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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相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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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潇潇顺着屋檐落下,天地间都是泥土和雨水的气味,古石板铺成的长街已经被厚厚的积水所盖住。偌大的常安好久没有下过这么大一场雨,大到天地间都模糊不清,大到夜意正浓的道路上早早便没有了提伞而行的行人。
一轮弯月也被黑色的乌云所掩盖,天地间只能通过远方闪亮的电光才能短暂看清,轰起的炸雷时不时突兀响起。
落雨如麻倾泻敲击在积水之上,弄出让人心乱如麻的鼓动声。可在这场让整片天地都模糊不清的大雨中,震耳欲聋的雨滴声中却突然传来破风斩浪的脚步低鸣。
有人落步于这倾盆大雨中,初春的雨仍夹有丝丝冷意,她知道,当这场雨过后,便是万物竞发,勃勃生长的好时节。
她深黑的长靴行走时,破开雨水跳动的积水面,划动层层波浪。
可女子却突然停下,她身上披着避雨用的蓑衣,头上顶着已被浸湿的蓑帽,朝着身边连成线的雨水遥遥伸出手,手心立刻蓄满雨水积成湖泊,又顺着她指间的缝隙流下。
女子不由得抬起头,那如月般柔美皎亮的面容也立刻迷失在雨中,她张开嘴,吮吸着天赐的甘露。雨水灌进她的口中,擦过脸颊,也是湿凉不堪的。可下一刻风吹了过来,雨水似乎从她的身边离开,在周围形成了一道不可靠近的方圆咫尺。
她依然闭着眼,似乎享受着雨打风吹的此刻。
在电弧刺破天空,破云而来的闪光穿透这黑暗的常安城时,女子身前已不时多出黑压压的一群黑衣人。她们所处的街道两旁的屋檐上也站着几名持弓的黑衣弓手,只等着为首之人号令发出,女子便可被直接射穿。
为首之人发出不知是喟叹还是长吟的声音,她在雨中冷冷开口。
“师姐,好久不见了。”
乍然锋利的锐光从为首之人的腰间抽出,宝剑只出鞘咫尺距离,便发出铿锵的利鸣声,嗡嗡地颤响,不可见的刀光剑气充斥这方天地,将此时的闲谈染上几分肃杀的气息。
那是宝剑渴望厮杀的鸣响。
女子用几分熟稔的语气长叹着开口,似乎是分别已久的老友。
“你来了,师妹。”
那人的身边却有人抢着开口,几乎指着女子的鼻梁骨骂道:“秋梧!你作恶多端,竟敢还与天令司的掌舵大人如此相称。你杀我家人,我今日必亲自将你诛杀,以祭我爹娘在天之魂,拿命来!”
疾步杀来的黑衣人抽出佩剑,体内周天运转的内力凝于剑锋,直直朝着秋梧刺来,迸出尖锐的气浪,冲开这卷帘般的雨幕。秋梧却只是轻拍腰间右侧的剑鞘,一把随意削制而成的木剑跃然于她的手掌之间,出奇地称手。
她直直立在原地,没有任何回招的架势,似是被吓到无法动作。
黑影脸上露出极喜极悦扭曲的表情,她仿佛已经看见剑锋深没进秋梧的胸膛,日日想要杀掉的人已经成为了剑下的亡魂,她如鬼影般咆哮怒吼着。
就在她妄想的时候,秋梧的杀招已经夹着簌簌的风带了过来,那把木剑凝着一力破万力的阵仗挑向其手中的铁剑,刮起肃肃寒风。内力的碰撞发出哀嚎似的叮鸣声,黑衣人只觉手腕一麻,铁剑便被击飞了出去。
秋梧顺着挥剑的架势向前一步,右腿猛然抬起蹬在那人的腹部,长靴溅起水花将那人重重踢飞了回去。
黑衣人在空中旋转几周后才摔在地上,她强行动了动身子,便晕倒过去,随后被同行的人抬至街道的角落,吐出几口血来。
秋梧将木剑收回剑鞘,她的腰间竟别着两把兵刃,淡淡道:“看来,接下来我们能够好好谈谈了,云邬掌舵。”
秋梧的面色漠然,她直直挺立在无边的雨中,可右臂却不自觉疼了起来,随即蔓延到手腕的位置,她的两只手都开始隐隐作痛。
在黑色的蓑衣下,她只是浅浅抬眼望向面前的人,强行摁下了席卷而来的痛苦,眼前被冲刷得一片模糊。
“还是说,师妹此次前来,就是想要师姐的这条命呢?”
云邬迎着大雨,她的眼中多出莫名的恨意:“师姐是你,是你杀了师父吗?”
秋梧没有回答,她的脑海里乍然浮现出永远都烧不尽的一场大火,那支射向她手臂的箭矢,女孩含恨的眼睛,飘摇而上的碎发和狼烟,都真真切切萦绕在她的身边了。
可秋梧这般沉默的样子更加让云邬确信了什么,她腰间的宝剑愈发轰鸣起来。同样地,秋梧左腰别着的长刀也在鞘中剧烈颤动,急切的嗡鸣似乎在呼唤着她将其拔出,两把金刃已经先一步想要一决生死了。
云邬嗓音不自觉高了起来,“回答我啊,师姐!是你杀了师父吗,那可是我们的师父...那是我的娘亲啊。”
她说到此处已有些哽咽,眼底也被雨水所染湿,可却依旧质问着开口:“说话啊!你就想要这么一辈子躲着我吗,那时你逃了,这次你还想逃吗?那个时候,说要护我一辈子的人,究竟还是不是你?!”
