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2、不秋草(十七) ...
-
济南府的估衣巷从未这般热闹过。
百姓们争相从茶馆、布庄的门缝里探出头,瞠目结舌地盯着面前浩浩荡荡的车马队伍。
头前是二十名挎刀衙役开道,中间是十辆乌木马车,马车四面皆是丝绸装裹,窗牗以轻纱遮挡,看不清马车内部的景象;最后压阵的是三十余名挑夫,扁担上挑着箱笼、盆景、甚至还有两笼雪白的波斯猫。猫儿碧蓝色的瞳仁倒映着人们或惊叹、或鄙夷、或艳羡的目光,显得光怪陆离,不似人间景象。
“乖乖,这就是那孟瘸子的家当?”扛着糖墩儿靶子的花增光砸吧着嘴道。
“全部?瞧你那没见识的样子,只是九牛一毛罢了。”一旁的豆腐摊子上,一位正在喝豆腐脑的老主顾道。
花增光被怼得懊恼,气道:“行行行,你有见识,那你讲讲呗,看看你有多大见识!”
那老主顾擎等着这句呢,立马接过话头道:“还真让你说着了,我有个表弟,就在孟知府手底下当差,我听他讲,这孟知府啊,每到秋末冬初之际,都会举家搬至章丘县的温泉别院里熬冬。”
花增光听得直恶心,怒声怒气道:“还温泉,还熬冬?这般达官显贵的冬日子还用熬吗?那咱们平头老百姓算什么?”
“瞅瞅把你能的,你这卖糖墩儿的能和人家孟知府比吗?这孟府君素有痹症,每至冬寒便酸痛难耐,唯有那章丘女郎山下的温泉浴汤方能暂缓其苦。你且想吧,至岁深暮重,大雪漫天之际,饮一壶好酒,泡一场浴汤,实乃人生一快事也!”那老主顾神往地抻长了脖子,似乎眼前就是鹅毛雪落,热泉蒸隆,眸子里皆是神往之色,全让忘记了自己手中还拿着汤匙,匙里还晃动着白嫩嫩的豆腐。
“嗤——”花增光不屑道,“快吃你的豆腐脑吧!我看啊,没见识的是你,见惯了这帮鱼肉百姓的贪官污吏,自己也跟着捧人家的臭脚,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那孟瘸子的连襟呢!什么泡浴汤,什么痹症,我看啊,这孟瘸子就是让地府判官吓傻了,这是灰溜溜地往章丘跑呢!该!”花增光怒气冲冲地往地上啐了一口,又瞪了那渐行渐远的车队一眼,骂骂咧咧地扛起竹靶子,转身走了。
“这人有病吧!”那老主顾被骂得脸色通红,转头问豆腐摊子的老板,欲从对方那里得到些回应。孰料,正瞧着老板一甩手,扬了他碗里剩下的豆腐脑。
“咱小门小户,可伺候不起您这样的大爷。您快跟着孟府君去吃香的喝辣的吧!说不定,还能跟着泡泡那女郎山的浴汤呢!”
听老板这般讥讽,老主顾的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他腾地一下站起身,抛下一块铜板,怒道:“嫉妒,你这就是嫉妒!”说完,一路小跑着离开了。
老板下意识地反手将铜板丢到地上:“谁要你的臭钱!”
铜板可怜兮兮地躺在地上,不多时,就被马蹄溅起的尘土覆了满身。
“无量天尊——”一声悠悠然的诵号响起,一名道长缓步走来,俯身拾起那枚铜板。“臭钱也是钱,何必同钱过不去。”
那道士眉目生得极好,笑起来眉眼弯弯,让豆腐摊子老板瞬时没了脾气,他正欲伸手接过铜板,却见那道士一翻手腕,将铜板收入自己怀中:“既然老板不要,那贫道也只好笑纳了,无量天尊!”
