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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红颜暗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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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灯时分,各宫、殿、阁陆续亮起灯。坤宁殿内外,静寂无声,犹如无人之境,唯有夜风扫过院中花草树木的枝头,发出刷刷的声响,如一首沙哑的琴曲。
坤宁殿东楹二楼的小佛堂里,没有点灯,一团漆黑,皇后向氏跪坐在观音像前,默诵佛经,手里转动佛珠。一股浓浓的香气充塞小阁上下,几令人窒息。
静谧的庭院中,传来脚步声。不多时,皇帝拾级而上,到了二楼。
“官家。”守在门外的小宫女惶恐行礼。
皇帝推开了房门,扑鼻的香气,令他起眉头。“太晚了,用膳吧!朕也饿了。”他的声音疲惫、无奈,不像是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而是一个四十岁的中年人。
向后起身施礼,不发一语。
皇帝关了房门,目光穿透黑暗,缓缓地说:“我们会再有孩子的。你以后不要再来这里。佛、道虽可以修身养性,却不能持家。你身为皇后,要为天下妇人做表率。”
向后仍是不语。
“原来,你终究还是喜欢寺庙,不喜欢皇宫。”皇帝又说,不是嘲弄她,而是自嘲。在嫁他之前,她已经在寺院里生活了十年。
向后继续缄默。
皇帝也沉默下去。他们本来就不多话,近来越发无话,孩子更是不能提及。
良久,向后才慢吞吞地道:“一切都是我的过失,我甘愿领罪,不想牵连他人。”这声腔里既无哀,也无怨,只透着瑟瑟的凉意。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各人的罪各人受。”皇帝说。
向后望向皇帝。
“你不必多想,万事都有我在。”皇帝又道,说着上前,双手轻轻按住皇后的肩头。
黑暗里,她看不清皇帝的眼睛,但她记得夫君的眼睛。一刹那间,万般心酸、凄苦涌入心头,恨不得一头扑入他怀里,肆意大哭一场。
“官家!”外面响起宫女的声音。
向后猛然从那团魔咒里清醒。他不是夫君,他是皇帝!万幸有黑夜的包围,她的泪水唯有她自己知道。
空荡荡的大殿里,只在角落里还有烛光闪烁,曲曲围屏,将大殿分隔成许多区域,一层层深入,曳地的流苏帐垂下,如望不到尽头的锦绣洞府。守门的值夜太监早已靠坐在门后睡着了,还发出微微的鼾声。殿中守夜的两宫女,头对头,靠着一张矮脚几案跪坐,一个以手托腮,一个伏案,睡意沉沉。
昙珠站立在龙榻前。宽敞的龙榻上,空无一人,描龙绣凤的金黄色被褥堆叠放整齐。
榻侧几案上的蜡烛已几乎烧尽,烛泪淌满了玉质的小烛台,在黄色的烛光映衬下,形状奇特,晶莹剔透。昙珠又点亮一盏宫灯,将它暂放在几案上,烛光照亮了龙榻。
金黄色的锦帐,在灯光下,流荡着辉煌、灿烂的光泽,令人眩晕。她不知不觉地抚摸上锦帐。在几年之前,仁宗皇帝时,它还是旧的。一转眼,一切都换了。帐子是新的,主人也是新的。
旧物零落尽,此情安可任?
“你在做什么?”忽然背后响起一个声音。
她大惊,霍然转身,两眼倏然瞪大,犹如撞见了鬼魅。
“你怎么了?”看她灵魂出窍一般,皇帝打趣道,“又做噩梦?”想起午后时的那个”白日梦“,他不免有点儿着恼,仿佛是她得罪了他。
昙珠急忙摇头,收敛飘浮的心心绪。不知是地毯厚重,吸去了皇帝的脚步声响,还是她神思不属,失去戒备之心?无论哪一项,她都应该反省。
“你脸色不好?”皇帝一壁打量她,一面甚为随意地坐到龙榻边沿。“你都知道了?”
