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屿上盛夏》螃姑

38、往昔/038

　　盛朗推测得没错，十月的第一周刚过，淮岛的游客果然少了一半。暑假连着国庆节，人们的脚步几乎要把古城的石板路踏碎。

　　如今游客们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这只突然被神眷顾的小岛，终于能卸下负重，停下来喘口气。

　　夏以臻也一样。

　　在此之前，她和盛朗几乎全月无休。除了偶尔要带孙静香去医院复查，两人全部时间都泡在店里。

　　每天天刚亮，夏以臻就要和盛朗去码头进货。

　　淮岛的海岸很长，天光未明，海浪扑在礁石上，碎成白色的花。渔民们纷纷从渔船跳下，沿着海边的围栏，将一早捕获的成果铺开。

　　夏以臻从前和渔民不熟，现在遥遥一见，就先挥手臂打招呼，再迎着海风跑过去，狠狠杀价。

　　盛朗直叹这人潜力十足，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如今杀起价来狠得要命，据理力争半步不让……他总之是只好静观，不敢多言。

　　后来，老渔民们没有不认识她的。每天早上瞧她刚一露头，就要交头接耳议论一声——“面馆孙大姐家那个厉害小丫头又来了。”

　　等她一到，老鱼贩便开始埋怨着夏以臻抢劫，又一边把各种好货翻出来给她挑。

　　不仅要早起采购，每日还要处理数不清的海螺。每一只都要清洗过水，再将海螺肉逐一挑出。

　　这个工作极其考验耐心，两人在院子里一坐就是两小时。

　　夏以臻会同时打开一部纪录片拉片子，或是跟练下基本功，偶尔找一本书听上一听——芮咏学姐说了，这个功课不能断，读书一日不许落。

　　秋天开始后，夏以臻除了认真吃饭好好睡觉，也学会更仔细地对待自己的身体。

　　她会在干活前，给自己兑一盆温水，再戴上手套工作，天气转凉后，夏以臻的手指也再也没像从前那样长满倒刺。

　　她后来才听盛朗说起他撕手刺撕进医院的事。

　　他很小就学会洗碗了。那时他妈妈每日出摊早出晚归，来不及洗锅碗，他就学着洗，人还没有洗碗槽高，就踩着小板凳洗。

　　一双手每天泡在水里，开始长倒刺，他于是也啃……啃到有次手指化脓，他咬着牙忍，直到右手臂出现条长长的红线，顺着胳膊一路往肩膀爬……才被他妈发现不对。

　　送进医院住下来，又连连烧了三天，差点把手切了。他妈于是也在医院呆了三天没合眼，恨得她说，等他好了就揍死他！

　　盛朗道：“听见了吗？你也是。”

　　夏以臻这才彻底老实，开始对每根手指头都好，干完活细细地涂凡士林，再也不瞎撕。

　　----------------

　　这几个月来虽然辛苦，但好在家味的收入非常好。夏以臻真真切切感觉，手里有座小金库真是美妙。

　　她第一次有了“底气”。对普普通通的她来说，底气也像盛朗小时候踩的板凳，踩上去，就能看到和其他人一样的风景。

　　秋冬开始了。淮岛开始变换另一番风貌。

　　每年冬天这里都会下雪，眼下，滑雪场开始动工，好多咖啡厅也忙忙碌碌地装修，都想赶在圣诞来临前竣工。这个冬天，似乎别样浪漫。

　　在迎接冬天之前，家味沉寂下来，改为每日只经营午间，其余时间用来好好休整。

　　世界突然安静，白昼的时间一日比一日变短，夜会提前升起，夏日的浓烈愈渐消退——夏以臻这个敏感分子，再度开始悲秋。

　　在燕市上学时她的秋天就不好过。

　　每年开学后，燕市会领先全国众多城市率先萧索。空气干燥，闻起来一股子霾味儿，风里混着沙子，往人脸上一顿扎。

　　燕市很大，也很忙碌，人们脚步只有飞快倒腾，才能跟上这座城市的节奏。

　　即使在校园里，学生们也都双目无神行色匆匆……夏以臻从暑假的潇洒里归来，就要迅速适应一个人孤孤单单上课，吃饭，训练，做兼职，日日如此。

　　这个秋天终于不用独自面对讨厌的燕市生活，坏情绪仍是如约而至——她瞧着孙静香近来越来越嗜睡，精神也没有先前好，每日汤汤水水吃上一点就吆喝困。

　　夏以臻找出一床厚被子给她铺上，扶她躺下时，发现奶奶去年合身的旧毛衣，今年领口松荡荡的，她捏了捏孙静香的胳膊，确实比去年细弱不少。

　　夏以臻喉咙滚了一下，给她掖掖被子：“奶奶，靶向药要按时吃，高血压药要配合吃，不能偷懒。”

　　“吃着呢。你忙你的，好好生活，别愁眉苦脸。”

　　阖上门，夏以臻伏在栏杆上望了望天。

　　淮岛的夜很美，晚秋天高气爽，夜里的星星都格外亮。

　　她想起小时候，夏日，也是在这间院子，孙静香穿着宽背心，坐在凳子上，教自己扣西瓜籽。

　　夏以臻从小吃西瓜就不会吐籽。她爱吃，见了西瓜就急，吃急了又呛得咳嗽。

　　孙静香每次都骂她笨蛋，着急有什么用，得想办法解决问题啊！之后就把着她的手，教她，把籽一粒一粒扣掉。

　　印象里的奶奶很强壮，胳膊从宽背心里露出来，又粗又结实，还是现在流行的小麦色。

　　她小时候要用两只手才能抱住这只胳膊，一抱住，就觉得她奶奶是天下最厉害的人，什么都会，什么都不怕，还永远不会累——奶奶揉完一天面，还能拿着蒲扇帮自己赶蚊子。一边赶，一边给夏以臻问的问题编答案。

　　“奶奶，我爸爸妈妈都在天上吗？”

　　“都在，你爷爷也在。”孙静香指了指，“你看那几颗最亮的，就是他们仨。”

　　孙静香随即把小孙女圈住：“他们仨在天上扎一堆，你和奶奶在地上扎一堆儿，咱们都说好了，不管天上地下，都要好好生活。尤其是你。”

　　她用蒲扇点了点小夏以臻脑门，“奶奶将来得提前去天上找你爷爷做汇报。你要是在幼儿园表现得不好，奶奶就告诉他们，他们一不高兴了，以后可就不理你，不亮了。”

　　“那不行！”

　　“那你就不能不睡午觉。老师说别的小朋友都睡午觉，就只有你，瞪着两个眼睛不知道想什么，老师还说你不团结小朋友。”

　　“可我不喜欢和他们玩儿，他们说我没妈妈！”

　　“她妈的。”孙静香道，“不团结就不团结吧！谁说一定要团结了？我看自己呆着就挺好，奶奶不就自己呆着么！不高兴就别跟她们玩！”

　　夏以臻凑过去：“那我团结奶奶。”

　　孙静香抱住她：“奶奶也团结你。”

　　夏以臻踮起脚丫，“那咱们俩团结的话，你就别告诉爷爷他们我表现不好，我想看星星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