* * *
章丘县,女郎山下。
冗长的车队在山路上行了一个时辰,终于抵至别院门前。只见依山而起一片青瓦院落,朱漆大门前悬着“孟氏山房”的匾额,黑漆描金,极是气派。门侧两尊石狮蹲踞,阶前松柏苍翠,枝干斜斜探向山道,将半个院门遮在浓荫里。
门外道旁早已候着别院的仆役,见车队到了,忙不迭上前牵马卸辕,箱笼盆景流水般往院里搬,两笼波斯猫则由专门的猫把式领了,往西厢的暖阁去了。
车帘被管家赵纳福轻轻掀开,一股混合着水汽与松香的湿润气息扑面而来,济南知府孟威缓缓抬眼,望着那熟悉的朱门,石狮,以及后院贴靠的高耸壁立若水墨大写意般的山石,一直悬在嗓子眼的心,总算落回了腔子里。
他扶着赵纳福的手臂,踉跄着下了车,长长吁出一口气,似是要把在府衙里受到的腌臜气一股脑儿吐出去。
“老爷,仔细着脚下。”赵纳福压低声音劝慰道,“咱们可算是回家了。”
“人手都安排好了?”孟威冷冷道。
“老爷自是放一百个心,”赵纳福朝后院的方向瞄了一眼,道:“咱们这处别院,紧傍着女郎山,后院那山石陡得跟刀削似的,别说人了,便是山里最灵的猴子也爬不上来,除了飞鸟,谁能从后院进来?”紧接着,他又指了指前院,那里早有挎刀的护卫大马金刀地站定,“咱们带来的人,尽数压在前院,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三班巡逻昼夜不间断。到了夜里,灯笼会从院里直挂到山脚,保准亮如白昼。”
赵纳福凑近孟威,声音极轻:“莫说是地府判官那帮鸡鸣狗盗之辈,便是锦衣卫来了,也未必能敌。”
赵纳福伺候了孟威多年,如何不知他心中忌惮。果不其然,听了赵纳福这番吹嘘后,孟威的脸色明显好了很多。
“嗯——”他悠悠地从鼻腔里挤出一声应,“倒是想得周全。”
“这都是小的该做的。”赵纳福赔着笑,扶着孟威往院里走,“暖玉泉的汤早就备好了,就等您去松快松快。小的还让厨房炖了驱寒的羊肉汤,就着新酿的米酒,喝上两碗,保管您夜里睡得安稳。”
孟威唇边绽开一丝笑意,道:“那敖远还想让我当诱饵,引那些地府判官上钩,想让我命悬一线,而他高高挂起,笑话!我自要看看,我这一走,济南府的烂摊子他还怎么周转得开!”
“走!”孟威大手一挥,“同本老爷喝酒,吃肉!”
此刻,成竹在胸的孟威并不知道,顺着孟氏山房几经雕琢,日臻完美的后院花园垂直向上,沿着刀劈斧凿般没有任何弧度的崖壁一路上行数十米,有一处不引人瞩目的凸起,几丛野棘掩映的背阴处并排趴伏着三个人影,正遥遥窥视着下方的情形。
“三日后,定然有雪吗?”晏回没有转头,目光紧紧钉在正往后院去的小小人影上。
范凌舟闻言,轻笑出声:“西楼,你是信不过我,还是信不过这天象?昴宿犯月,斗柄西斜,乃是寒凝之兆,三日后必有大雪。贫道观星,从无一次失手。”
晏回微微颔首,没再追问,只是目光又落回山下。暮色渐起,前院的护卫正提着灯笼来回走动,灯影摇动,如同一双双困兽的眼睛。
见晏回不说话,一旁的唐珠儿却是憋不住了,学着范凌舟的样子,摇头晃脑,怪腔怪调道:“从无一次失手——你可记住了,到时候若出了问题,就砍了你的狐狸脑袋。”
范凌舟眯起眼睛,懒洋洋笑道:“我的脑袋砍不砍,你说的不算,倒是你,挨了三十大板,还能保持平衡吗?若是体力不济,可要早些言语啊!”
这一句话,连戳唐珠儿两次肺管子,少女脸上的笑意瞬时收敛,她冷冷地上下打量了一眼范凌舟,如同看一个死人:“晏回姊姊,什么可杀不可辱,我现在能杀了他吗?”
晏回叹了一口气,始终没有回头:“现在不能。”
范凌舟无声地大笑起来。唐珠儿气得往晏回身边缩了缩,心中筹划着自己的复仇计划。山风呜咽,如同鬼哭,将三人的心思各自掩住,唯余山下那片亮着灯火的院落,等待着三日后即将漫天的风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