昙珠不知其意,纳一个万福,问:“您在这儿?我以为您留在坤宁殿。”
皇帝怔了一下,迅即微微一笑,道:“怎么,我留在坤宁殿,姐姐却过来?这么说,姐姐入福宁殿,不是想见我,那你是想见谁?”
昙珠抬头,对上皇帝淡笑的目光。
“我想起了昭陵(指宋仁宗,死后葬在永昭陵。宋人习惯以山陵称呼已故帝王)。”昙珠坦然回答。
皇帝错愕。
昙珠再纳一个万福,转身欲离去,皇帝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用力且严肃地问:“你今天去哪里了?”
“广福寺。米夫人病入膏肓,我奉太皇太后懿旨,过去陪伴夫人一日。”昙珠回答。“昨日下午,我便告知子衿我今天的安排。”
“米夫人是真的不行了吗?”皇帝质疑。
“这还有假?”昙珠反问,将手臂轻轻从他手里抽出。“御医说,也就是这几天的事情。”
“你很伤心。”皇帝说。
“米夫人,她就像是我的母亲。”昙珠答,压抑下心头的无限伤感,极力平静地说,“我九岁入宫,她就是我的教导夫人。我在这宫里的许许多多,皆蒙她教育。我非草木,怎不伤怀?”
“那我呢?”皇帝问。
昙珠诧异。
“自我入宫起,便承蒙姐姐的教诲,大大小小,林林总总,无一不是得到姐姐的关怀。他日,旧宅牡丹园,新坟松柏林。姐姐也会为我暗自垂泪吗?”
昙珠惊异失色,厉声道:“陛下,您在想些什么?怎可出此不祥之语?您青春正盛,如日中天。”
皇帝却面露不屑。古往今来,多少人英年早逝?他的父皇还不是三十六岁龙驭上宾!而他的孩子,尚未出生就已夭折。
“陛下,子不语怪力乱神。”昙珠加重语气,“岂不闻汉武迷乱于方术而酿大祸?前车之鉴,后人不可不戒。”
皇帝失笑,道:“你想多了!我不过说句玩笑。”
昙珠露怒容,道:“这更不该。堂堂天子,言语失当,有失体统。”
皇帝戏语:“看你,活像是一只斗鸡,鸡冠耸立。”
昙珠被他逗笑,心口拥堵的郁闷也稍稍散去了一些。
皇帝起身,举手脱冠。自他戴冠以来,这事都有身边的宫女来做。因此当他亲手做时,双手就显得尤其笨拙。
昙珠忙近前一步,与他对面而立,翘脚,来襄助他。然而她也不惯做此,反而越帮越乱,弄了一会儿,头发散乱,冠却没取下来。
“您坐到榻上,我站着,这才方便。”昙珠提议。
“这殿里的人呢?”皇帝问,“好像今日这里少了许多人?”说完,他马上明白其中缘由。
昙珠却一无所知,随口应道:“不知道。”同时双手双眼,全神贯注在玉冠上。
“麻烦,我明日就不戴了。”皇帝抱怨。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昙珠戏谑。
皇帝苦笑,猛然脑海里闪过白日里的梦。他微微仰起头,发觉他的脸正对着她的胸前,顺滑的缎子下,散发出淡淡的体味,仿佛是丁香,也有些冬梅。她的双手放在他头顶,恍惚像是她将他揽入怀里。
记得初见她时,她穿着丁香色半臂,明目善睐,笑语盈盈,漫天飘飞的杏花雨中,犹如一幅画。
“啊!”她欢呼,“取下来了。”
她抱着玉冠,退后一步,端详他。对上他的视线,她心无旁骛,莞尔一笑,转身,去拿了犀角篦子。
“若您不弃,奴婢来给您篦一篦头!”她笑说。
“好。”他回答。
她站在他身旁,轻轻拾起他的头发,温柔且小心翼翼,从头皮到发梢,每一下,力道都恰到好处。尽管过去了多年,对篦发,她依然是驾轻就熟。恍惚中,她又回到了过去,依旧站在这个龙榻前,苍老的皇帝无力地坐着,跳跃的烛花映在暗黄的青铜镜里。她慢慢抚摸过每一根发丝,总是会有些白发,也会有断发……
明亮的烛光辉映下,她的脖颈光洁、嫩滑,她的发丝乌黑浓密,闪着亮光,和所有宫女一样,她挽了一个最普通的发髻,插着一支简单的白玉钗,没有珍珠,也没有鲜花,暖白的羊脂玉,最上乘的玉料,最简朴的样式,好似她。这十几年,她一直就是这般模样。没什么变化,没什么新奇,始终在他身边,永远都不会离去。
“啊?”她的手抖了一下。
篦齿划过他的头皮,他感到一丝痛。
“我真是上了年纪,人不中用了。”昙珠懊恼,“痛吗?”
