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皎皎月（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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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生于庚辰年三月廿一，大名临月，祖赐小字皎之，意为皎皎如月华。
今死于庚子年中秋。
追忆往昔，我幼时因善读书，被赞聪颖灵秀，颇得长辈喜爱。母尝教我读《女四书》，均能成诵。另看些经旨。其余书史尽有，则可惜我是个女儿家。（注①）
常言，士勤于学，女勤于工。族中兄弟入学，习文韬武略，各走道之不同，后于社稷，均有建树。我于家中，学琴棋书画，又习女红。十三四时，定亲，习掌中馈。外人称道：秀外慧中也。」
......
（一）
罢了，这些正经的话，原谅我实在是编不下去。
自我死后成鬼，已有七日，却未如话本所讲，会有地府阴差牛头马面捉我离世。我死后，却是每日如常，困于此屋，亦不见父母亲人，心中有惑，无人可答。
我甚至有些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死了。但我记得我死前的样子，是被匪徒所害。且我不饿不困，不用吃饭也不用睡觉，也不是个活人该有的样子。所以，应当是死透了吧。
如果鬼也会生病的话，我怕是已经要病入膏肓，被闷病的。
不过世间多有无法解释之事，便如此刻的我，既来之，则安之。
我自小就喜欢灵异神怪之故事，想去那街上做个说书先生，只是身为女子，受礼法约束，总不得机会，不若趁此，就当写个话本子，全凭个乐呵。若有缘人能得见，烦请替我族人烧个纸钱聊做慰藉。
我出生在一个平平无奇的夜里，据说母亲生我时难受整天，拼尽了半条命才将我生产下。因着那夜天气晴朗，父亲抬头便看见挂在头顶上的圆月盘，如在眼前高悬而挂，于是给我取名为临月。
虽然得了个安静文气的名字，但我幼时性格顽劣，常惹得母亲生气，三天两头少不得被罚去跪祠堂。
母亲之愿，不过是我能像上头的姐姐一样，温婉庄娴，乖巧听话。可我不喜欢。
我的母亲是出生于豪门大宅里的庶小姐，她会嫁与我父亲，纯粹是因为上头的嫡姐与人私奔了去，族中为了遮羞，才改梁换柱将我母亲抬做了嫡女，代替长姐，嫁了过来。不然按照世俗掐媚的眼光，以我母亲的出身，是不够资格嫁给我父亲的。
但是，换人替嫁这种事情，骗得了不知情的外人，却瞒不住两家的当事人。这在家里不算是个秘密。
就拿我那个尖酸嘴碎的二伯母来说，直到我都能记得事儿的年纪，她还总在拿这事情刺激我母亲。说我母亲山鸡当凤凰，就连生出的孩子也是个成日往外跑、野性难驯的顽童。
所以我年少时最爱与二伯母作对，她那张气人的嘴不如不生的才好。这些都是些陈年往事，祖父和父亲都未在意些什么，和她又有什么干系？
或许也是因这般原由，母亲私下里总是教导我，作为女子，要知书达理，外加端庄娴静，这才有大家闺秀的样子，或者说......是要有嫡女嫡孙的样子，不论在什么方面，都要比其他人高上一筹才是，仿佛这样才能维系住所谓的面子和尊严。
我知道她是在和二伯母斗气，或者说她是在和这个家族斗气。
庶女与替嫁的身份，让她觉得低人一等，那种莫须有的东西，无形之中，紧紧地，束缚了她的一生。
直到我十四岁时正式定了亲，二伯母那双不饶人的嘴才给闭上，不再总是来我和母亲面前晃荡。
那是因为二伯母家的三姐姐，在祖父的做主下，只许了个五品寒门学士，而给我配的却是大将军家的嫡幼子，那是有着正经的功勋与实权的家族。
亲事定下来的那一天，母亲似乎很开心，张罗着要为我添嫁妆，可那时的我却说不上来，我自个儿是个什么感受。
或许我是应该要开心的？我在心里问。
至少，这桩婚事不算是盲婚哑嫁。
这世间好像大多的夫妻在成亲前都未曾见过面，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然后相敬如宾、无波无澜地一起度过一生，就像我的父母，和这茫茫大宅中的多数人。
早在定亲前，我就认识了裴哥哥。
他与我二伯家的四哥年纪相仿，总在一同读书，因此我一直都将他当作兄长一般的存在。即使后来我与他定了亲，也没什么改变。
哦，好像忘了说，我家里没分家，祖父最大，他是朝中一品大官，贤名远扬，桃李天下，在家中没人敢不听他的。叔伯膝下的兄弟姊妹们都是混着排行，大伯家的长子是大哥，我在里面行八。若论嫡庶，我父亲是正经的嫡幼子，母亲也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因此我也占着个嫡孙的名头。
这样来看，这门亲事，确实是所谓的门当户对。
因我幼时喜欢读书，颇有灵气，有着祖父的喜爱和允许，才得以让我能破例跟着家中的兄弟去书院里念书。
既是祖父亲允的意思，母亲虽不想我出去抛头露面，却也无法说什么。
于是我每日天不亮就起床，跟着哥哥们，坐上马车，去到书院里。书院建在皇城脚下，里面的书阁高高的屋檐插入天际，那时还是个小矮子的我时常会抬头仰望它。
彼时的我可以坐在书室的一个角落里，和一群同样的小萝卜头一起习字明理，能听见的是风声、雨声，和读书声。
