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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电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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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她们第几次长久地对视?
第四次?第五次?安泊记不清了。
不过这次,艾森眼里的漫不经心完全消散,原本习惯性上扬的嘴角变得冷漠,环绕在她身上热情四溢的气质也冷淡下来。
所有漂浮的光点凝聚成一枚圆形箭头,即将从艾森眼里射出一支利箭,目标正是对面的自己。
毫无疑问,艾森显然生气了。
安泊直愣愣地望着艾森,一只手握在方向盘上,另一只手握住换挡杆。她想不出除了道歉之外别的说辞。
像相信她一样,相信自己。
这句话似曾相识。
安泊想起温黎曾经说过同样的话。
那时她还小,一支半猎枪的身高,但在温黎的指导下,已经能够射中奔跑的小型猎物。
她和温黎在山里发现了一个兔子洞,她们在兔子的必经之路上布置了落石陷阱。温黎交给她的任务很简单:只要兔子经过,她就立刻拉下陷阱的绳索,让上方的石头滚下去拦住兔子的去路。
安泊背着猎枪,趴在陷阱旁等待兔子出洞。温黎趴在她身边。
突然,温黎示意安泊压低头,她嗅了嗅周围的气味,随后用望远镜观察对面的情况。
“狼来了。”温黎干脆利落地说。
狼?安泊有点害怕。在此之前,她跟着温黎见到的大部分都是没有攻击性的食草动物,最多也是鬣狗这样的小型狩猎者。她从来没见过出来觅食的活狼。
安泊巡视着狼的踪影。终于,她注意到对面灌木丛的叶子不寻常地歪斜。
随后是细细簌簌的声音,两簇充满敌意的光在一片深绿色中一闪而过。
安泊的头皮仿佛劈过一道闪电。那头狼也发现了她。
温黎放下望远镜。她小声对安泊说:“你还记得我教给你的瞄准方法吗?”
安泊颤抖地点点头。
“这次你来击毙它。”温黎说。
“可是......”安泊转头,不安地看着温黎的侧脸,她第一次看见狼,更别说杀死它。
温黎不等安泊说完,便打断了她的话:“举起枪,三点一线,瞄准它的头,等它靠近的时候,扣动扳机。”
安泊颤颤巍巍地将后背的猎枪取下,搭在前方微微隆起的土坡,随后眯起一只眼,另一只眼透过瞄准板上的倒三角形,连上枪口前的准星,对准狼的头。
那匹狼小心翼翼地朝她们的方向移动。
安泊的枪口跟随狼的动作。等狼越来越近,她的手指也放到扳机上。
等狼走出灌木丛,安泊看清了它:它比鬣狗要大得多,皮毛发黄、干涩,肚子空瘪,一副饥饿许久的样子。
饥饿的狼是最凶残的。安泊掌心渗出虚浮的汗。
还没到猎枪的射击范围内,再等等。安泊,你可以的。安泊在心底对自己说。
等狼刚一踏进猎枪的射程内,身旁的温黎果断地说:“安泊,开枪!”
