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山顶》鱼乐清

1、聚会不来，车停门外？

　　十月七日，风和日丽。宜休假，宜聚会，宜旧相识重逢。
　　不宜加班。

　　孟羽化着能力范围内最精致的妆，顶着清早花两小时卷好的头发，穿着衣柜里最贵最提气的真丝套装——
　　独自坐在江州市建筑设计总院的工位上，十指在键盘间快速翻飞，修改着建筑设计图。

　　国庆前副所长李青交代她，“这个方案节后送去报奖，立面细节还没到位，假期你协调下时间，抽空改一版吧。
　　老板一句抽空改，孟羽就加班了整个国庆。

　　一连六天连脸都顾不上洗，唯独今早特殊。
　　今早她出门前把自己打扮得很隆重，仿佛这个日子如何盛大、如何特殊。

　　加班加到正酣，又接到亲妈的电话问候——
　　孟母的语气痛心疾首，“哪么回事嘞？每一个假期你都加班噻？你才是个助理级别哇，项目离了你，就能不转了？”

　　声音之大，让孟羽赶紧把手机拿得离耳朵远点。

　　“你老实讲噢，你是不是在单位得罪领导了？你是叫人家领导，故意找小鞋穿起了嘛！”

　　孟羽一向重视向上管理，对领导一片丹心赤诚，她逐条驳回老母的不当言论：
　　话是不能乱讲的，领导是相当器重我的，小鞋是根本不存在的，这个项目马上要得奖的，等得了奖就能升职的…

　　总之，未来是光明的，前途是似锦的！

　　孟母不吃这套，“年年加班，年年都说要升级别噻，五年了哇，原地不动啊，半级都没升出来嘛！
　　“你说你要是愿意回家，日子啷个晓得多安逸嘞。
　　“你妈妈我就是搞不明白噢，你为啥子要当个啥子建筑师嘛？”

　　“哎呀，不明白就不明白了撒，把你的麻将搞明白就行了嘛，胡了多给我发几个红包，爱你老妈！”

　　孟母听了，又是气不打一处来，“起早贪黑打工，还没得钱花，你啷个这么有出息嘞？
　　“给你红包是鼓励你出门耍耍，接触下社会，你啷个好嘞，除了加班就是在单位宿舍睡懒觉！还成天熬夜，给你寄的黄芪党参都喝了没撒？”

　　孟羽一手抓手机，另一只手保存图纸，“不说了不说了，我现在就出门接触社会，今天我们大学同学搞聚会，我马上出发耍耍去。”

　　要不是有这场聚会，孟羽何至于早上六点爬起来梳妆贴花黄？

　　孟母抓住关键词，语出惊人：“大学同学？聚会？你大学耍的那个男朋友嘞？他也去撒？”

　　孟羽悚然一惊，鼠标失手在桌上划出一道尖锐爆鸣，语气瞬间切换到母语四川话，“莫楞个乱说哈，我啥时候有个大学的男朋友喃？
　　“和你讲多少回了，那是男同学，同学！没耍过啥子朋友嘚！”
　　再者说嘛，他要不要去，我啷个晓得？是去同学聚会，又不是去找他约会。

　　这话孟羽还没说出口，就听孟母含义不明地笑了几声，轻飘飘留下一句，“不是男朋友哈？你妈我还没说是谁嘞。”便挂了电话。

　　——

　　聚会定的私厨太小众，地图上都不好找，孟羽打车过来差点迟到。
　　下车时司机师傅说，自己在江州开车二十年，都不知道还有这种地方。
　　师傅再看一眼路边停满的豪车，感慨，“来这地方的，那得是有产阶级呐。”

　　“也有咱这样的无产阶级小战士。”话毕，小战士孟羽一捋裙子，匆匆冲进私厨art deco风格的铁艺大门。

　　穿过挂着立体主义画作的柱廊，又跑过种满高大银杏的会所内院，转过几扇镶嵌工笔画的檀木屏风，孟羽终于踩点进了包厢。

　　映入眼帘的是一群熟悉又生疏的人脸。
　　孟羽战术性环视一周，还好还好，基本友善，除了某个花枝招展的女班长，暂时没出现其他不想见的人。

　　孟羽和大家打个招呼，按流程来了个追忆当年-交流现状-展望未来的三件套。
　　同学们你胡我应，氛围很是温情。
　　推杯换盏中互相商业吹捧的言辞，说得更是动情。

　　本科毕业至今，已是五年零三个月。
　　孟羽大学念的是江城理工建筑系，堪称建筑行业的清华北大，在业内的统治力，约等于厨师界的新东方。
　　孟羽的老同学们，如今在全国各地乃至海内外高就，大家的职业生涯可以说是冉冉升起。
　　这升起的显著标志，就是都已拿到建筑师职级，正向主创建筑师发起冲锋。

