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路回声》转身月明

4、疯子

　　原本安泊计划在加油站过夜后继续沿大路向北行驶，直到抵达诺亚城。昨晚为了躲开潜在的追兵，不得不从大路偏到现在这条颠簸的乡间小路上，现在她要重新绕回去。

　　车载电台依旧搜索不到信号。微弱的红色指示灯有规律地闪烁。

　　安泊有些心不在焉。她又想起昨天傍晚，艾森靠在各种末日预言标语下的场景。她用食指和中指夹住烟，轻轻含在嘴里，吐出烟雾后，手指随意抖动，零星的萤火虫便从她指尖落下，拍拍翅膀回家了。

　　温黎习惯早上坐在院子里抽烟，太阳从山那边升上来的时候，手里的烟刚好熄灭。然后她会用大拇指和食指捏住烟屁股，将一小截烟头插进土堆。安泊从来没问过温黎能不能给她也尝一口，尽管那种味道闻起来说不上喜欢也谈不上讨厌。当然，温黎也没问过她，那时候安泊不到十四岁，在温黎眼里还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

　　为什么她一直在想艾森抽的那支烟？是因为烟的味道让她想起温黎？

　　还是因为她喜欢艾森抽烟时的漫不经心？那种轻盈仿佛让她也跟着在这个绝望的世界中喘了一口气。

　　安泊打开两侧车窗，早上的空气含着雾，她的头脑清醒了一些：任务还在前面等着她，炸弹还在她脖子上呢。

　　专注眼前。末世生存法则之二。

　　希望艾森能找到一支更好用的打火机。至于别的，就到此为止吧。安泊心想。她握紧了方向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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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通往大路的岔路口就在前方不远处。一路上，周围的景色并没有太多变化，无非是七扭八歪的枯树、凌乱的碎石木块堆、时不时闪过的各种生物的骨头。

　　行风趴在副驾驶座椅上打了一个哈欠，伸个懒腰后将头搭在窗户上。

　　忽然，远处传来爆炸声，安泊从车窗望见大路加油站的方向上飘着一团黑烟，心中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来到肯特区的路上，她没见过别的活人。偏偏这么巧，她前脚刚走，后面就有人跟来？

　　最大的可能无非是艾森又回去了。安泊心想。她实在想不通艾森有什么理由冒这么大的风险回去。至少和她说话的时候，完全看不出艾森是一个傻子。

　　不是傻子那就只能是疯子了。说不定她想回去报复对方追来的同伙，但她的伤口还没康复，甚至连顺畅走路都很困难，难道要为了报仇白白送死吗？

　　送死的人安泊不救。她不是救世主，也不是什么圣人。

　　一成不变的风景向远处延伸，诅咒着每一个踏进这里的人。滋滋冒响的电流声惹得安泊心烦，干脆关掉了电台，顺便放直了座椅靠背。她集中注意力看前方的路，但眼神却不受控制，时不时透过窗户向爆炸的方向瞥去，那团黑烟凝聚在空中，招摇地随风摆动，活像甩不掉的幽灵。

　　一块歪斜的标志牌突兀地立在前方不远处，划破了陈旧的风景。牌子上的反光带已经脱落，留下一个Y形的阴影：左边通往大路，右边通往前方的村子。安泊原本想沿这条颠簸的土路继续走，躲开大路上的麻烦，但车行驶到岔路口的终点时，握紧方向盘的手鬼使神差地向左侧转去，来了一个急转弯。

　　正在窗外吹风的行风差点从座位上滑下去。

　　“对不起行风。我得去看看艾森究竟在干什么。”安泊有些愤怒地说。

　　她本不该对别人的命运抱有任何同情，但如果艾森不想活，为什么还感谢自己救了她的命？为什么还说以后会碰见之类的鬼话？

　　十分钟后，她们确实要碰见了。安泊感觉自己中了艾森的圈套，却又不想再次掉头回去。

　　来都来了，问也要问个清楚。

　　枪声和引擎声越来越近。

　　安泊侧耳聆听，从中辨认出了艾森的摩托。除此之外，还有三辆车。她估摸出她们现在的位置和行进速度，摸了摸腰间的枪，指尖划过熟悉的金属纹路，沉甸甸的重量让她感到安心——每天睡前她都会仔细检查枪械，为的就是应对这种突发状况。

