找她的麻烦。
周围的好意或恶意消散后,眼前的屋子并没有立刻变得温情起来,可她也知道已经回不去了。窗户边不知道从哪里飞来了一只白色的鸽子,歪着脑袋好奇地打量了她一会儿,又扑棱着翅膀飞走了,外面的天空是晦暗的,低头望去院子的树枝就像是张牙舞爪的华丽的铁栅栏。她叹了一口气,从行李袋拿出一个笔记本,翻开第一页郑重其事地写上一行字,南絮,快点长大。
那个时候的她还真是天真,一心以为只要长大了,一切就能变好。
半瓶红酒不足以支撑着将她将这个梦做完,吵醒她的还有那支叽叽喳喳唱个不停的手机。南絮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划开接听键,岑默的大嗓门就震耳欲聋地从电话里头传过来:“南絮,你可算接电话了,怎么回事突然说走就走,现在你到底在哪里啊?”
她在哪里?
虽然不知道该不该说真话,但事情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说假话也没有什么意义,南絮索性简明扼要:“我在S市。”
“突然跑那么远去干什么?你那位主管抠门得很,会舍得批假期给你?”
她张了张嘴,发现不知如何解释,只能苦笑一声:“说来话长。”
“那就见面说,把你的地址发给我,我过来找你。”
“你过来干什么,明天不上班了?”这个人,说风就是雨。
“哎,你是提前走了不知道,我那个表姐的婚礼被人给搅黄了。也不知道是哪个杀千刀的,我都还没来得及施展些手段,居然抢在我的前头把人给拐跑了。不过,下手这样生猛,倒真是让我佩服。”
“瞎佩服什么?都不了解实际情况。”她忍不住嘀咕,”搞不好是那女的吃亏。”
“开玩笑,那女的怎么可能吃亏?我跟你讲,我就在人群中匆匆瞥了那么一眼,啧啧,那位未来的表姐夫长的可真是貌比潘安颜如宋玉,总之,既英俊又冷酷,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节都长在了我的审美上。”
她这才想起岑默是个颜控,不由鄙视:“还好意思说什么全身上下都长在你的审美上,搞得你见过他全身上下似的。”她毫不留情地嗤之以鼻兼泼冷水,“人不可貌相,要是你凡事只看一个人的皮囊,迟早是要吃的大亏的。”
“哼,男人心海底针,你以为那些样貌猥琐的男人就一定心思单纯善良?可别傻了,就算将来真被男人骗,那我也得挑个英俊的人来骗我。再说了,你这样肯定,搞得你好像吃过这种亏似的。”岑默同样毫不留情地鄙视回她,转而又唏嘘,“不过,男人长的太好看还真是祸水。他一逃婚,我那表姐当场就崩溃了,明明平时是那样要面子的人,当着一众嘉宾的面哭的稀里哗啦的,我瞅着都觉得有点可怜了。反倒是我妈,你是没见我妈那喜不自禁的样子,高兴之余完全忘了我之前做的蠢事,回去之后就给我解了封,恢复了我银行卡的供给。如今姐姐我有钱任性,今早痛痛快快地把工作给辞了,快把定位发给我。”
偏偏选这个时候,南絮觉得有些郁闷,“你别要什么定位了,把航班信息发给我,我去接你。”有些事情电话里说不清楚。这世上也没有不透风的墙,她不想岑默万一日后知道了她就是那个杀千刀的,再生出什么别的误会来,还是趁早说明白的好。
不过,眼下还要先解决一个棘手问题。
没有容嵊那个混蛋点头,她还真出不了这件屋子。她以为自己在地下室呆了很久,算算时间也才过几个小时而已。就是不知道这几个小时里容嵊都去哪里了,他的电话又打不通。南絮气馁地将手机扔到一边,打算去找阿德问问看。
却不想,好不容易在偌大的别墅里找到那尊门神,他却在忙着用布条擦着手中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森冷的光,犹如容嵊离开时的眼神。南絮有点愤恨,这算是什么,他自己跑了不算,明明知道她胆小,还特意留着这个人吓唬她。
果然是个有仇当下报的人。
“容嵊在哪,我找他有事。”多大点场面,谁怕谁。
阿德却拿诧异的眼神瞧了她一眼,“容先生没有出门,就在三楼。”
他没出去?