　　只除了孟羽。

　　在应对同辈压力方面，在座最有经验的，就是孟羽。
　　她的想法很积极：助理建筑师怎么啦？哪个主创建筑师、哪个设计总监乃至全国大师，不是从
　　助理建筑师做起的呀？
　　英雄统一出处嘛。

　　在高朋满座中，孟羽安心吃饭。
　　这次聚会有几个混得很可以的同学主动包揽经费，孟羽每一筷子都在尽量劫富济贫。
　　趁大家忙着吹水和敬酒，孟羽把桌子多转了几圈，每道菜都细细品味。
　　确认无误，此地口味配得上价位。

　　地方是班长林芷尔选的，菜也是她定的。
　　孟羽心想，林芷尔为人虽然讨厌，但嘴巴还是很会吃的。

　　林芷尔是这场聚会的组织者，也是今天的焦点。
　　她这人嘛，其实优点不少——
　　上学的时候她成绩好，常年专业第二。本科毕业后她去了哈佛GSD读研，毕业就进了江城总院设计一所工作，最近做的项目还拿了奖，在行业内也有名气。

　　论学历、能力、工作平台，林芷尔都是行业内顶配。
　　她长得也不难看，家里长辈也都在江城建筑设计行业内，算是出身建筑世家。
　　孟羽在电梯里有时候都能听见，江城总院的同事们盛赞林芷尔是书香门第、家学传承。

　　上个月她还受邀参加了一个青年建筑师专访。专访结束后，访谈记者干脆给稿子取名叫《江城“小林徽因”的建筑世界》。

　　此稿一经发出，链接转发无数。
　　孟羽点开一看，哼，令人牙酸的溢美之词！

　　林芷尔原本频频看向门口，此时约定时间已过，包厢门也关了，她便收了目光。
　　不知怎的，却又盯上了认真吃饭的孟羽，“孟羽今天怎么不说话呀？我记得你上学的时候，话不少的呀。”

　　来了来了她来了。
　　此人的缺点就是话多、嘴巴大、爱追着孟羽挑事。

　　同学聚会大好的日子，孟羽并不想和老对头吵架，太煞风景。
　　孟羽擦擦嘴巴，尽量给小嘴抹上蜜，“我和班长在一层楼上班，抬头不见低头见。今天老
　　同学都来了，这和江城小林徽因说话的机会，我先让给大家吧。”

　　奉承话好听，但也要看是谁说的。既然是孟羽说的，林芷尔必然不接茬。
　　小林徽因只是幽幽叹口气，“老同学也不是都来了，谢熠还没到呢。”
　　一听见这个名字，孟羽全当没听见，一声不吭。

　　但谢熠这个名字让在座其他同学都热情高涨。
　　大家七嘴八舌聊开了，都说起谢熠在哈佛GSD深造的时候拿过哪些国际竞赛金奖，没毕业就去了哪些鼎鼎有名事务所实习，毕业后又是如何选了国际顶级的CRV事务所，入职后又担纲了哪些大型项目……

　　有消息灵通的，还说谢熠发展势头太猛，似乎都要升任CRV设计总监了。

　　何等的人才啊，一寸光阴一寸美金啊。
　　人家当然没空回来聚会。

　　林芷尔听着大家谈论谢熠，脸上的笑，比自己被专访时更真诚。
　　待众人说到尽兴，林芷尔又含笑开口，“谢熠和我说他最近在休假，人已经在江州了，今天的聚会他会尽量抽空过来的。”

　　哦？本以为人已来齐，原来飞行嘉宾还在路上。
　　CRV准总监要来，怎么不算是蓬荜生辉呢？包厢内的氛围明显更激扬了。

　　孟羽低头摆弄摆弄头发，观赏一下美甲，又掸一掸裙子上不存在的灰尘。

　　谁知一抬头又迎来林芷尔的目光，“说到升职，诶，小羽子，你现在还是助理建筑师吧？”

　　孟羽懒得说话，就点点头。

　　“你都工作五年了，连建筑师职级都还没评上，动作有点慢哦。怎么说你也是谢熠以前的搭档，他要是知道了，没准会失望吧？”

　　孟羽咽下一口乌鱼羹，心里大大无语。
　　搭什么档，老黄历了。
　　再说谢熠是CRV的，又不是江城总院的，我升我的职级，还要管他失望不失望？

　　心里这么想，孟羽脸上却还献上笑容，“一个人有一个人的节奏哈，建筑师职级我在申请呢，等申上了，我给你发点喜糖。”

