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到花儿盛开时》知稚鱼

3、沈景嘉的秘密

　　沈景嘉是被迫去明德高中的，他给自己填报了技校，结果被沈明峰强制转学。
　　办转学手续那天，沈明峰人走在前面，话却跟在后边骂他，“你脑子有毛病是吧沈景嘉，市第十，你去报技校，你知道给你老子整了多少事吗？”
　　沈景嘉撇一眼他油光发亮的后脑，“没求你给我转。”

　　沈明峰中年丧妻，是个可怜男人，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他其实远不像外表所展现的那般温顺可亲，沈景嘉知道，母亲杨玲早就想和他离婚了，沈明峰不顾家，整天满脑子的生意经，在生意场上雷厉风行，说一不二，他是个极为大男子主义的男人，把杨玲的责怪视为矫情，杨玲受不了朝夕相伴之人如此。
　　所以杨玲问过沈景嘉如果他们离婚了，他要跟谁走。

　　那也就是前两年的事吧，沈景嘉已经十四岁了，他放下筷子心平气和地说：“谁也不跟，你俩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可是变故难以预料，离婚前夕，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带走了杨玲，沈景嘉就这样被迫和沈明峰两个人父子相依为命。

　　那一天，明德下了史无前例的一场特大暴雨，沈景嘉是在葬礼上硬生生把沈明峰拖回家的，沈明峰不知喝了多少酒，脸是红的，眼睛也是通红的，之后的一个礼拜，他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沈景嘉心里的难过不比他少，虽然平日也没得到太多爱，可忽然成了一个没妈的孩子，就像是上天跟他开了一场巨大玩笑似的，双手也空了，脑袋也空了。

　　但日子得过，他没法看着自己的父亲从此一蹶不振下去，于是踹坏了沈明峰关紧的门，指着他鼻子骂：“你是不是个男人！我妈死了！你现在这样颓废给谁看？”
　　沈明峰黑着一圈眼，胡茬长长短短地铺满了唇周，沧桑感溢出，他抱着沈景嘉就哭，嘴里不停念着：“我对不起你妈，是我对不起你妈……”
　　他把自己说成了一个千古罪人，仿佛那天撞了人的是他一样。

　　这事是个转变的契机，沈明峰变了，他从此之后开始顾家了，开始想念杨玲，想念那份自己没有珍惜的感情，他房间墙壁上至今还挂着和杨玲的结婚照，有亲戚给他介绍对象也都一一拒绝。
　　可是，人都走了，做这些有什么意义呢？沈景嘉有一回看他擦相框时讥讽他是自我感动，被扇了一个力道深重的巴掌。

　　父子俩感情一直算不上有多好，但也称不上太差，沈景嘉有几个发小，从小玩到大的那种，他和他们说：“我和我爸反正谁也看不上谁，各管各就得了。”

　　父子是生理性关系的连接，沈景嘉改变不了，他也不是不恨沈明峰，但总不能让他去给杨静陪葬来彰显真心吧？所以他就找点和沈明峰对着干的事好恶心他一阵。填技校也是出于这个目的。

　　手续办得很快，因为还没入学，只需要做一下档案的交接就行，两个人站在行政楼楼下分别，走的时候沈明峰还叮嘱他少惹事。
　　沈景嘉插着兜漫不经心地哧一笑：“事不来找我，我也不会去找事，把你的心揣肚子里好了。”
　　于是沈明峰瞪了他一眼就走了。

　　沈景嘉闲着无聊，绕着整个学校逛了一圈，像外出旅游的观光客一样，还看了场热闹，一对高三的男女在假山后头吵架。
　　女的越说越气，最后质问男的，“那你既然不想分手，为什么后来不回复我的消息？你挽留一下不行吗？”
　　男的叹气：“都说了睡着了，你能不能别无理取闹？”
　　沈景嘉脑子里已经脑补出原委，正津津有味呢，没想到下一秒被男的看见了，那双眼睛看过来，像把剑一样要把他穿透。
　　沈景嘉也没当即就走，在原地装模作样拔了两根草，冲那人弯了弯唇角之后才离开。

　　八月份的夏天酷热难耐，走两步就得令人中暑，他不住宿，但也没处可去，学校下午才集合军训，他又不想回家，于是跑进了男生宿舍里。
　　也算是瞎猫碰上死耗子，遇到了发小吴淳，吴淳不可置信地手指一指，“你怎么在这里？”
　　沈景嘉眼皮抬了抬，笑他：“跟撞鬼了似的，怎么？我不能来？”
　　说着话，手就勾到吴淳肩膀上。

　　吴淳是小个子，最讨厌别人这样勾他肩，反手就钳住沈景嘉手腕，一扔，问他：“你不是去技校了？”
　　沈景嘉甩甩手腕，“是，这不是被我爸绑到这儿来了？”
　　两个人一边上楼一边闲聊。