就在安泊准备开枪的时候,狼突然朝她们奔跑起来。安泊一下子慌了神,胡乱地扣下扳机,然而,狼毫发未损,更像是激怒了一般冲她们跑来,那张长满毛发、无比狰狞的面孔离她只有几米远了。
安泊不停地看向身旁的温黎,又看向离她越来越近的狼,不知所措。
“再来!”温黎冷静地说。
安泊重新握住枪,但扣动扳机的手指却突然瘫软,像是被抽了骨头,怎么也用不上力。她哀求地望向身边的温黎,双手颤抖。
救救我吧,温黎,求你了,我做不到,我们都会死。安泊心里挣扎着。
但她却不能开口,因为温黎的话从来都没有收回的可能性。
那匹狼后腿蹬地,身体在空中跃起,向安泊扑来。
最后一刻,安泊依旧无助地望向温黎冷峻的侧脸,希望她能够帮帮自己。
然而温黎一动不动,只是转过头,如同往常一样镇定地看着她。
对不起。安泊闭上了眼。她也许永远不能成为像温黎一样的猎人。
“砰——”
温热的血溅了安泊一身。
安泊睁开眼。那匹狼已经倒在陷阱下方的道路上,头骨七零八落,爪子抽动了几下,随后便归于沉寂。
刚才,温黎从背后包裹住她小小的身体,握住她已经生出茧子的手,稳稳地扣下扳机。
“对、对不起。”安泊还未从这场震惊中缓过神来,她结结巴巴地含着哭腔对温黎说道。
“不用跟我道歉。”温黎依旧冷静地说,毫无责怪她的意思,“你的命在你自己手里。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你要像相信我一样,相信你自己。”温黎说。她跳进下方的道路,蹲在地上仔细观察狼的尸体,惋惜地叹了口气,“可惜这块皮毛了”,随后用麻绳勒住它的后腿,将它拖到车上。
那时候,安泊沉浸在震惊和恐惧之中,对温黎的话懵懵懂懂。她一直仰望温黎,相信温黎会来救她,却不相信命其实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她这些年起早贪黑地学习射击,明明能够射中那匹狼的头,但她当时却不相信自己可以做到,以至于无法扣动扳机。
现在,艾森对她说这句话的时候,不也是一样吗?她相信艾森不会死,却不相信自己能够顺利开过这座桥。她已经在山群间穿梭了这么久,悬崖上的小道、急转弯的连续环路等各种严峻的路况她都顺利走过,只不过现在,多了艾森的命,她却迟疑了,甚至开始怀疑自己。
不,不,这样不行。我可以的。我能做到。安泊心想。
反光镜上的木雕狼头在空中左右晃荡。
安泊没再说什么。
她直视前方,挂上挡,转动方向盘。皮卡车车身长,安泊必须先调整车的位置,让车身正对桥的入口。等到对岸的路笔直地出现在视野内,她屏住呼吸,慢慢踩下油门,车轮撵上桥面,木头的内部钻出“咯吱”声。
没人知道这座危险的桥是谁造的。孤零零的几根木头用拳头般粗壮的绳子缠绕在一起,像木筏搭在悬崖之上,几根参天古树的枝干捆绑在一起,从汹涌的河流中竖起,作为桥的支撑。
桥正如此前的判断,足够承载车的重量。只不过两侧车轮距离桥的边缘只有二十公分。安泊不时通过后视镜观察车身的位置,微调方向盘,使车尽可能地保持在桥的中心,让车轮落在两根木头的正上方。
等后轮稳稳当当地上桥之后,安泊集中注意力,盯住桥尽头处的一点,稳住方向盘,让车尽可能地走直线。
三十米、二十米、十米......
等车前轮重新落在踏实的地面上,安泊终于松了一口气。
整个过程比她想象中要容易得多,甚至比不上有次经过一条被山体滑坡的泥土掩盖一半的路。
安泊继续向前行驶。艾森好像很久都没说话了。经过刚才单方面的“争吵”,她不知道如何开口,只能偷偷地用余光瞥向艾森。
艾森窝在副驾驶上睡得正香,脑袋从靠椅上滑落,甚至响起微弱的鼾声。她眉头鼓起的气仿佛也消了,又回到之前松弛的感觉,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
艾森这么相信自己啊。安泊握紧了方向盘。她也要相信她自己。
过了桥,一条土路在河流的尽头转弯,通向北方。这里完全不同于森林,没有任何遮挡物,那些土黄色的山也消失殆尽,现在能够一眼望到地平线。硕大的太阳炙烤着地面,留下干裂的伤口。
安泊放下挡光板,仍旧被强烈的光线干扰,只好戴上墨镜。行风从后排跳过来,趴在艾森的腿上,艾森下意识用手抚摸行风的头,调整了姿势,继续沉入睡眠。
到了傍晚,艾森终于睡醒。她们在空旷的荒野上搭好帐篷,生起火。艾森如同往常做饭,安泊梳理车上的资源。
吃饭的时候,安泊端着碗,里面是她最爱的肉。但她却没有了吃的兴致,时不时抬头看向艾森,终于下定决心开口:
“谢谢你。”
“谢我干什么。”艾森说。
“谢谢你上午的话。”
“不用谢我,所有的一切都是你自己做到的,我只是提醒了你一下。”
“谢谢你的提醒。”安泊改口说。
艾森笑着说:“怎么突然机灵了?”
