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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正平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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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奕统合四年,遥州颐山正平宗
李卓群走进不盈堂时,离早课还有些时候,他看了一眼座下的学生,发现李如钺的位置还是空的,有些不满,道:“李如钺还睡着呢?”
这时有一位盘着头发、长相柔美的女子正在分发讲义,闻听李卓群说话,赶紧回头道:“婉儿已经去催了,她们马上就来。”
李卓群皱了皱眉,他知道李如钺赖床的德性,觉得李婉儿不一定能把李如钺从床上薅起来,道:“经谣,你再去看看。”
李经谣对去往李如钺的寝室可是轻车熟路,她领了师命,赶紧到了弗居,可还没迈进门,就听到小师妹李婉儿火急火燎的催促声。
“小师姐!快起来啊!师父要上早课了!!!”李婉儿一边说一边试图推醒床上的人。
“快点起来啊!我们要迟到啦!”
可床上这尊睡神竟然纹丝不动,也不知是装的还是真的。
“你小师姐这是梦游太清仙境流连忘返了?”李经谣走进来调笑道。
“啊!大师姐你可来了!”李婉儿看到李经谣仿佛看到了救星一般激动,但又很快泄气,捂着脸道:“我真是无能为力了。”
李经谣走近李如钺床边,对着李婉儿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又故弄玄虚道:“对症下药,才能事半功倍。”
李婉儿退到一边,给她让出地方,歪着头好奇地等着她下一步动作。
只见李经谣清了清嗓子,凑近李如钺耳朵,一字一句道:“学生,恭、迎、师、尊、出、关。”
她说这句话时声音不大,却起到四两拨千斤的作用。她所说的“师尊”是李如钺的亲娘——现任正平宗掌门李观妙。
李如钺的魂儿好像直接从九霄云外吓得飞回来慌忙附体,诈尸似的坐直了身体,掀起被子要穿衣服。
“我衣服呢?!快快快!给我衣服!”李如钺着急道。
李婉儿见此情景目瞪口呆,不禁对李经谣佩服得五体投地。
李经谣顺手把外衣递给她,温柔道:“师妹,早课快开始了。”
李如钺清醒后发觉自己被耍了,不过她也没有生气,只是无奈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这就去。”
趁着她换衣服,李经谣给她扎好头发,简单洗漱了一下,三人赶紧去赶早课。
好在早课没有迟到,一进门李如钺就对着李卓群极其娴熟地承认错误,笑脸相迎道:“师父,我错了,下次再也不会了。”
李卓群点了点头,也没说什么。倒不是因为她是正平宗的少宗主,是掌门师姐李观妙的唯一女儿,也不是她这般嬉皮笑脸做派,而是,他今天懒得骂她了。
不盈堂早课一般是李卓群讲正平宗门志、七州史话、时事政治、老庄思想等等,属于理论课,对于一些年轻气盛的少年人来说,这些内容未免有些枯燥。他们更喜欢像气力修炼课、剑道课等等。
当然像大师姐李经谣、大师兄李豁这样的“芝兰玉树党”,无论是什么课程,都会认真听讲的。以李如钺为代表的“吊儿郎当派”,时不时挨两顿训斥也是家常便饭。
李卓群正坐在台上讲着镇冥之役。
“太祖元克胜早年拜入阡州泰合宫,并仰赖父兄基业,大体统一中土七州。”
“后遇混冥岛魔主方济隐叛乱,泰合宫帝师谢让领旨,游说联合其他六大门派,在太祖执驭龙剑的号召下,群雄并起共同诛灭魔主,镇压了混冥叛乱,太祖为七大门派封土,并于凤梧城立七门镇冥塔纪念。”
“七大门派也因此名扬天下,分别是阡州泰合宫、我门——遥州正平宗、稷州公输院、霖州本草阁、柬州星月楼、玉州纵灵城、恪州燕霞山庄……”
讲到这里,下面有学生忍不住窃窃私语了。
“你说七门老祖谁最厉害?”
“那还用说,肯定是我门老祖了!”
“泰合宫谢让居然是帝师,他真有那么厉害?怎么才能当帝师?我也想当帝师。”
“就你?你要是帝师?那我就是大罗神仙!
……
李卓群重重咳嗽了一声,道:“这么想说的话,为师给你们一个畅所欲言的机会。”
他这么一说,不盈堂内立刻鸦雀无声,刚刚还碎嘴子的学生立马忐忑不安起来。
“前面讲到了镇冥之役,各家祖师皆为不世之材,如若你们有这等能力会如何呢?如若,天地生我凌云骨?”李卓群引出了一个对子的上句。
他等了一会儿,留了一些时间给学生们思考。有的人还在抓耳挠腮时,有的人已经成竹在胸。
李卓群看了看“芝兰玉树派”的反应,很是满意,又看了看李如钺,后者好像也没有被难倒,最后他把目标锁定在李如钺身后的李荷风身上。
“荷风,你来说。”
“吊儿郎当派”骨干人员李荷风下意识“啊”了一声,赶忙站起来,支支吾吾道:“我?额,那个……”
他“那个”了好一会儿,李卓群的脸都要变色了,这才灵机一动,吐出一句:“天地生我凌云骨,不做烂泥要人扶!”