书院里的先生大多是些老学究，有的迂腐，但可以忍受，不搭理他便是。也有开明者，让我受益匪浅。
难得的是，在读书这一事上，连书院的夫子都会赞扬我的聪颖。但他们也会叹息我只是个女儿家，在背后感叹我若是个男孩，将来定能于国家有一番建树。
世人似乎对女子总要更苛责一些。
就像书院里大多都是男子，女儿家只能深居宅院里，出门不小心露个脸就仿佛是一件天大的不堪的事情。
姊妹们在家中也有学堂，但只是教着人识些字，不至于做个大字不识的文盲，每日困居在深宅大院里，总是没有在外面上学有趣和见识得多。
幼年的我还考虑不到这么多，对于我来说，能去读书，就意味着能够远离母亲定下的那些有关名门贵女的条条框框的规矩，我曾是这么以为的。我讨厌被这样禁锢着。
在外面，我过得要自如许多，投壶蹴鞠抖空竹，可比在家中好玩多了。
这也得亏我上头的几个哥哥都乐意宠着我，从不以规矩约束我。若没有他们，我绝没有办法活得如此自在。就算闯了祸事，也总有兄长在前头替我瞒着担着。
若是将我干过的诨事，传到母亲耳朵里，她怕是要提着棍棒打死我。比如用蚯蚓把王家小子吓傻了，又比如不慎将鞠球砸在李家小子的头上，砸了一个大包，几日都没消。
我上头有三个兄长，都是几个伯伯家的堂兄。
大兄要年长我许多，在我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萝卜头的时候，他就已经娶妻成家，妻子是他自己去求娶的。
他少年就中进士，嫂嫂也颇具贤名，那是一个模样秀气的女子，对外总是温柔贤淑，礼全周到，让人挑不出错处来，外人都称是郎才女貌。
幼时的我喜欢往他们那去。
因为与旁人所知所见的不同的是，若关上门在家中，能做主的往往是我嫂嫂，我甚至还见过私底下里，她伸着手去揪大兄的耳朵，兄长笑着求饶。他们避着长辈却不会避讳我这个小丫头，每当这时，我都会在旁边偷笑。
什么沉着稳重，什么体贴温柔，都是假的，打打闹闹才是常态，但吵闹归吵闹，谁也不真正放在心上。
但凡被我撞见，大兄总会拿东西哄我，叫我不要将这些说事出去。我有时会故意逗他，说我要告诉伯伯婶婶去，他总会无奈地拦住我，给我好处，让我得逞地咯咯笑。
大兄说：「我倒是无所谓，只怕会累着你嫂嫂。」
四兄和五兄也跟着在一旁插摸打诨，不一会子，我们就组着团闹别的去了。
我九岁那年，大兄受皇帝提拔，擢升为大理寺少卿，一时风光无限。可是那一年，我的嫂嫂死了，既非天灾，也非人祸，她死于生产中。
得知她有孕时，所有人都很高兴，我也觉得很新奇，这将是我的第一个小侄子或者小侄女，要叫我姑姑。
这孩子在肚子里时，就爱折腾嫂嫂，让她吃不好，睡不好，一日一日地消瘦下去。
但是大家都期待着这个小娃娃的降生。
直到生产的那一天，很多的血，是新鲜的，红色的。
刚开始还能听见嫂嫂难受的声音，后来却越来越细微。她们不肯让大兄进屋去，说是不吉利，我们这些小孩就更无法进得。
漫长而又焦灼的时间过后。
她们从屋子里抱出了很小的一个孩子，是个女孩，浑身上下都是皱巴巴的、透着诡异的暗紫色的，说，这孩子还剩着一口气，很微弱，匆匆地送去给大夫诊看。
小孩出来了，大人还在里面，大兄急着想进去屋内，被拦住。她们还在说，嫂嫂没撑住，没了。
屋内静悄悄的，明明天还未黑，却看着黑漆漆的。
红焰焰，白烛烛。
他们成亲时，我还瞧见过。那一日，鼓锣响了一整日，手里金鹦鹉，胸前绣凤凰，高朋满座，热闹非凡。
我抱紧了母亲，她也抱紧了我，不让我去看那一幕。我贴着她的小腹，我出生时她也是这样吗，痛苦地，煎熬地，让这么多的血从身体里流出来？
原来，生孩子，会死人。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生死，这样难过的事情，却要让人来承受。
小侄女取名叫樊如，这是嫂嫂和大兄一同取下的名字，但是她生下来就不大好，几番命垂一线。
我们做不了什么，只能在祠堂里为她祈福，祈求列祖列宗和菩萨让她能活下来。
三月后，有人上门来说亲，说给我大兄，他拒了，意外地，婶婶们好像对此不大高兴。她们劝，他得找个人照顾他，也照顾孩子。
嫂嫂的画像就挂在屋中，与樊如的呀呀哭声相伴，也与婶婶们的劝说声相伴，日日劝，夜夜劝。初时，大兄还会反驳，会辩斥，后来，只能缄默不言。
那时候，我产生了一种难言的恐慌。
就算逝者已逝，生者当向前看，但我以为，那也该是很久以后的事情，至少，不该这么快。我害怕大兄会妥协，于是我跑去见大兄。
那时候，他一身白衣，茕茕孑立，在嫂嫂的画像下，满腔哀泣过后，只剩死一般的平静。
大兄说，世人各有所想，各有所愿，一个人的力量很小，若凭坚持，无法改变其他人，只能固守本心。
他本不是那般执拗之人，可他们越是逼迫，他越不愿意妥协。所以，至死，大兄未曾再娶。
那画像一直未曾被兄长取下过，后来樊如长大知事后，常问我，她娘亲与画像当中画的，像吗？我告诉她，很像，如画中一样美丽。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皎皎月（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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