　　林芷尔嫣然一笑，吐出的话却猛戳孟羽痛处，“我知道呀，孟羽你年年都在申请的。”

　　“但今年应该是没有喜糖了。我听说，你们建筑二所李青副所长亲自否决了你的职级申请。”

　　不能吧！

　　孟羽谨慎开口，“有这回事吗？李所没和我说呀。”李青只让孟羽等国庆节后的职级审批表。

　　“你不信啊？国庆前院里开职级评审会，李青给你们二所的职级晋升投过票了，我看到投票表上，他没投你啊。”

　　林芷尔家里人在江州建筑行业盘根错节，很有积累，林芷尔知道点内部消息很正常。
　　林芷尔能看到投票表，也合理。
　　但是，李青否了她的申请？不可能，这真不可能。

　　孟羽一毕业就进了江州总院建筑二所，进的是李青的创作组。
　　这五年来她名义上是助理建筑师，实际早就干着建筑师的活。
　　李青自己从主创建筑师升任副所长后，他的组里没有主创建筑师，孟羽有时甚至要兼任主创的活。

　　孟羽不计较加班，还经常跟着李青去应酬甲方。李青不是个无情的领导，他主动向孟羽承诺过，一定会帮她落实建筑师职级。

　　林芷尔看出她不信，“都知道你和你们李副所长走得近，但职级晋升表是白纸黑字，下个月就会公示了，不信你到时候看。”
　　林芷尔是个大嘴巴，但她不是个胡说八道的人。她那张绣口一吐，往往就是不该爆的真料。

　　事关重大，孟羽顾不上纠正林芷尔嘴里含义古怪的“走得近”三个字，放下碗筷掏出手机，发消息求证，“老板，今年的建筑师职级申请，您别忘了给我投票通过哈。”
　　她和李青够熟了，私下讲话向来不用客气。

　　然而收到了李青秒回的消息，“今年有特殊原因，具体情况我会和你解释的。

　　“再等一年，明年，我一定能让你申请上建筑师职级。

　　孟羽看着手机，人都傻了。

　　李青紧接着又发来消息：“你突然问我这个，是从谁那听说了什么？”

　　孟羽的心掉在了地上。
　　她打字的手指有些发僵：“我大学同学也在江州总院，我人在同学聚会上，刚听他们讲的。”

　　看到孟羽的反应，李芷尔乘胜追击，“我没骗你吧？其实还有件事，李副所长最近要报奖的那个项目，我也看到你们所最终上报的参与人员名单了，也没有你的名字。”

　　这是猛踹瘸子另一条好腿啊！

　　踹得孟羽一口气卡在喉咙里——今年不能升职级，还能等明年，但这次这么好的项目，她在李青手底下五年才碰上这一回，下回哪知道何年何月……

　　孟羽的手指近乎颤抖：“老板，那这次项目报奖呢？有我名字吧？”

　　聊天框里半天没有新回复。

　　聚会上的同学看到这个情景，一时也都安静了。

　　屏幕上显示着“对方正在输入中”，却半晌没来新消息。
　　孟羽的心掉进了地下室。

　　同学聚会上的一张张旧面孔，还有讨人嫌的小林徽因，此刻仿佛都消失了。
　　她满脑子都是：“还能这样？？”

　　今年志在必得的建筑师职级，和项目获奖的筹划，怎么说没就没了？
　　没道理呀，论实力论资历，孟羽两年前就够格升级建筑师，要不是因为李青和所长的不对付，她早就评上了。
　　好不容易李青升官得道，一举进了院内职级评委会，接下来的剧情不用说也该是鸡犬升天。

　　咋还能变成狗腿坠地呢？？

　　怎么还把自己这个团队核心狗腿子，从获奖飞升名单上扒下来呢？
　　而这个项目，是孟羽从头到尾全程参与的，甚至她今天上午，还在为之呕心沥血…

　　半晌后，手机上终于来了新消息。
　　李青：“你在银杏山院？我马上到那附近，下午有个甲方要应酬，我接上你一起过去吧。”
　　不是，你怎么没正面回答问题？

　　还要我去应酬？？
　　李青的良心没有了，可李青的压榨还在，他没有解释现在的情况，他现在还喊孟羽跟他去应酬！

　　孟羽心里升起一个念头：李老板，我给你当狗腿算是白当了。
　　你本人就是真的狗啊！

　　林芷尔好像还想说什么，语调拖得很长“其实我听说，最近李青他……”
　　孟羽不太想听。李青要来是吧？很好，她现在也想见他呢。
　　她还想当面撒泼骂他呢！

　　李青很快发来消息：“我到银杏山院门口了，今天开的是黑色帕拉梅拉。”
　　孟羽起身，迅速向同学们告个别，然后抓起小包包，在林芷尔意犹未尽的风凉话里，快步出了包厢。

　　午后晴转多云，私厨内院里银杏金黄，被秋风吹落。
　　江州的秋天很短，降温来得太急，让人完全没有准备。
　　风乍起，孟羽又走得太急，被冷风一吹，一头卷发全变得凌乱。
　　进门的时候还是精致丽人，如今出了银杏山院大门，已经狼狈得可以。

