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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怕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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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漓姐!漓姐!县门口又有人来了!”
“急什么?吵着病人了”
一名头戴灰色方巾的女子刚脚不沾地地帮身旁病人换了条毛巾,就又被急匆匆闯进来的人分了神。她将长发随意束在了脑后,不满地训斥道。
“漓……漓姐,不是,门口那人身上骨头快断完了,咱们其他医生实在是救不了,这才过来找你。”
童漓神情严肃,起身快速地和周围医生交接了工作后,急匆匆地收拾起手上工具,问来人:“人呢,在哪?”
淇定县,临淇水而建,位于舟幽、北疆、垕齐三国交界处。
其地理位置特殊,虽水源充足、生活便利,周围却战争频发。因此常会有各式各样的人聚集在这里,伤员、流民屡见不鲜。
童漓作为实力首屈一指的医师,在这里行医已有近十年,见惯了生死离别。饶是如此,当她接到此次被送来的伤员时,也还是吃了一惊。
失血过多,身上骨头多处断裂,又在重伤情况下长时间行走……
总之,这人到底为什么还活着?
拖着病号过来的人是一个小孩,看上去,他的状态也不太好。
和死人一样冰冷的皮肤,几乎探不到的心跳,灰败的脸色,无一不显示着他危险的健康状态。当他看到病号被接下时,便直接晕倒在地,七窍流血,看上去和死了也没什么两样。吓得一群人手忙脚乱,那叫一个人仰马翻。
可惜童漓只有一个,不能拆开来用,现在只能捡着伤最重的那个治。
安顿好众人,并在心中模拟好救人的方案后,童漓深深吸了口气,试图缓解刚忙碌过一宿的疲劳,对着阳光,坚定地拿起了身边消过毒的锤子和钉子。
……
痛……好痛……
我……还活着?
凌烨醒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他艰难地撑开自己的眼皮,对上的却是一片陌生的环境。
“喂喂喂……千万别动!千万别动!漓姐去休息了,现在你要是再出点什么事可没人能救你!”
身边有人见他醒了,立刻用气声提醒他。
凌烨张了张嘴,好久才干涩地问:“那孩子……”
“少说点话少说点话,你现在还不能喝水。那孩子好着,虽然身体里经脉很乱,但是还活着,别担心别担心。”床边看守的人道。
闻言,他心下一松,再无挂念,又一次沉入了寂寥无边的黑暗中。
几日时光在忙碌中溜过。
“喂,小子,你叫什么名字?还在这里守着呢?”
童漓终于从数不尽的病患中抽身出来,此时偷得片刻清闲,便坐在屋外的台阶上,好奇地问起了在门外守了三天的小孩。
那孩子此时已经在淇水里涮了个干净,此时再看他,白白嫩嫩、干干净净,倒不像村中出来的孩子,反而像是钟鸣鼎食之家娇养出的小少爷。
可即便童漓用尽了所有方法,这孩子的心跳还是慢得吓人,看上去像是先天不足。
如果之后再没什么好的救治方法,他可能活不过十岁。
“村里人之前叫我‘小篮子’,大名还没有取。”
“里面那个人救过我的命。”
小孩突然说话,童漓反应过来,他是在回答自己之前的问题。
难怪会这么执着地守着那人,她心想。
“之后有地方去吗?”童漓问。
“没有,我的村子被屠了。”小篮子平静地说。
“唉……世事弄人。”
童漓没有惊讶,她在这里待的太久,见过太多流离失所的人,这样的情况只能说是意料之内。
“没地方去的话,就在这里住下吧。”童漓说。
“……”
小孩脸上露出了点惊讶,似乎十分不解这人为什么对他们这么好。
“你身后这间屋子原本是个老太太的居所,她儿女都死在战乱里,本人在上个月也因为风寒去世了。”童漓解释道。
“当然,我不是白救你们,房子也不是白给的。”
看着小孩越来越迷茫的眼神,她最终还是没忍住,上手摸了摸小篮子的脑袋,露出了一个清浅的笑容。
“你们如果想留下来,就来给我打下手,我看屋里那位……”
“凌烨。”
“哦,我看屋里那位凌烨,应该是个懂文化的,他身上骨头打了那么多根钉子,就算养好了也不能剧烈运动。”
“所以,他如果愿意留下,可以给县里孩子教点知识,不然我想教他们医术都难。”
说到这里,她严肃地提醒小篮子:“他受的伤很严重,你可要看好他了,近期千万别让他乱动。”
小篮子忙不迭点头。
“还有,记得让他吃清淡点,伤口不要接触水……”
“你们……在聊我的事吗?”