南絮有些愕然,以前这个混蛋每次吵完架总是去外面找他那些莺莺燕燕,等他再回来的时候,气大抵也都烟消云散了。如今这没出去的意思就是,他还在生着气?她怎么这么倒霉,这个时候去找他可真不是一个好时机。
阿德却又瞧了她一眼,“南小姐,容先生为了你已经两个晚上没有合眼了。好不容易才睡一会儿,千万不要去吵醒他。”
这个人,从来都是忠心护主,根本不分是非黑白。她冷冷地哼了一声,又瞟了一眼他手里的匕首,扭头走了。
阿德不解地停下手中的动作,有些莫名其妙。
转而又想了想,赶紧不放心地将他的宝贝匕首放回了匣子里。这位大小姐刚才的眼神不对,万一她开口向容先生讨要这把刀,依照容先生那样没底线的做派,手里这把刀八成是要保不住的,得赶紧藏一藏。还有,她下午明明刚跟容先生吵一架,这会儿不会又准备上去找麻烦吧。阿德沉了沉脸,整天守在这里不能找兄弟比划身手就了,还要一场接一场地看着鸡飞狗跳,这日子过的真是,啧。
书房没有人,显然是在卧房。
她很少走进那间主卧,而且之前他们也都是分房睡的。可现在,南絮将手放在冰凉的把手上,只能硬着头皮推开了门。房间里暖气开得很高,偏偏又有一丝类似薄荷般的若有若无的清冽味道,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好在地毯铺得厚,她轻手轻脚地走进去,发现他果然斜靠在床头睡着了。
不过,人长得好看果然是有优势的。那双总是令人不舒服的眼此刻阖上了,少了过分的凌厉,连眉骨也变得清俊起来,如行云流水的山水墨画,很容易就让人鬼迷心窍。她瞧着瞧着,差点就忘记了几个小时前他是怎样对待她的。
好在,只愣了一小会。
正考虑着要不要弄醒他,眼前的人突然就毫无预兆地睁开了眼,但可能还没有完全清醒,黑漆漆的眼眸里有一些对不上焦距的仲怔。她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住,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却一把将她扯过来搂进自己的怀里,“别走,再陪我睡一会儿。”
她几乎犯懵了,两个人从见了面起就一直是剑拔弩张的,差点忘记在过去的三年时间里,他们其实也有过彼此休战的时刻。
极难得,但确确实实有过。
他不忙且心情奇好的时候,偶尔也会赖床,自己不起来,还非要扯着她一起睡。她想挣脱,偏他的手长脚长,就像现在这样一把将按进怀里,贴着他的心跳,鼻息间全是他的味道。
冷冽,清淡,似松针尖寒露,似起伏不定的海潮。
南絮一时有些恍惚。
鼻子被他坚硬的胸膛撞得生疼,连眼睛都跟着微微酸了起来,只是还不待她推开他或者试图说些什么,他就已经完全清醒过来了,伸手就一把就将她推开,声音冷得像冰块,倏然就让房子里的温度跟着低了下去,“你胆子真大,居然还敢进来?”
她一把被他推下床,摔到地上,后背还被贵妃椅的脚撞了一下,生疼,这下倒好,她也彻底醒了。
这个,混蛋。
叫他混蛋都是轻了。
她几乎朝他咬牙切齿:“我要出去。”
“不可以。”他从床上直起身,慢条斯理地开始穿外衣,“你知道,通常我不好过,也不会让你好过。”
这倒是真的,他向来喜欢说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