他刚说完,不盈堂传出阵阵爆笑声,李如钺笑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平时最高节清风的李豁也难压上扬的嘴角。
李荷风自己不觉得好笑,他有些郁闷地看着大家伙儿。
“师弟啊,至少押韵了。”李如钺笑够了后才好心转头安慰他。
唯一没有笑的李卓群示意李荷风坐下,严肃道:“很好笑吗?”
顿了顿,他又道:“荷风,既有凌云骨,便已非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坐下吧。”
说完,他又指了指李如钺,道:“如钺,你来说。”
李如钺不慌不忙站起来,道:“天地生我凌云骨,剑斩诸恶青史驻。”
李卓群有些不满意,道:“名垂青史亦有居功之心,你且坐。”
李如钺坐下后,李卓群又把李豁叫起来,道:“豁儿,你是如何想的?”
李豁思量了一下,道:“明志修身浩气铸。” 李卓群点评道:“倒是与你性子相差无几,坐吧。”
“经谣,你作何解?”李卓群又看向李经谣。
“济世安民七州护,正如师父所讲七门祖师一般,生有凌云骨,各自施展所能辅助太祖,护七州太平。”李经谣起身道。
李卓群这才微微一笑,道:“嗯,你坐。”
李经谣果不其然又做了大轴收场,大家伙儿在心里也松了一口气。
今日早课过去后是一段休息时间。李如钺照常提着“正心”去了剑峰。“正心”是她的佩剑。十八岁生辰时,李卓群从燕霞山庄欧阳陈昭处得一佩剑——正心,转赠给李如钺作为生辰礼物。
李如钺虽然有时候学习态度吊儿郎当,不过也确实是天纵奇才。三岁时学剑术,九岁便已经颇有小成,十二岁时与大师兄李豁切磋竟不落下风,十五岁在一众晚辈后生里已是佼佼领先。
十七岁时与自己的师父李卓□□手。李卓群虽然胜之,却谓之曰:后生可畏。
这么多年,她一直在剑峰练剑。
剑峰陡峭,势如其名,似一把利剑刺穿云霭,直指九霄,几乎直上直下,实在难以攀爬。李如钺站在回头崖边,提起内气运转,飞身过去。
她踩在那块已经有些光滑的飞来石上,飞来石因与剑锋格格不入,如天外飞来之物,故有此称,而李如钺则是把它当作了自己的练功石,即便几步之外便是万丈深渊不见底。
李如钺凝神吐息,舒展了一下腰身,开始练功。她一步一顿、一收一放间,如游龙得水一般流畅自如,下盘稳重却如虬根扎土,一拳一掌堪称有力,几欲震碎流云。
收式后,她拔出佩剑。
正心的外表古朴,没有像其他宝剑一样装饰精美的宝石,甚至没有什么特别的纹路作修饰,但拔出的一刹那,寒光破空,剑气凌然不可侵犯。
李如钺在练习李观妙教她的剑法。她的剑法早已是其他学生望尘莫及了,所以去年李观妙亲自在剑峰授予她霜月剑法。
李如钺想要体会李观妙说过的以气运剑。她运转灵成之气注剑,剑身发出争鸣,一招一式如有神助,所到之处凝霜化形。
然而这才是第一阶段,化无形之气为有形之物。第二阶段是化有形之物为无形之气。
最后阶段则达成无形有形只在剑客一念之间。到那时,无论手中是什么,皆可为剑,无论敌方手中有什么,皆可化无。
即便是李观妙,也尚未臻于大成。
李如钺想要学着“化无”却无头绪,玄气虽然能够注剑凝霜,但是却也像难收之覆水,不能再化为灵成之气收回体内运转。
她只得把第一阶段的招式反复练习。
她练了很久才准备休息一下,三两下翻身跃上身侧的那棵古树上,坐在树枝上看金色的云海翻腾,思绪万千。
“师妹!”李经谣提着食盒站在崖边喊她,她喊了好几声,李如钺都没应答,于是干脆咬咬牙也直接飞了过来。
李经谣站在古树下歇了一会儿,才对着头顶的李如钺道:“师妹,快下来。”
说着,她铺开台布,拿出一个小食盒放在上面。
李如钺想事情出神,这才发觉李经谣过来了,赶紧跳下树来,道:“师姐,你怎么过来了?”
