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止在海市蜃楼内跳楼》辩讷

1、Chapter 0

　　晚上7点，E大以及E大附属医院所有学生都收到一条会议链接。

　　李延虎点开了会议链接，共享屏幕上的会议名为“珍爱生命，绽放青春——E大附属医院学生心理专题讲座”，右下角写着：主讲人，万乔。

　　又是老板主持的讲座，大概是次数实在太多又很占用时间，这次是线上分享，很多学生都在一边忙自己的事一边听。

　　李延虎关掉细胞间的紫外线灯，戴好耳机，开始消毒。

　　不听好像也行，只是通知了要统计在线人数，如果被发现不在可能会被约谈，有点麻烦。

　　我心理健康得很，但是是老板主讲的，那还是得听。

　　他边听边给细胞换液。

　　开场是院长关云霁讲话，这位新晋院长素来以爱护学生闻名。李延虎想起来，开学讲话的时候室外在下大雨，体育馆内地面潮湿，关院长考虑到学生们席地而坐可能会着凉，为了节约时间，他特地将那一张关于他自己的自我介绍ppt略去没讲。

　　“各位导师要密切关注学生的心理健康，多和学生谈心，排解我们同学们的学习和生活压力……”耳机里传来关院长关切又坚定的声音。

　　关院长真是爱护学生啊。李延虎不由得再次感叹。

　　“同学们平时在临床上学习和工作压力都比较大，需要平衡好自己的时间，合理安排自己的任务，有心理压力的时候要多和导师和同学们沟通，不要自己一个人默默忍着。

　　因为我也知道同学们平时科研任务中老师对你们抱有殷切的期待，无论是本科硕士还是博士的同学，你们现阶段最主要的任务是做好手头上的工作，同时保证自己的身心健康……”万乔的声音从耳机中传来。

　　旁边的房间传来一阵乒乒乓乓声，李延虎脱下手套走到隔壁一看，师兄魏文博不知道碰翻了什么东西，正半趴在地上收拾。

　　刚刚在洗手池旁交头接耳的两人在他进来后语声渐低。

　　“师兄怎么了？”

　　“没事，刚刚不小心把玻片碰到地上了。”

　　他觉得自己可能是眼花了，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师兄脸上好像闪过一片愠色，手也在微微颤抖。

　　李延虎蹲了下来，抠了抠玻片边缘，试图把它从地上捡起来。

　　“别动。”魏文博制止了他，“得用干净玻片抵住它，把它撬起来。”

　　李延虎懂了，这是防止玻片被刮坏了。心中不由感叹这种时候还是师兄有经验。

　　他蹲下和魏文博一起用干净的玻片小心把地上染过色的玻片一一撬起来。

　　师兄好像松了口气，估计是玻片没刮坏。李延虎听见师兄叹了口气，也慢慢站了起来。

　　耳机里又传来老板不急不徐的声音。

　　师兄好像没拿稳，手上的一张玻片又掉到地上，李延虎手忙脚乱去接，魏文博却站着没动，眼睁睁看着玻片坠落。

　　这玻片甚至彻底碎成了三块，应该是不能用了。

　　奇怪，师兄平时不是这么不小心的人。

　　“师兄，你是不是最近太累了？”李延虎看着师兄眼下一片青黑，小心地问。

　　“嗯？”魏文博好像才回过神，“没有没有，就是刚刚在听老板讲座，没拿稳。你放那里我来扫。”

　　“老板刚刚说了啥，我没听见。”李延虎忙问，他才刚入学没多久，不想错过老板的任何一个指示，哪怕只是讲座中的某句话。

　　“没什么。”魏文博顿了顿，“让我们注意身体，也要注意心理健康。”

　　“老板真好啊。”李延虎由衷地感叹道。

　　他没注意到，刚刚在实验室里洗手的两人已经消失在门外。更没听到他们俩正在谈论某个跳楼的人。

　　魏文博慢慢地拿起扫把，扫去了地上的三块碎片。他最后看了一眼，玻片磨砂面写着WSJ-1。

　　然后抬手把它们倒进了锐器盒。

　　*

　　新来的心理老师坐在桌前。

　　最近由于某个学生跳楼，医院增设了24小时心理疏导室，说是让学生或者职工们压力大的时候可以来疏导情绪。只不过坐镇的老师大多并非心理学专业出身，像今天这位，就是E大临床医学专业的辅导员，因为学过心理学课程所以被拉来凑数的。

　　“扣扣——”

　　门没有关，有人敲了敲门框。他抬起头，看见门边立着个瘦削的人。

　　“请进。”