略有些沙哑的青年音从坐着的两人头顶传来,在檐边掀起了一阵清风。
小篮子闻声抬头,正好对上了来人明媚的双眼。
他看上去仍有些虚弱,却唇瓣含笑,面如冠玉,倒有些像是门前翠柳,柔而不倒。
童漓:“……”
童漓:“给我躺回去!!!”
“咳……咳咳,漓姑娘你先冷静点,我没事的。”凌烨被摁回了床上,却还是笑着将床边小篮子往怀里带了带。略有些无奈地向童漓解释道:“躺了几天,实在是寂寞,这才没忍住去听听你们在说什么,姑娘见谅。”
见他这副样子,童漓也不好责怪什么,只好叮嘱道:“你受这么重的伤,能活着已经是奇迹了,一定要好好爱惜自己身体,等调养好了再活动。”
说完她又转向小篮子,道:“该叮嘱的我都叮嘱过你了,看你们之间应该还有要说的事,就先走一步。”
“淇定会给所有流浪之人提供一个容身之所,我不管你们曾经经历过什么,既然来到此处,就别担心,也别起什么歪心思,好好靠自己的双手,在这里扎根。”
说完,这位女侠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给屋内两人留足了交流的空间。
小小的空间突然安静下来,小篮子一时有些局促。
“你……为什么要救我?”
凌烨掩唇,揉着他的脑袋问:“你憋了半天,就想问我这个?”
手感真好,他在心里默默想。
小篮子白净的脸上一红,偏过头避开了他的手,不自在地说:“你那个时候不应该管我的……”
凌烨顿了一下,轻声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小篮子道:“孙姨张叔…还有村里人,都叫我小篮子,大名还没取。”
凌烨点点头:“这样啊,那我该怎么称呼你?”
小篮子不知所措地摇摇头。
凌烨思索了一阵,道:“小篮子……篮……岚……以后你以‘岚’作姓名如何?”
许久没得到答复,凌烨疑惑地看去,却见那小孩儿眼睛亮亮的,眸里星光闪闪,与初见时的深沉绝望判若两人。
他郑重地应道:“好。”
直到这时,凌烨才真的确信这孩子彻底从被屠村的悲痛与心死中挣脱出来了。
于是,在松了口气的同时,他将额头抵在那孩子冰凉的手心中,用同样认真的语气回答了他的第一个问题。
“我凌烨,只为心中道义而行,纵粉身碎骨,从不后悔。”
岚愣愣地重复了一遍:“道义?”
“嗯。”
凌烨的声音像在耳语:“我本就自将军府而出,为护万民而拔剑。如果连你这样的孩子我都护不住,那我还有什么持剑的必要?”
岚似懂非懂。
他没有给出什么回答,只是抬起手抚上了凌烨的脸颊,有些笨拙地说:“凌烨,别难过。”
看着眼前稚嫩的孩子,凌烨轻轻闭上了双眼。在漫长的沉默后,他微微俯身,抱住了这瘦小的身影。
他说:“放心。”
……
淇水白石出,天寒红叶稀。
凌烨在床上整整躺了快半年。
在这半年里,岚可一刻都没闲着。
和大家初见他的印象不同,岚并不是一个文静内向的孩子。相反,他极善与人交际,上能帮大人们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活,有一张能说会道、讨人欢心的嘴,没多久就在县里众人面前混了个眼熟;下有一大帮孩子们围着他转,整天围着他问东问西,连不少比他大很多的孩子都向着他。
这样的号召能力,童漓看了都有些心惊,完全想不到这小孩居然才六岁。
不过这孩子,真是可爱得讨喜。
童漓自己本就是逃难到此,受县长接纳,才利用自己的医术在这里积累一些威望,此时见这孩子如此混的开,心中复杂的同时,还掺杂着些欣慰和惋惜。
这么好一个孩子,怎么就要承受那么多苦难呢?