“我做了一些豆糕给你吃。”李经谣说着打开了食盒,里面是颜色各异的精致糕点。
李如钺赶紧凑过去闻了闻,喜悦道:“这是给我一个人的?”
“对啊,我特意给你留的。”
“嘿嘿,师姐你真好。”李如钺说着就要伸手拿出一个塞进嘴里。
李经谣不动声色地递上了一方帕子,刚好拦住李如钺的手,再用那帕子包住一块豆糕递给她。
“你还说呢,我的轻功又没你那么好,你在这儿剑峰,还要我飞过来,方才喊你好几声,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一声都不应。”李经谣忍不住出口嗔怪她。
“呜,真好吃,对不起嘛,师姐。”李如钺接过去,一边吃一边道。
李经谣又拉着李如钺坐下。
“要是有点玉就好了。”李如钺又包起了一个豆糕。
“昨日茶室里有晒好的点玉,分了一些给香客,现在应该还有,你要是想喝,我们下午去尝尝。”李经谣回答道。
李如钺点点头,又把头靠在李经谣的肩膀,李经谣的身上有一种很淡的檀香味,闻起来很安心。
“师姐,你有没有想过,要下山游历啊?”李如钺问道。
李经谣摇摇头,道:“我已经习惯了颐山的一草一木,一人一物。”
“可我想要出去走走看看,想要名扬七州,银鞍照白马,飒踏如流星,这才是人生!”李如钺直言不讳。
“可你记得师尊是怎么说的吗?正平宗之门生,习剑术以明道,宁做山中隐士,不做市井游侠,天地自有变化,我辈当无为。”李经谣娓娓道来。
李经谣所说的正是掌门李观妙提醒门生的戒律,除非世人所托所求,不然断不可以主动介入。这也是李观妙与步入朝堂的李去伤二人分道扬镳的原因——李去伤认为人可以顺应自然变化“有为”,而为了更好地“有为”,必须首先要影响居于庙堂之高的人。
自此正平宗有遥州颐山本支,也有阡州都城龙池的一支,不过大部分人还是认可颐山本支。
“无为无为,我看也别学什么剑法了,干脆人人都在藏书台皓首穷经得了。”李如钺心情低落起来。
李经谣笑了一声,道:“师尊也没把你关起来啊,你以前不是也跑去龙池?心思还这么野?”
李如钺换了个姿势继续懒懒洋洋地靠着李经谣,道:“那都是给去伤姑姑跑腿的事儿,我想要仗剑走天涯,扬名立万,不一样的。”
她这话不假,19岁以前,李如钺虽然也下山游历,不过多数是出于为李去伤送信贺礼或者采集药材等,唯一一次趁李观妙闭关跑去别的州,想要实现自己的侠客梦,被抓回来后在祠堂跪了一天一夜。
其实,在宗门祠堂里跪一跪,对她来说简直是家常便饭,但在如此威严肃静的场所里,对着正平宗列祖列宗的牌位打哈欠的,除了她,把颐山翻遍了也找不出第二个人了。
况且,她还认为自己没有错,是李观妙控制欲太强,于是在认错态度上有些敷衍。
李观妙出关后听说少宗主跑了的消息本就怒不可遏,见李如钺这种大逆不道的行为更是火冒三丈,拿一柄长长的戒鞭抽得她背上皮开肉绽,鲜血染红了衣服。
但当时的李如钺也是个倔脾气,她咬着牙不服输,愣是一句求饶的话都没有。
还是李经谣她们师姐妹几个赶紧跑来打圆场,顺便搬来师父李卓群当救兵,好说歹说才给了娘俩一个缓和台阶。
寻常人有了台阶,自然得下,可李如钺却偏偏不这样,她咬牙道:“我何错之有?”。
李观妙当时就气笑了,拂袖而去,只留了一句:“半个月后,你来剑峰。”
谁也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总之打那以后,李如钺的倔脾气收敛了不少,虽然本性难移,但至少在李观妙在时,听话的不得了。而且李观妙能把自己的亲女儿抽得在床上趴了半个月才能好,其他人自然引以为戒。
“说不定哪天就有机会了。”李经谣安慰她道。
“也许吧。”李如钺不抱希望道。
“我要先回去了,本草阁要修药典,师弟要去给他们送些书卷,我要去藏书台看看。”李经谣推了推她,要站起来。
李如钺立马站起来扶她,然后把食盒台布都收拾好,一手提着包袱,另一手牵着李经谣,道:“我带你过去。”
李经谣道:“我自己去就好了。”
李如钺摇摇头,拉着她走到一边,用另一只手拦住李经谣的腰,道:“抓紧我。”
李经谣抱住她的脖子。
李如钺气力流转,直接脚下发力,腾空跃起飞向高崖,稳稳落地后,才松开了李经谣。
李经谣要把那包袱接过去,李如钺不给,只对她道:“走吧走吧。”
二人经过试剑场时,发现李荷风、李婉儿和几个年纪更小的门生围在一起叽叽喳喳。
李如钺悄悄走过去,只见众人中间是一只雪白的团子在微微颤抖。
“你们在干什么?”李如钺突然出声,把李婉儿吓了一个趔趄,她一回身,这道人墙便有了缺口,那雪白的小团子趁机一溜烟跑出去。
“抓住它!”李荷风大叫一声。
于是几个人追着那白团子跑。
白团子聪明得很,直接窜到树上去了,它躲在树叶后面。李婉儿见状埋怨道:“小师姐,你看,你做什么就非要吓我一跳。”
李如钺一手揪起她的辫子,一手戳了戳她那肉乎乎的脸,道:“明明是你自己胆子小,这也要怨我?”