“不痛。”他说,“姐姐一点也不老。”
昙珠放下篦子,自嘲笑了笑,道:“前两日和妙莲姐闲话。米夫人去了,这宫里头,我们几个就算是老人了。今日宫中年最老,大家遥赐尚书号。”
“奥,原来姐姐想要升官!”皇帝故意曲解其意,戏语道,“好吧,明日,朕就手诏两府,赐姐姐领尚书内省事,正五品,赐绯红罗衣。”
“我可不敢领受。”昙珠却正色道,“您也别插手这事。”
“自有太皇太后和太后考量?”皇帝也换了腔调,冷冷地道,“你这就错了,嫔妃的事,后宫说了算;可这尚书内省,事关朝政,祖宗家法就不许她们干涉。你是知道的。”
昙珠沉默。她不喜欢、也不想被裹挟进那些争斗中去。她只想安安静静做个宫女,然后借一个恰当时机,出宫,回家,嫁人。
“时候不早了,您歇息吧。”昙珠说,“明日还要早朝。”
“福康公主入宫了,你知道吗?”皇帝再问。
昙珠诧异,忙问:“她又有事?”
皇帝点点头,道:“她还提起你。她说,她曾想带你出去。你怎么不跟她走?”皇帝瞟一眼她,再道,“你这样留在宫里,有什么趣味?红颜暗老白发新,绿衣监使守宫门。蹉跎青春。”
“她的疯话,您也当真?”昙珠笑说。
“你如何看长公主和李驸马之事?”皇帝问。
“一言难尽。”昙珠叹息。
“前车之鉴,不可不防。”皇帝道,“宝安的婚事,务必慎之又慎。”
英宗皇帝有四个公主,唯有宝安公主与皇帝是一母同胞的嫡亲妹妹,自然皇帝特别疼爱宝安。
“你可知宝安是否有心仪的人选?”皇帝问。
昙珠微笑,道:“她还小,又心思单纯,哪里能想到终身大事上?”
“她不小了,过完这个生日,十五岁。”皇帝说,“母后十三岁就与父皇成亲。”
“您舍得吗?不想将妹妹多留在身边几年?”昙珠问。
“虽不舍得,可是女子终究要嫁人。我身为兄长,一定要为她挑选一个如意郎君。”在这件事上,皇帝踌躇满志。
“您是想亲自为公主做媒?”昙珠疑惑。想当初,他的婚姻竟都由曹太后和执政大臣做主,在他心底里留下了些许遗憾。
“怎么,不行吗?”皇帝反问。
昙珠含笑不语。
“你觉得我多管闲事?”皇帝嘲笑。
“哥哥张罗妹妹的婚姻,怎算得多管闲事?”昙珠说。
“你替我探探宝安的口风。”皇帝叮嘱。
“莫非您已有人选?”昙珠好奇。
“等等看。”皇帝故布疑阵。
昙珠不便追问,却不禁更加好奇:究竟是个怎样的人?竟入得他那样挑剔的法眼?