　　一个男生走了进来，他身量不高，面色苍白，单眼皮无神地耷拉着，下睑周围沉积了一圈暗青色，肩膀些内扣，看起来像是长期伏案缺乏运动。

　　男生一进门就在他对面坐下了，垂着眼睛，那个角度估计是在盯着桌上某个裂缝。

　　疏导室从3周前建立，来访者寥寥。估计光是来到心理疏导室都需要花费很多勇气了，老师想。他正准备主动开启话题，那男生出声了：“老师，我感到很痛苦。”

　　“能告诉我是什么让你感到痛苦吗？”老师按照常规的开场白开始询问，他的声音很柔和，让人感到亲切。

　　“我感觉一切都是假的。”那男生的声音很抖，仿佛反复质疑了千百次才将问题说出口。

　　“‘一切’指的是什么呢，你愿意具体说说吗？”他耐心地推进，把询问聚焦到具体的问题上更方便找到症结所在。

　　“就是......我建立一切研究的支点是不存在的，这件事本来就是假的是错的，目前的一切都是空中楼阁，老师您明白这种感受吗？”那男生似乎越说越激动，“我突然发现，我一直以来投入的时间、精力都在做无用功。”

　　“所以困扰你的是学业上的问题吗？”心理老师捕捉到他说的“研究”，认为自己抓住了某个重点。

　　不料那男生突然抬起头来，眼睛睁得很大，老师发现他的球结膜上密布血丝，像浮冰间的裂隙，透露出底下深红色的暗涌。

　　“不，不是，我没有。”仿佛老师的提问问到了什么令他惊慌的东西，那男生极力否认，他霍地站起身，椅子向后一退，划出短促的尖叫。

　　“没事了，谢谢您。”那男生扭头离开了疏导室，只留下心理老师和重新安静下来的空房间。

　　心理老师叹了口气，可能又是一个被学业折磨得神经质的学生吧。他走到登记本处看了一眼，发现来访的男生叫魏文博。

　　一听名字就是个爱学习的孩子。

　　魏文博重新回来时，只有隔壁实验室还亮着灯。偌大一层实验中心空荡荡，窗外也寂静无人声。挂钟指向22：00，师弟李延虎应该已经回宿舍去了。

　　他打开王书剑留下的标本盒，继续开始实验。

　　“这个实验结果好奇怪，为什么跟之前做出来的不一样？”

　　“肯定是你做得不对，之前师兄做的文章都发表了，要错肯定是你错了。”

　　“隔壁组王书剑之前不就跟他老板做出来的不一样嘛......”

　　“嘘，你还想像他一样啊，那不是找死......”

　　魏文博耳边回响起洗手池旁听见的交谈。

　　他们说的没错。王书剑是在找死。一年前他研究生刚入学，导师万乔让师兄王书剑教他做课题，后来万乔单独跟他说，这个课题以后就交给他做了，他让王书剑做别的。

　　魏文博惊讶于导师让王书剑换课题的时间，王书剑已经博三了，再换课题似乎有点太晚了，而且这段时间跟师兄一起做实验，他能感觉到师兄对这个课题倾注了很多心血。

　　万乔给出的理由是，先前的课题王书剑做的方向已经偏离了预期，他不希望他再做下去了。万乔说以后他会亲自指导自己完成这个课题，这让他受宠若惊。

　　王书剑倒没有什么异议，或者说看不出来有什么不情愿的。那段时间课题组都流传着王书剑因为实验结果不理想“失宠”了，这更鞭策着魏文博等一干学生努力干活，生怕实验结果令老板不满意。

　　眼下他按照万乔的指导进行试验，发现实验结果确实符合万乔的预期，在万乔的指导下，他已经发表了一篇IF值4.3分的论文。但是他和王书剑原先的实验结果完全不同。

　　魏文博毕竟是专硕，平时在临床轮转已经耗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就没有太多心思思考这“预料之外又预料之中”的实验结果走向。

　　不过一个月前王书剑跳楼后，他总做一些奇怪的梦。他醒来后并不能记得梦中的内容，只觉得睡眠质量非常差，严重影响了他做实验的进度。

　　更要命的是，他发现某个念头总是盘桓在他脑中。

　　好像总有个声音在说：这个实验结果是假的。

　　魏文博想驱赶走这个令人痛苦的念头，但只要开始做实验，这个念头就会冒出来，折磨得他坐立不安。

　　正好最近在影像科轮转，自由时间相对比较多，魏文博决定从实验原理开始彻底验证一番。

　　昨天他彻底完成了实验原理的推导，结合万乔教他的实验步骤，他觉得没有任何问题。

　　那么应该只是他自己太不自信了吧，这个结果没什么好怀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