“抱歉。”秋梧只是如此说。
“我希望下次你再这么说的时候,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云邬转头看向身后的手下,她冷冷吩咐道,“抓住这个人,我要活的。”
她身后的黑衣人蜂拥而上,蜻蜓点水般在积水上跃起,飞速接近着秋梧。屋檐上的人拉弓如弯月,瞄准了秋梧的眉心,弓弦被大力拉得绷紧,持弓人的眼神深不见底。秋梧目及熟悉的冷光,那顺着长柱蜿蜒而下的泠泠月辉,耀在透彻的银色箭头上,此刻正指着她的眉心。
秋梧的心猛然颤动,曾几何时,也有人将弓拉得正满,那人的眼里透着化不去的毒怨,平日里温顺趴着的眉峰那时尖刻如刀锋。
她的身子也因此凝滞了些许,下一瞬箭矢如期而至,她从积水中向后跃起,起舞般回旋躲开阵阵利箭,腰间的木剑顺势将围拢而来的长刃拨起。
长枪如龙紧缠而上封锁住秋梧的退路,她手轻提左腰的刀柄,长刀染着冷霜的烈气出鞘,天地间只余“叮”的一声长啸。内力的极然激昂下,长刀放出层层锐芒,刀锋晕着霜雪的蓝色,挥向了前方两人组成的枪阵,簪着红缨的枪头片刻后便被斩落于地。
她左手挥刀,右手持剑,将官府的人马轻易逼退,也无怪乎官府对她的畏惧大于厌恶。刀身上满是雨的划痕,顺着雨落下的,还有那刺眼的鲜红色。
秋梧没有收刀,在黑衣人惊恐的眼神中,她缓缓走上前,木剑探向他们的喉咙,贴在他们脖颈处那根跳动的经脉上。鲜红的血从那些人的胸口处喷涌而出,沿着衣物潺潺向下流,他们的眼中难掩对于死亡的惊恐。
可秋梧只是立在原地,内力化成的剑芒也未再向前探去,她抬头看向前方,其余的两人也不敢再有多余的动作。
隐于他们的身后,云邬轻道:“好久不见了,流霜......”
云邬突然于雨中向着秋梧走去,她越过被逼退的二人,腰间的长剑顺势滑落在她的手上,两把成套打制的刀刃此刻终于重聚,它们甚至比主人表现得更加兴奋。
可被人淬炼而成的金刃终究是没有生命的,它们只会随着持器者的内力而躁动,恰如雨中两颗不安的心一般,她们终究是要兵刃相向。
但在那棵初逢的柚子树下,蓝天白云阳光正好,两小只同样清澈见底的眼眸,同时印出了对方纯洁无瑕的模样。微风吹散了她们的鬓角,那时她们二人还来不及想太多太多,漫长石阶下永世流淌的小溪,碧绿荷塘上不时而立的红蜻蜓,便已经占据她们的心底了。
那时,云邬张开手,抱住了藏在她母亲后面的小女孩,夏日的微风正徐徐吹过。
此刻云邬于雨中也张开双手,可她再也不会那样温柔笑着,也再不会去拥抱眼前的那人。她右手紧紧握着母亲留给她的另一把遗剑,随处可见的电芒击中了云邬的心灵,她突然清楚认知到自己是要去干什么。
她是要去杀眼前的人,即便那人陪伴了她万千群星之下,房檐之上的日日夜夜;即便那人牵着她的手,陪着她度过春夏秋冬。
那是她的姐姐,她的师姐,这世上她仅剩的最后一个“亲人”。
可不知何时,曾几何时,她们之间已走到如今这个地步了。
狂风怒躁咆哮,大雨倾盆落下,雨水滴过云邬的眼睑,从她的眼眸疾驰而下,流过她的脸颊,蜿蜒在她的手腕,从透亮的剑身点点滴落。
云邬的眼睛在大雨中忽闪忽灭,额前的碎发如枯枝落叶般被扫落,她冷冷盯着眼前的人。
秋梧飘摇在风雨中,似是雨中的枯木,挺立在无边大雨中,她带着避雨的蓑帽,没有人能够看清她的脸。
磅礴雨中又传来清脆的刀鸣,流霜缓缓被收回了刀鞘。
秋梧慢慢提木剑至身前,双脚抬步分开,捏出一道剑指,朝着眼前人摆出了她最为熟悉的起手式,那是她们被逼着苦苦练习数百遍的招式,那一招一式早已深入她们的骨血。
秋梧的目光突然柔和了起来。
二人练剑日子里温暖的阳光又出现在彼此的周围,云邬仿若看见面前人练剑时从前那般模样,姣美如玉,冷俊无双,招摇的木剑直指天上的九尺凌霄。
那便是师姐的剑意,永远那样坚决,永远那么苦傲。
如今云邬真真正正提剑站在师姐面前时,秋梧的剑意宛若潮水奔涌而来,穿透她的肌肤,直入她的心灵,云邬终于体悟到秋梧每一道剑招中的剑势。那是寒梅红瓣溅起的那一点泪,阵阵寒香苦楚寓于其中,挥剑的佳人眼是胭脂那般红。
云邬也学秋梧那样提剑,身体的本能让二人摆出一模一样的招式,就像她们一起练剑那个没有烦恼的小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