“皇后有和你说过这事吗?”皇帝问。
昙珠答道:“没有。”
皇帝失望,暗暗叹息。大约她这一生,都逃不出失去孩子的悲伤了。可怜的女人!她怎就跳不出那个网呢?可恶,他却对她的悲恸,毫无办法。这是他身为人夫的不幸。
“太皇太后和太后倒是提过。”昙珠赶快转移话题。
“她们相中了谁?”皇帝急问。
“没有相中谁,只是议论,究竟找武将之家,还是书香门第。”昙珠说。
“你多多留神。”皇帝嘱咐,“你没看德宁公主的夫婿?既无才,又无貌,只剩一个家世,那却是母后最看中的。宝安,断乎不能嫁那些空名头。所以我一定要先下手为强。母后再有异议,我都已下了圣旨。她也无奈。”
昙珠诧异。他这是和他亲娘耍心眼?模模糊糊中,她心里有种奇怪的恐慌:面前这个年轻人,再也不是从前的那个少年。他长大了,成了皇帝!
嘉祐七年(1062)的秋天,仁宗皇帝过继太宗后裔——濮王第十三子宗实为皇子。宗实带妻子儿女入宫。他是宗实嫡长子,年方十四岁。昙珠已经二十二岁,在福宁殿当值,她被分派去侍奉他。因为她年长,他一直称呼她为“姐姐”。
嘉祐八年,仁宗皇帝驾崩,宗实登基,是为英宗。他由赵仲鍼改名为赵顼,晋封颖王。治平三年(1066)十二月,又封为皇太子.治平四年正月初八,年仅三十六岁的英宗皇帝驾崩。二十岁的他,登基为帝。
依照祖宗家法惯例,所有过去侍奉左右者,都得以“随龙”,进入皇帝的正寝殿——福宁殿当差。昙珠再次重返福宁殿,但她的职责发生了巨大变化。她不再负责皇帝的饮食起居,而是做了司记,照管所有皇帝的文书。这是一个独特的职位,它不是面向内廷,而是直面朝堂。
大宋开国,太祖皇帝忧虑晚唐以来宦官干预朝政的弊病,大力剥夺宦官的权力。其中一项便是,将宫内文书事宜,交给了由宫女组成的尚书内省。尚书内省的女官,不同于一般内命妇,她们的官服,类似于外廷官员,圆领衫,乌纱帽。她们是藏在深宫里的“官吏”!
(注释:关于宋宫廷内的“尚书内省”,可参考邓小南先生文章关于这方面的论述。)
离开福宁殿正殿,昙珠便回到福宁殿西侧殿后的一座独立小院,月洞门位于东南角落,正堂坐南朝北。夜晚的小院,悄无声息,北面、东面房里,皆有淡淡的光线射出,洒在院中的紫藤架上,夜风吹来,花影摇动。而西面房里一片漆黑。
昙珠向那漆黑里瞧了一眼,便走向北房。
她推开房门。
“夫人!”见是她,小宫女小满立刻蹦跳着迎上来,雀跃着道,“太好了。您总算是回来了。这一白天,官家一直在找您。”
“怎么不说我已告假?”昙珠不悦,“你们又在搞鬼!”