庭院间,秋意萧萧,天高气爽,有长柳挂满一树枯黄,给一方天地铺上了一片枯黄而柔软的地毯。
“阿岚,过来。”
凌烨的声音如淇水绕梁,柔和而清冽,轻而易举地勾住了岚走动的脚步。
“先生,怎么了?”
他从门口探出了小脑袋,探向屋内人。只见床上凌烨乌黑长发披肩,一身白衣袭地,眼尾睫毛纤长,虽病气缠身,却仍称得上是芝兰玉树,君子翩翩。
一直直呼比自己大一轮的人的姓名终归还是有些不礼貌,正巧,凌烨说要教他识字,岚也就自然而然地改了口,称他为“先生”。
“我之前找童漓要过竹简和笔,可惜竹简紧缺,一直没能找到机会教你识字。不过,她倒是上心,替我寻来了笔和墨。”
“来。”他笑道,“我教你识字。”
“可是没有竹简,我该怎么写……?”岚眨巴着大眼睛,诧异问道。
他本以为凌烨会让他写在石板或土墙上,却没想到凌烨揽起袖子,把白晃晃的小臂显露在岚面前。
“喏,写这里。”
岚:“……?”
凌烨拿出漆黑的染料,拿毛笔沾上,在自己的左手上写下了一个标准的“岚”字。
起承转合,顿笔勾尖,行云流水,如他的人一般好看。
“这是你的名字,来,试试?”
岚虽然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却还是乖巧地接过了笔,对着这特殊的“纸”比划着下了手。
“县里虽说大多数人都吃喝不愁,但物资比较匮乏,想凑出来教书用的东西,还是有点异想天开。不过之后我会去和童漓商量商量,教孩子们一些常识和种植麦黍的方法和技巧……唔!”
他的声音陡然一停。
岚刚拿毛笔在他胳膊上比划了两下,见他突然没了音,迟疑地抬起头。
“我弄疼先生了?”
他本就没用力,毛笔笔尖柔软,沾了颜料后顶多留下些湿濡感,“弄疼”可谓天方夜谭。
“没……你继续。”
闻言,岚又写了两笔。随之而来的,是凌烨的轻轻一颤。
错觉吗?
岚握着笔,不知出于什么心态,在凌烨的小臂上临摹完了一整个“岚”字。
不是错觉,他想,每落一笔,他这位年轻的先生就会抑制不住地抖一下,原因不明。不过,挺有意思的。
静默无声间,岚专心致志地写了好几个“岚”,直到白瓷一样的手臂被黑墨填满,他才停下笔,放过了面上已经泛起了可疑红晕的凌烨。
这样的状态,可绝对算不上正常。
“先生,你真的没事吗?”
岚没有从这人身上察觉到任何负面情绪,一时间也无从下手,只能迷茫问起。
“没事……我只是……”
凌烨深吸了一口气,似乎下了很大决心,才补完了自己的后半句话。
“有点怕痒。”
“……”
“噗。”
岚没忍住笑了出来,然后,又坚持不懈地在凌烨胳膊上画了几下。
凌烨:“……臭小子。”
看来拿胳膊作纸,确实不是个好决定。
……
这样的平静时光如白驹过隙,凌烨养伤间,和童漓越来越熟,两人联合各家各户,在县里的帮助下建立起了学堂,招揽了不少逃难来的落魄贵族和平民,很快,他就成为了这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至于岚,转眼间,幼小的孩子如柳树抽枝拔条,渐渐成长了起来。
院内白雪皑皑,几枝腊梅横生,为雪白画布点缀上艳色。一名少年看上去不过十岁,仅着单衣立于其中,双手握剑,凛然看向前方,指尖冻得通红也不肯动摇分毫。
童漓过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场景。
粗布麻衣,却硬被这孩子穿出了一股子世外高人的出尘脱俗之感,有时就算是她也不得不感慨……
少年握剑对准前方木桩,手臂和腿部肌肉绷紧,用力挥砍而下。然而他的木剑实在不够锋利,韧性又不好,居然没抗住木桩,一下子断成了两半。少年脸上表情立马转为惊恐,一个没刹住,就倒栽葱似的插到了地上。
……她也不得不感慨这小子是真的没有练剑的天赋。
在她身旁,凌烨似乎已经见惯了这副场景,此时正气呼呼训斥道:“剑走美式,走青非黑,以挑、刺为主,谁教你上来就用蛮力砍的?”
