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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番外一 莺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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莺护其人,在成为定苍山家主夫人之前,知道她的人都称她为医师莺护。
她这人啊,自小就是个离经叛道之人。就连避神谷里捡到她的医者们都说,这孩子天生是个淡漠的人。说完,他们又安静好久,最后说道:“还好她是个淡漠的人。”
她出现在避神谷时,还算是个天下平的时候。只是这个天下平,只是世间无大变动而穷人无半粒米的天下。所以医者们只当这个孩童是被遗弃的。刚好那时候他们缺学徒,就领了莺护回去当了弟子。
好在这弟子争气。她划开死人的肚子,挑开人的经脉,听夫子讲着生死讲着医学眼睛都不眨一下。医者蹲下去,和眼前这个万里挑一的神医奇才平视。医者问她:“你不尊重生死吗?”
医者以为,她会说个什么“人固有一死”的话来,事实上莺护说的却是:“我当然尊重生死。我只是对这词没什么感觉,自然也没惧怕或傲慢之想。”
她指着自己的脑子,问医者:“我这是病吗?”
医者想了半天,说不是。她摸摸莺护的脑袋,似有所感般说道:“你可能还真是个奇才。”
这话应没应验要等很久以后了。可是现在的莺护等不了。
她刚过十六岁生辰,就接过定苍山的邀约背上行李走向避神谷外面。身后的医者们问她:“你还会回这里吗?”
莺护摇摇头说不会。她说:“你们说避神谷是避开神的眼睛,逆天夺命的地方。我却觉得神应该避开我。你们有规矩,什么人可以救什么人不能救。但我听不懂它,没有想救的人也没有想杀的人。”
送她出去的医者们听了,送她九种针具说道:“那就去罢。”
于是莺护接过针具去了。
她在人间开过医馆,去山上摘过药草;在修界卖过丹药,自创过几种强身健体的功法;还去过天界跟神仙据理力争,拿来仙草炼成仙药后又发觉无用捏碎了。
她路过定苍山一次。那时她刚刚从一个土坡上下来,就看见山脚下跪了一个人。
她走过去,问那个人:“你为什么要跪着?”
那人闻言缓缓转过头看她。他沉默了好久,才沙哑着嗓子回答她:“我爹让我磨砺自己。”
“这是哪一出的‘磨砺’?”莺护笑了。
那人长着一张英俊的脸,却浑身覆盖着阴郁的气质。他似乎在这里跪了很久,面目苍白,冒着冷汗,明明一副快死的模样却还是吊着口气一板一眼回答莺护的话:“只要我还把自己当人,我就背不起这山。等有一天我真正成了被压在山底下的石子了,我就不用磨砺了。”
莺护歪着脑袋:“可你就是人啊。”
“我不是。”那人认真回答,“我不能是,至少顾家家主不能是。”
“……”莺护盯着眼前的人许久,笑起来,“你真有意思。”
“也罢。”她就在那人身边找了个位置坐下去,“跟你说些话也是打发时间。”
她抬眼看山,说:“收养我的人以为我是被遗弃的,其实不是。小孩儿还是有些记忆的,我记得我眼前是一小袋米,我和米都是从一个人手里换到另一人手里。我很饿,很冷,回过神时已经跑到不认识的地方,被带进谷里长大。
“我离开谷,也没想过问清什么,毕竟我是真不在乎。可是刚刚经过一个土坡时,我看到两座小小的土坟。那坟可真神奇,装得下一个我。我走过去,看见旁边还有个更小的土坟,我把它挖开,里面是个用木头削好的弹弓。
“真神奇,不是么?一个连吃都吃不饱的家,还会给小孩削弹弓玩。我明明不在乎答案,可是那一瞬间我忽然有些庆幸。答案会不会有另一个解释,我永远也不知道了。”
莺护眼角划过一滴水珠。仅有一滴,却也弥足珍贵。她心不在焉般说道:“原来我也是有感情的。只是这感情太少,只有一点点的触动。”
她身旁的人静静听着,到最后也没说话。莺护也就不说话了。她陪身边的人坐了很久,久到日升月落,月落日升。时间突然变得很慢,两人一人跪着,一人坐着,树叶落了几个春秋,又在春秋中长出新的枝芽。
最后,直到那人彻底没了意识,晕倒在山底下,莺护才将他靠到树边,看了眼山顶上迈着步子离开。
又是多少日子过去,世道好了几年坏了几年,莺护掉进江流里听到有谁在跟她讲话。
不知名的“谁”将她带出河流,踩着祥云上去,载着她俯瞰世界。
龙吟刺破云霄,问莺护:“你可愿当龙脉的守护人?”
莺护坐在龙背上,挑起眉反问它:“为何选我?”
她本以为龙会说什么大义凛然的话,结果龙只是挠挠自己的胡须哼一声:“看你顺眼。”
于是莺护拍手大笑。她痛快说好:“你都能选我当守护人了,若我拒绝,下一个岂不是比我还坏?”
龙告诉她,若你当我的守护人,你将成为我的另一个化身,这一生不能再医除龙脉外的任何生灵。如此,你还愿意?