　　前方的土坡可以成为完美的掩体，安泊猛踩油门，皮卡车嘶吼着冲上土坡，抖落一片尘土后回到大路上。

　　安泊的视野瞬间开阔，她瞥见艾森的摩托在最前方，身后跟着三条讨厌的尾巴。每辆车上都配备一名全副武装的枪手，他们从副驾驶探出身子，枪口随着摩托的方向而晃动。

　　安泊加速，瞄准最后一辆车，从右侧逼近。趁对方还没反应过来，她侧身瞄准，连开两枪，直中副驾驶和司机的脑门。那辆车失去控制，狠狠撞进路边的石堆。

　　前方的敌人察觉到后方的情况，立刻调转枪口，一阵子弹雨朝皮卡倾泻而来，车身噼啪作响，火花四溅。一颗子弹击中了右侧挡风玻璃，留下蜘蛛网似的纹路。

　　“该死！行风，你藏好了。”安泊咬紧牙，猛打方向盘，躲过紧随而来的子弹，贴着公路边缘前行。趁最近的枪手换弹瞬间，安泊踩下油门提速，直接从侧面靠近。就在对方将枪口重新对准自己时，安泊一甩方向盘，车尾狠狠扫向对方车头，巨大的冲击力让那辆车飞出路面，翻滚了几圈后爆炸成火球。

　　最后一辆车稳稳压住前方道路。车顶的枪手探出身子，架起一挺机枪，黑洞洞的枪口缓缓对准了她的方向。

　　安泊扫了眼路旁，注意到一条陡峭狭窄的岔道。她来不及多想，猛打方向盘，皮卡一个甩尾冲进岔道。车轮碾过石块，底盘传来刺耳的撞击声，整辆车颠簸得像是要散架。

　　行风钻在座椅下，小耳朵跟着不停颤抖。它知道这时候帮不上忙。乖乖趴好。

　　机枪手试图调整射击角度，但崎岖的地形让她的火力难以集中，子弹四处飞散。岔道尽头是一个陡坡，正好可以绕到那辆车的前方。安泊深吸一口气，将油门踩到底，皮卡怒吼着冲上斜坡，砸进坡底的公路，尘土飞扬间，安泊趁机对准车顶上的枪手开枪。

　　那名司机不在安泊的射击范围内，侥幸活了下来，却仍旧追着安泊不放，他没有武器，也许在呼叫增援。

　　危险暂时解决。

　　安泊稳住方向盘，重新调整车身。艾森就在她前方不远处，散落的绷带如同破烂的旗帜，在她身后飘荡。

　　“行风！开门！”安泊打开了副驾驶的门锁。

　　“汪！”行风用前脚将门推开。

　　安泊追上艾森后按下车喇叭。艾森的头盔消失不见，长发肆意向后飞舞，血色绷带在一身黑色衣服中格外显眼。她透过副驾驶的车窗冲安泊笑了笑，和昨天傍晚被人追击时的那抹笑容如出一辙：漫不经心，仿佛对自己的生死毫不在意。

　　安泊现在却有点儿气不打一处来。

　　她们同时放慢了速度，艾森的摩托紧贴安泊的皮卡。举起一个“OK”的手势后，艾森借力猛地起跳，身体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双手精准抓住了车框，但那条伤腿却磕在了车门上。她的眉头瞬间因为疼痛皱起，却一声不吭，用没有受伤的那条腿猛地一蹬，迅速滑进车内，关上车门。那辆可怜的摩托再次被抛弃，向后滑去。

　　熟悉的淡淡烟草味再次萦绕在安泊身边。

　　“又见面了安泊。你的枪法和车技都很不错嘛。”艾森的语气就像刚在外面疯玩了一整天，准备回家时碰到顺风车，毫不见外地坐进来，和刚认识不久的司机打招呼。

　　“枪在你前面的柜子里。”安泊没有理会艾森的话，冷冷地说。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