李婉儿气鼓鼓地拽回自己的头发,跑到李经谣身边,冲着李如钺扮鬼脸。
李如钺不甘示弱,学做了个李婉儿之前的哭包样子。
“这小狸奴哪来的?”李经谣问道。
“是香客从山下捡来带上山的”,李荷风回答,“现在怎么办?要不我上树把它抓下来吧。”
“师弟,等你上去了,这小东西早就跑了,还是我去抓吧”,说着,李如钺把手里的包袱递给李荷风,飞身上树,白团子被吓了一跳,顺着树枝就往前跑,眼看就要跳到另一棵树上时,李如钺蹬了一脚树干,跃到那白团子上方,拎起它的后劲皮儿,又稳稳落在另一棵树的枝干上,道:“哈,就你这小东西还想跑啊?”
白团子疯狂挣扎,但发现毫无作用后,也就认命了,树下的师弟师妹们见状欢呼不已。
李如钺正要下来,抬头发现还有一个鸟窝,于是冲着下面道:“哎!掏个鸟蛋给你们玩。”
说完,她就抬手摸进鸟窝,打算捡两个出来玩玩。就在她一手提着狸奴,一手盘着俩鸟蛋,打算下来时,这才发现师弟师妹们都畏畏缩缩地退到了李经谣身后,假装不认识她。
仔细一看,李如钺的心都凉了一截儿。
因为树下站着两个人,一个是李卓群,另一个是一位白发女子,此人细眉凤目,面容冷清,身姿飘然若仙,只是眼尾处细细的纹路把这位只应天上有的仙子拉入尘世。
这正是之前闭关修炼的李观妙。
李观妙抬头望着李如钺,面无表情道:“放回去。”
李如钺默默把那两个鸟蛋又塞进窝里,抱住那狸奴,从树上跃下,道:“师尊,您出关了?哈哈,啊,师父,我是上树抓这狸奴来着,我怕它有危险,您看这树那么高,万一它摔死呢。”
狸奴在她怀里打了个冷颤,“喵喵”叫起来。
李卓群瞥了一眼她怀里这小狸奴,心花怒放,恨不能直接从李如钺怀里抢过来,但考虑到自己是一位年近不惑且德高望重的宗门之师,便硬是端出一副严肃模样:“仪态不端,怎么给师弟师妹们做榜样?”
“去树上打坐,午间再下来。”李观妙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
李经谣赶紧走过来替李如钺说话,避重就轻道:“师尊,师父,确实如此,这狸奴跑到树上,师妹要抓她下来的……”
但是众目睽睽下掏鸟蛋怎么说?难道说师妹是打算替鸟爹鸟妈孵蛋还是给师弟师妹们加餐?
李经谣说着说着也不知道怎么圆了。
“经谣,无需多言。”李观妙等着李如钺执行她的命令。
李如钺看了一眼李观妙,有些郁闷,但是她也知道李观妙不会与她开玩笑,于是放下那狸奴,嘟囔着“打坐就打坐”,又重新到了树上,背过身去打坐。
李观妙转身就走了。
小狸奴逃离了李如钺的“魔爪”很是开心,但是看到这么多人,它犹豫了好一会儿,最终磨磨蹭蹭走到李卓群腿边,又发出迷惑人的细弱叫声。
李卓群一边在心里背起《道德经》,一边考虑到给其他“欺负”小动物的兔崽子们一个教训,道:“你们在这试剑场练习半个时辰,好好温习昨日学到的招式。”
“经谣,你去帮着豁儿整理书卷。”李卓群还没忘本草阁委托的事。
“是,师父。”李经谣又看了看其他人,才提着包袱离开了。
李卓群见没有人注意自己了,佯作无奈,弯腰把那狸奴抱起来,道:“还是为师受累,给你寻个好地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