“难道我很笨吗?”安泊疑惑。
“难道不是吗?”艾森抿着上嘴唇说。
要是在以往,安泊会红着脸和艾森争辩,要她列举出自己“笨”的证据。不过现在,如果艾森原谅了她,被说“笨”也不是不可以。安泊心想。现在艾森应该是原谅了她吧。
第二天早上,安泊习惯性地打开电台,电流声依旧“滋滋”作响。车内的气氛回到往常,艾森又开始讲起各种奇幻故事,行风会时不时地叫一下,在某一个沉寂的时刻吓两人一跳。
一路上的风景没有太多变化,除了同一种顽强的苔藓植物,再没有其它生物的踪迹。
“怪不得守墓人会隐居在此地,这里太像一片墓地了。”安泊说。
“这个人听上去很有意思,真想知道她为什么执着于在一片荒地上守护死去的躯壳。”艾森表现出难得的兴致,接着安泊的话说。
一种陌生的声音潜伏在电流声中。
“嘘。你听到了吗?”安泊感到奇怪。
艾森也觉察到了异常,竖起耳朵聆听突如其来的声音,她勉强能够辨认出几个音节。
是一首歌。但不是安泊车内仅有的鱼吐泡泡的那一首。
“电台有信号了。”艾森说。
旋律断断续续地从黑色小盒子里传出,随着向前行驶的距离,越来越清晰、连贯。
安泊惊讶地盯着车载电台的绿色屏幕。这是她第一次收到电台的信号。原来这东西还真有人在用。
“你听过这首歌吗?”安泊问。
“没有。”艾森摇摇头说,“我只知道这是用钢琴演奏的。”
安泊没见过钢琴。歌曲中乐器的声音十分干净,只是每一个音节的结尾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沉重、模糊不清。
等到电台的旋律完全清晰,两人不约而同地保持沉默,静静听着。就连行风也乖乖趴在座位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这首歌从头到尾只有一种乐器,没有人唱歌,也没有人说话。曲子的旋律十分悲伤,听完一遍,安泊竟有流泪的冲动。不过她忍住了,但那种悲伤的感觉却留在身体里,踩油门的脚也变得软绵绵的。
车外路过相同的风景,车内播放相同的歌。时间像是陷入了一种永不中断的循环。过了一会儿,安泊才意识到歌曲的开头和结尾是相连的。
这会和守墓人有关吗。安泊心想。不过,她几乎无法思考。过往悲痛的场景一幕幕地在眼前闪烁:跟随村民掩埋成百上千的尸体、行风妈妈被狼咬死、原阳被烈火烧死、监狱里的血喷泉、楼上倒挂的尸林......
安泊要承受不住了,她在不知不觉中流下滚烫的眼泪。重叠的悲伤气势汹汹地袭来,将她淹没在情绪之海。
就在这时,艾森关掉了电台。
“一首歌听太多遍就没意思了。”艾森说。她别过头去,打开车窗。
歌曲一停,安泊晃过神来,胸前的衣服已经被泪水打湿。她也将自己的车窗降下,趁艾森没有看向她,偷偷用袖子擦掉了脸上的泪水,任由过往的风火辣辣地带走最后一点水分,留下干涩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