“没有。”小满笑,“官家可没说找您,我们就是猜猜,也不敢轻易回话。”
“现在你们都会猜度龙心了。”昙珠嘲笑。
小满咯咯笑,答:“都是阿松!他说他是官家肚子里的蛔虫。官家一个眼神飘,他就能断个十之八九。”越想越觉得“蛔虫”这个比喻可笑,小满笑弯了眉。
昙珠却不觉得好笑,脸色沉郁。天子神威,何人能参透?所谓伴虎容易伴王难!古人的那些血淋淋的教训,岂是虚妄?今上,这位少年天子,就在她眼皮底下,却变得越来越叫人揣摩不透。
察觉昙珠脸色不好,小满忙收敛笑容,不敢造次,奉上茶水。
“冬至呢?”昙珠环顾。
“姐姐在睿思阁整理通进司呈上来的奏折。”小满回答。
“今日不是妙莲姐的人当差吗?”昙珠质疑。
小满想了一下说:“这几天不是大臣呈上来的奏折多吗?冬至姐姐或许在那边帮忙。”小满说。
昙珠不安。奏折再多,冬至却不是“勤快”人。仅仅才离开一天,这宫廷似乎就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比如方才在正殿里,莫名其妙的就没见到尚子衿。她是皇帝的贴身宫女,一向不离左右。她去了哪里?还有皇帝的神色!那些颓废而荒谬的词句?
一种她看不见的暗流在涌动,而她抓不住、看不见、嗅不到。
坐卧不宁,更睡不着,昙珠在床上辗转反侧。没有月光,也没有星光,夜色漆黑,夜风潇潇。
她正半睡半醒之中,忽然“吱呀”两声响动,外面的房门开启又关闭,伴随着冷冷的夜风,一个黑色的身影挑开门帘,蹑手蹑脚进入内室。
“啊?!”黑影惊声尖叫,原来是昙珠突然从床上坐起。
“冬至。”昙珠轻声喊。
“哎呀呀!”冬至拍打胸口,“吓死个人。黑咕隆咚,您不睡,坐在床上干什么?”
“你呢?深更半夜不睡,都去哪里闲逛了?”昙珠严肃质问。
冬至不答,点了蜡烛,端起烛台放到床前的方案上,顺势就在一旁的杌子上坐下。
这时外间的小满也醒了,进来问:“是姐姐回来了吗?”说着又折返,不多时,又端来一碗茶水喝两块点心。
“小满可真是细心。”昙珠赞叹。
“那就让她去正殿里伺候吧!”冬至说。
小满脸一红,道:“我才不去呢!你想去,你去。”说完,气呼呼嘟着嘴,扔帘子出去了。
冬至仍嗤嗤发笑,情状有些怪异。
“正殿哪有她的份儿?”昙珠说,“那里头一个萝卜一个坑的,一个个吹胡子瞪眼,恨不能争个你死我活。算了吧,且让你们都安安稳稳的跟在我身边。”
冬至缄默。烛光闪动,将她的身影投射在墙壁上。窗外夜沉沉,黑暗无边,眼前一灯如豆,摇晃着微薄的光芒,烛芯颤巍巍,拨动人的心潮。
外向响起三更更鼓声,盘桓在黑黢黢的宫城的上空,久久不散,传之渺远。
“你究竟去哪儿了?”昙珠继续追问。
冬至卸了外衣,对昙珠说:“姐姐,今晚,我不想一个人睡。”
“上来吧!”昙珠让出床铺一侧。冬至爬上床,随即瘫软地躺倒。
“是不是有事?”昙珠的不安加重,“你快说。”
“福康公主回宫了。”冬至说,闲聊的语气。
“我听官家说了,她还来福宁殿见过官家。”昙珠答,“她的事,果真严重吗?”在福宁殿,她当然不好向皇帝打听福康公主的事情。
“公主今晚住在来凤阁。”冬至极轻淡地说。
昙珠错愕,如同耳边响起一个闷雷。福康又来这一套!嘉祐五年时,福康与驸马不谐,回宫,就曾与寿康公主争闺房。“她为何去住宝安公主的闺阁?苗贵妃呢?难不成她们娘俩也闹翻了?”苗贵妃是福康公主的生母。
“公主说:来凤阁原本就是她出嫁前的闺阁。如今她归宁,旁的地方都住不习惯,就是想要住回原先的闺房。”冬至答。
“所以,她就住下了?”昙珠按下火气,“你们为什么不拦着?”嘉祐五年时,福康闹,好歹那时仁宗皇帝尚在!如今,她又凭什么闹?