结果莺护只是接着笑。她说道:“我说了,‘好’。”
如此,医师莺护只用了一句话,一个不到眨眼的时间,就放弃了自己前半生的所有。
她问龙,你不送给我什么救你的法宝?
龙回答她,你早就有了。你以前怎么医别人,今后就怎么医我。即便我给你法宝,那些法宝也不及你怀里用了良久的针具。
然后莺护睁开眼。她吐出一口水,浑身湿透将银针收起来。
这之后,世人再认识她,就是八卦榜上顾家新一任家主被他们称作“江山尊”的顾江山和龙脉的守护人那位手握医世神针的“仁避母”莺护的婚姻。
顾江山牵过她的手,问她,你真愿意这场联姻?自此后你与世间的缘就彻底断了。莺护却张望下四处,反问他我哪来的缘?从来都是自己一人乐得痛快。
她踏进定苍山,生下顾此间,成了顾家夫人。
顾此间能下地时她就撒手不管了。离开时,她弯下腰对顾此间说:“我不是你的母亲,我不当你的母亲。此间,我不爱你,所以我也不会要你爱我,你是自由的,不属于我或你父亲,你只属于你自己。做你想做的事情吧,你做什么都可以,我管不着。”
撂下这句话,莺护就转身走了。她收自己的弟子,传授自己的知识,一步步探寻顾家在世间的定位,从学堂五湖四海的学生们中了解修界、天界的情况。她将自己锁在书阁的房间里,做到足不出而知天下事又用了太多太多年。
等她出来时,顾此间和顾雪枝俨然长大成人。她耸耸肩,向世间的拂尘仙君和玄虚境主点点头与之擦肩而过。
她做不来当母亲这事,也不想去当一个母亲。即便偶尔想起土堆下那只脏兮兮的弹弓,她也只会说这天下没有会一直陪你演戏的人,何必惺惺作态要落几滴泪。
她对准备离开书阁的顾此间说道:“既然你迟早有一天要走,不如帮我件事。”
顾此间脚步未停,反问她:“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要当旁观者吗?”
莺护点着窗檐摇头:“我要当入局者。”
顾此间闻言回头看她,说道:“可。”
他将信收到怀里,眼含温柔说道:“人有便利的工具时就会变得懒惰,总会忘了工具最开始出现是为了助人前进。我和雪枝退出去,才是最正确的方法。”
窗外的枝丫上落一只鸟儿。它整理翅膀,掉下根羽毛又飞走。
莺护拾起那根羽毛,将它放在顾江山的桌上。
顾江山此时已宣布退位,他问暂代家主一职的莺护说道:“你做这么多是为了什么?”
莺护品着茶,神色淡淡:“我没有想救的人也没有想杀的人,自然也就谁都能救谁都能杀。如今我换个法子,不救人救别的,不也是番道理?”
顾江山听了,捂住眼睛笑道:“既然这里挑不出能护苍生的人,那就推了这山里山外所有腐烂的东西去寻天下人!是啊,你从来都是前方无路也要拿个木板拼一把的人,哈哈哈!痛快!”
莺护抬眼看向顾江山,对他说:“你应当知道我嫁给你是因为我对你有过心动吧?”
顾江山闻言愣住,他深吸一口气又叹出,眉宇间的阴郁散去一些,就有些懒散的模样。
他倏忽笑道:“我知道。莺护,你知道么?我这一生什么都没看出来,唯一明确的事是我与你为夫妻那日,我发觉我是天下最开心的人。”
莺护这一生,注定是个冷情冷漠之人。然而她并非无心。仅有偶尔的瞬间,她流过泪,动过心,想过如果她们是一家人会怎样,只有一瞬间。可她也为那一瞬间的心动和泪水,与顾江山做了夫妻,与顾雪枝玩过家家的游戏被他喊作“娘”。
她代顾江山宣布定苍山开山寻天下有抱负者的次日,所有门派前来,诘问莺护定苍山究竟是何居心要辱没顾家护世之心。
他们比顾家人还气愤填膺,全然一副爱世入世的圣人模样,指责顾家枉为定苍山的护山人,批判她越俎代庖的决定要替天行道还顾家一个对天道的交代。
莺护站在古钟长鸣的树下,她站在天下人面前,要给天下一个交代。
所有人都以为,她与顾家是一个作派,要跟在场各位来个唇枪舌剑。
可她只是上前一步,挽起袖子将长发拢起。没人搞清她在做什么名堂,只有避神谷的神医和被莺护勒令不要说话不要插手的顾江山下意识扭过脸。
那日八卦榜第一是顾家夫人一个闪身将各大门派里说道个不停的人一个拳头一个拳头锤进地里。
这个时候,众人才想起来,这位赫赫有名的顾家夫人,这位龙脉的守护人仁避母,这位以纯正的健体之身用拳头打响名号的医师莺护。
她这个离经叛道、天性无情,或许愧对过别人或许当不得别人眼中最能履行自己的身份但唯独在做“莺护”这件事上问心无愧的莺护。
她简简单单只有四个字的座右铭——
“我去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