岚费力地把自己从雪地挖了出来,小脸红扑扑的,看着可爱得喜人。只见他跑到凌烨跟前,拉住他衣角晃了晃,小声道:“对不起先生,我错了,先生别生气好不好?”
童漓:“……”
凌烨:“……”
童漓:“凌烨你清醒一点!不是,这孩子的天赋都点到人际交往上了吗?”
凌烨心虚地咳了两声,把面前的孩子捂到了自己怀里,下意识想让他暖和一点。
听见童漓这话,他不禁问起:“我见你教他们医术也有近一年了,岚学的怎么样?”
闻言,凌烨怀中的岚一僵。
“这个啊……”童漓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岚,“这孩子机灵,学什么都很快,我讲过的草药分类,处理跌打扭伤的方法等等,他听一遍就记住了,特别省心。”
“但是!”
童漓语气一转,听得在场两个人的心跳都加速了一拍。
“这孩子……我讲草药种植的时候他问我能不能把特性不同的两种草药放在一起繁殖,结合出同时拥有两种特性的单株草药;我让他们观察青蛙大腿脉络的时候他问我能不能根据它后腿肌肉的走向制造出能减轻人力的耕地机;我让他认识针石的时候他问我能不能测量各针的长度和宽度,批量化制造后给每个小朋友都发一套……”
凌烨乐道:“小孩子嘛,思想天马行空也很正常。”
“是…很正常。”童漓咬牙切齿道,“但你是不是忘了他在孩子里影响力有多大!半年前,音音把她爸爸最喜欢的那束夹竹桃和不知道从哪来的迎春花接到了一起,等枝条枯萎了一大半才被人发现;三个月前,那群孩子用木棍搞出来了青蛙模型,连着好几天的都没写作业;一个月前,磨针的活动在不少孩子间风靡起来,真有意思,连捣蒜的石杵都给这群精力旺盛的家伙磨干净了。你觉得正常吗?”
凌烨:“……”
岚:“……”
凌烨:“阿岚,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正当三人间尴尬得让岚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时,一道声音救了他。
“岚哥,出来玩呀!我妈妈做了枣糕,大家都在等你来吃呢!”萌雅甜甜的声音从门外响起,实在让人无法拒绝。
“你这小子,还真受女孩子欢迎……”凌烨无奈地敲了敲岚的脑袋,“去吧。”
岚乐颠颠地跑了。
凌烨和童漓相对无言了许久。看着岚离开的背影,童漓无声一叹。
“这孩子,我当年说他活不到十岁,倒是看走眼了。”
凌烨面上却不见分毫喜色,与刚才的温柔判若两人。
“他的心跳……还是和常人差很多吗?”
“嗯,养不回来的。他那样的情况更像是先天不足,我实在找不到什么好的治疗方法。”
凌烨摇了摇头:“不是先天不足。”
“嗯?”童漓一怔,看向凌烨。
那人站在覆雪的房檐下,薄衣青衫,如一缕轻冷的风。
“那年,我本该死在到达这里的路上。”他轻声道,“是他将所剩不多的生命分给了我。”
那时的他已经看不到孩子身上缠绕的晦气,只能感觉到从那小小身影中传来的滚滚热流,像是绝境中清冽的流水,又像寒冰中温暖的火苗,一点一点,护住了他的性命。
那代价又会是什么呢?
有时,他看着那乖巧的孩子,都会忍不住去想:这孩子……还是活人吗?”
不论如何,他必将以性命相护。
“你们俩还真是……”
童漓无奈叹道,她之前已经从凌烨那里知道了事情的全貌,也知道他曾作为修者的身份。从凌烨的话中,她能听出,当年的事除了让他经脉俱断、不能习武,让岚痛失亲友、生命流逝的同时,应该还有不少隐情。
不过作为一个医生,她只负责治病救人,从不追究来者的过去。
“漓姐,漓姐!”
经常给童漓打下手的鲁郃突然闯进来,让沉浸在悲伤气氛中的两人心里一跳,急忙朝他看去。
“县门口……又有伤员来了,伤得特别重,快去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