　　孟羽随手抓抓乱发，冲着门口的一排豪车眺望半天，才终于找到一辆飘满银杏叶的黑色帕梅。

　　她拉开车门，把自己砸进副驾驶位置，控制着自己一眼也不看李青、不对自己的老板露出狰狞表情。
　　孟羽死死盯着前车窗上散落的银杏叶，开口时，声音中带着饱满的情绪：“李所，李老板，情况特殊，您解释解释，什么叫情况特殊？”

　　不等他回复，孟羽打算一口气问出心里全部的问题：
　　“您先别说话，让我一口气问个明白：明明江州总院规定了，工作满三年就可以升到建筑师职级，前年去年，胡所长都把我的申请否决掉，那是没办法。今年终于您有资格做评委了，您把我给否了？

　　“我一毕业就跟着您干，虽说毕业的时候起点不算高，可五年里我是一直在进步呀，您也看到我的努力了，我的进步也足够评上建筑师了啊！

　　“工作五年了，我跟着您做了多少项目，您你拿了多少奖，每次署名都没我。没关系，我理解，我服从安排。
　　“可是都安排好了今年能升建筑师的，安排好这次能给我署名的。

　　“所里有同事笑我，说本科学历的年轻人就是傻，说助理建筑师就是好使唤，让加班就加班，没有署名还拼命干。

　　“没关系，我觉得多劳多得嘛，虽然没有多得职级和奖项和工资，但我得到了经验，我能力资深了。

　　“可是老板，您知道吗，从去年开始，他们都不叫我助理建筑师了。
　　“他们叫我资深助理建筑师！
　　“还说整个江州总院，再没有比我更资深的助理建筑师了！”

　　孟羽说得真情流露，一口银牙几乎咬碎。
　　“老板，我又不是缺心眼，这种话听多了我也是会心梗的！
　　“从我毕业就跟着您，您不能这么不在乎我的职业生涯发展！
　　“李青，你得给我个说法！”

　　输出完毕，孟羽顶着凌乱的头发，眼光有如实质，“嗖”地钉向驾驶座上那人。

　　可孟羽看到的却不是老板李青。
　　她望进一双凉凉的眼睛。

　　这是双很少有的眼睛，眼裂狭长，眼角尖锐，线条清晰有力，如哥特教堂凌厉的飞扶壁。
　　外眼角轻微朝下，又好似苏式凉亭，微微下垂的檐角。

　　这样一双复杂的、细腻的、甚至是过分美丽的眼睛，总使他的眼神，说不清是疏离沉静的克制，还是睥睨世间的疏狂。

　　最特殊的，是那对瞳仁，浅黄色，透着冷，像年久失色的琉璃瓦。
　　过去孟羽曾问他，黄色不应该都是暖色吗？他纠正，说这是琥珀黄，是冷色调的黄。

　　那对半天没有眨眼的、冷琥珀黄的瞳仁里，倒映出孟羽乱糟糟的头发，和狼狈意外的神情。
　　还有车外铺天盖地、打旋下坠的银杏叶。

　　车内的时间如同静止，而那人面无表情。
　　不知是过了几秒还是更久，他移开目光，注视前方，一言未发。

　　秋风带来天空多云，此刻车中光线不明。
　　孟羽看到他侧脸的剪影冷峭，那双眼睛隐在眉骨下的暗影中，让人看不清表情。
　　也猜不出是在想什么。

　　孟羽在沉默中迟疑着开口，“我……不好意思，我上错车了。”还骂错人了。
　　他依然沉默。
　　七情也不上面，让人猜不出他在想什么。

　　鬼使神差的，孟羽竟想起自己第一次找他说话的情景，那时他也是一直沉默。
　　若后来他自己不说，谁能知道他当时心里是想笑？

　　半晌，孟羽低低道了句抱歉，逃一样地推开车门离开。

　　空中多云还未铺满，天边露出一片蓝。

　　你真的来了，谢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