“您说谁能拦得住咱们大宋的兖国大长公主?”冬至颇挖苦地说。
昙珠无语。
“亏得宝安公主脾气好,任凭着福康公主闹,也不着恼。”冬至评论。
昙珠冷笑,道;“这哪里是脾气好?分明就是一个软柿子,福康公主也是看人下菜,专挑了她去闹。不然,怎不去闹凤仪阁?”
“这倒也是。”冬至说,“人善被人欺。”停顿片刻,她又道,“明日,夫人找个空闲去看看吧!我觉得,此番,福康公主真有些疯了,胡言乱语的。这大半个晚上,她竟不管尊卑贵贱,一味地拽住我,从她出生讲到她要如何去死。我听了觉得怪瘆人的。”
昙珠默然。谁能想到堂堂的福康公主竟落到这么一个境地?天意如此,还是人为之?
冬至沉重叹口气,起身,吹灭蜡烛,睁着眼,浑身骨头酸痛,头颅轰轰。
过了好大一会儿,冬至长长叹一声,问:“夫人应该都知道了吧?”
昙珠也了无睡意,问:“知道什么?”心里一怔,莫非福康公主惹出了更大的乱子?
“您可真是身在红尘内,心在九霄外。”冬至再叹息。
“今天到底出了什么事?”昙珠着急。
“尚子衿被太后带走了。”冬至说。
“奥!”昙珠应一声,所以她不在正殿里,她的房里漆黑。她负责皇帝起居,太后也常常唤去询问皇帝的生活。
“太后查出,正是她妹妹子佩施了巫术,才致使皇后小产。”冬至再道。
“啊?!”昙珠既惊讶,又狐疑。皇后小产是去年春天的事,怎会一年后又风波再起呢?
“听说是人赃并获。人证物证俱在,证据确凿,尚子佩自己也供认不讳。”冬至波澜不惊的诉说,仿佛这件天大的事情,不过寻常尔尔。
昙珠暗暗戏几口凉气。施巫术,这是宫廷里的大忌!
“妹妹犯事,姐姐自身逃不过干系。今日晌午,迟夫人带着太后的懿旨,将她带走了。我就在这个窗下,亲眼目睹。”冬至平淡地说。
“你不是不喜欢她吗?”昙珠诧异冬至的伤感。
“唇亡齿寒罢了。”冬至苍老地说。
昙珠失笑,道:“你和她,何来唇齿?往日我就曾说过,你吃不着她的醋,她也犯不着吃你的醋。她隶属六尚局,你是尚书内省,职权不相干,各人忙各人。”
“姐姐就如此想?”冬至问。
“我从来不打诳语。”昙珠道。
“她可不这么想。”冬至道。“今日她下狱,您却出宫了,置身事外。糊涂的人,还道是您做了手脚,令她姐妹万劫不复。”
“是哪个糊涂的人,竟做如此想?”昙珠毫不迟疑地质问,“她们的事,我素来不插手。我也不屑于插手。谁若是将这盆污水扣在我头顶上,那才是朗朗乾坤下,污蔑忠良。”
听她这般“宣誓”,冬至忍不住发笑。
“你不要和福康公主讲宫里的事。”昙珠命令。
“我明白。”冬至,“这点儿分寸,我能不懂?”
二人沉默许久。
“睡了吗?”冬至问。
“睡吧!”昙珠说,“明日还要当值。官家下诏议论差役法,官员上的奏折多,官家还急着御览。咱们要一一整理,没闲工夫偷懒。三天后,富弼相公要入宫觐见官家。不日,王安石学士也要入京了。官家忙,我们也要跟着忙。”
“您心里果然只想着朝廷。”冬至喟叹。
“若只想着那些乌七八糟的事,尚家姐妹就是最好的例子。”昙珠说。“欧阳相公曾经对我说:一个人心底澄明,他的路也会一片光明;心底阴暗潮湿,他的路也必然走入泥泞里去。”
冬至缄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