　　艾森取出枪，将头探出车窗。

　　“砰！”最后那辆车的司机倒在方向盘上。

　　“前一条命还没还上，现在又欠你一条命了。”艾森依旧笑着说，慢悠悠地从兜里摸出一根烟，放在鼻子下嗅了嗅。

　　等到三辆车都远远抛在她们身后，安泊终于忍不住问她：“你不解释一下吗？为什么要去送死？”

　　艾森没急着回答安泊的问题，径自从身上掏出一只打火机，点燃了含着的烟。

　　“嘭、嘭、嘭，呼——”是昨天那只不太好用的打火机。

　　艾森用食指和中指，像夹住香烟一样夹住了打火机，伸在安泊眼前。

　　“为了这个。”

　　安泊瞥了眼艾森举在她旁边的手，那是一只再普通不过的打火机，表面陈旧，金属涂层已经褪色，边缘还留着深浅不一的划痕。

　　安泊自认为是一个脾气不错、不容易生气的人，但看到那只打火机后，胸中的怒火却像一台打上火的柴油发动机，震得嗡嗡作响，热气直往外冒。

　　她讽刺地说：“你搭上性命就是为了一只破打火机？行啊，那刚才的摩托呢？要是不舍得，我现在停车，你去牵回来好了。”

　　“摩托不重要，我可以再弄一辆。”艾森随意地说。她用手摩挲着那只打火机，又将它小心收到上衣内兜里。

　　“哦对了，你不介意我抽烟吧。”

　　安泊又瞥了艾森一眼，用力按下侧边的按钮，将两侧车窗开到最大。现在的风比刚才猛烈许多，吹得两人头发如同水母漂浮的触须，纠缠在一起。

　　虽然她不讨厌烟味，也不想以最坏的想法揣测一个人，但艾森会是算准了她的心软，所以才冒如此大的风险去取一只普通的打火机吗？

　　真是疯子。安泊心想。

　　“汪！”坐在后排的行风将头伸在前排座椅的空隙，仿佛想要缓和一下两人之间紧张的气氛。

　　风从车前排呼啸而过。

　　“这是妈妈留给我的唯一遗物。我记不起她的样子，只有这只打火机能让我感觉到她存在过。”艾森的语气一改刚才的调侃，转为一种近乎脆弱的认真。

　　安泊涌在胸中的愤怒突然哑了火，只有一股热气闷在心里。她望向艾森的眼睛。昨天它们还燃烧着一团火，此刻却干净得像一汪清澈见底的湖。

　　这个女人......她真摸不透。

　　艾森仰头靠在座椅上，夹住烟的手搭在车窗外，感受到旁边人的视线后，她偏过头，与安泊的目光对上。

　　她的眼神少了几分玩世不恭的轻蔑，软了下来。

　　“我没想过你会来。对不起，安泊，让你冒这么大的风险救我。现在我欠你两条命。”

　　艾森扯着嘴笑了笑，想要从略带伤感的气氛中抽离。她抽了一口烟，刚从嘴中吐出来，就被过路的风带走了。

　　安泊捕捉到艾森眼里一闪而过的忧郁，没有说话。起初，她对艾森的话存疑，但那一瞬间，艾森眼神中的真诚却让她有些迟疑。

　　她也有妈妈，可惜只在梦里见过她。但那种与生俱来的情感从不因为时间和空间折损，她流着她的血，她本能地思念她。

　　过了一会儿，胸中的闷气也散尽了，安泊算是默认了艾森的理由。既没有安慰，也没有质疑，她直接岔开话题：“你惹上了什么人？”

　　专注眼前。既然她们在同一条船上，安泊需要重新确认当前的状况。

　　“一伙赏金猎人。”

　　“你怎么惹上他们的？还有多少人？”

　　艾森耸耸肩说：“我刚到肯特的时候车坏了，只好顺路骑走他们的摩托喽。”

　　她顿了顿，又换回那种漫不经心的语调补充道：“那是一伙结盟的帮派，大概有几十人。刚才已经把摩托还回去了，如果他们不介意我们又杀了六个人，毁了三辆车，应该不会追来了。”

　　“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我也不知道，只要不怕死，死神就追不上我。”艾森抖了抖烟灰。

　　“疯子。”安泊最终还是将那个结论说了出来。

　　“谢谢。”艾森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