　　吴淳说：“怪委屈。”
　　沈景嘉说：“是挺委屈，不然能来找你诉苦？”
　　吴淳白他，“滚，少来。”
　　沈景嘉笑笑，“走吗？打一场？”
　　他们走到拐角，面前就是一扇窗子，外头烈日骄阳，吴淳眯起了眼，“晒死。”
　　沈景嘉说：“没种。”

　　吴淳的宿舍就在二楼，中间一张大桌子，男生们已经玩起牌来了，感受到一股热气进来，齐刷刷向外看。
　　其中一个看着沈景嘉，叫出了他名字。
　　沈景嘉随意地拉开椅子岔开腿坐下来，“认识我？”
　　那人点点头，“初中我就在你隔壁班，我叫林白乐。”

　　对这个林白乐，沈景嘉一点印象都没有，只是笑笑，他也抽了三张牌和他们比大小。
　　林白乐看出来他不认得自己，也没太在乎，大咧咧解释说：“我们确实不认识，但你比较出名。”
　　吴淳和沈景嘉不是一个初中的，兴致来了，语调上扬地哦一声，“哪儿出名？”
　　林白乐说：“校第一，谁不认识？”

　　其实校第一还真不是什么巨大的闪光点，但对青春期的男孩来说，校第一，打球还打得好就威武多了。所以他又补问了句：“你还打篮球不？”
　　“他打个屁，再打球，他爸打断他腿。”吴淳没得到想要的答案，说了这么一句就撇开头去。
　　林白乐点点头，他懂事着呢，别人家务事他可不管，就问沈景嘉：“你怎么会来明德？按照你的成绩不妥妥上一高？”

　　沈景嘉拿到牌喜上眉梢，把牌“啪”地摊放在桌上，看一圈，确实没有比自己大的，他指关节敲敲桌子，“赌注是什么？”
　　“弹点数最小的人三下脑瓜。”有人说。
　　大家一看，最小的就是林白乐，纷纷起哄。
　　沈景嘉站起来，不紧不慢地端正了他长着一头刺猬发的脑袋，低头睨他，“去哪儿不一样？”
　　他食指中指交叉吹了口气，“准备好。”
　　话音刚落，接连三下弹向林白乐脑门，接下来宿舍里震天般的嘶吼。
　　林白乐痛得要命，摆手求饶：“不玩了，我不玩了！”

　　就这么散了场，后来他们又干脆自得其乐地说起话来。

　　男生宿舍没那么多弯弯绕，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吴淳旁边的孙海洋啧巴一下嘴，说起今早上自己在总务遇到的人。

　　军训报到日，住宿的同学在九点到校之后需要先去总务领取个人物品，孙海洋九点前就来了，本想先下手为强避开高峰期，没成想人到总务处的时候里头已经是乌乌泱泱一片人潮汹涌，他在门口被人推搡了一个狗吃屎，站起来的时候流了鼻血，一个好心的女同学给他递了一包纸巾。

　　“那脸真是绝了，我听人说叫周韵，真是人美心善，我感觉我陷入爱河了。”他说着话又从裤兜里摸出那包餐巾纸来看。
　　林白乐正吐着瓜子壳，本来想嘲笑他这没出息的样子，但又捕捉到他话里的一个名字，此时瓜子壳的一半还粘在嘴唇上，“你再说一次，叫什么？周韵？”
　　孙海洋摸着纸巾外表的塑料壳点头，“你认识？”
　　林白乐把手拍拍，“废话，和我们一个初中的。”
　　他指了指自己和沈景嘉，“你记不记得？”
　　沈景嘉实话实说：“没印象。”

　　林白乐眼睛本来就大，这会儿瞪得更大了，“你怎么没印象，大家那时候都传你们俩……”
　　说到一半，他自己止住了，“难不成她又骗人。”
　　吴淳兴致盎然，“什么什么？说来听听。”
　　沈景嘉对这种话题不太感兴趣，感觉时间也差不多了，“别扯没劲的了。”
　　又问几个人要不要跟他一块儿去打球。
　　几个人都觉得热，没答应。

　　沈景嘉独自走了，骄阳似火，他像站在油锅中心，偏偏室内体育馆门是锁住的，只有室外的篮球场。
　　他顺了吴淳的篮球，放下包开始浑汗如雨。

　　打球是沈景嘉发泄情绪的一种方式，虽然他也不知道此时此刻有什么情绪需要发泄的，但就是觉得浑身都不舒服。他边投篮边找原因，然而等汗挂上了眼睫快糊了双眼也没想明白。
　　他停下来用衣服下摆擦汗，打球打得他口干舌燥，打开包却发现矿泉水刚刚随手丢在吴淳他们宿舍了，就把球捧着背上包，准备到体育馆背面的一个自动售贩机里买瓶水喝。

　　他沿着树荫走，前方熙来攘往的全是人，有几个女生走得很慢，一字排开地聊天，其中一个姿态活跃、眉飞色舞，嗓门还特别大。
　　沈景嘉莫名其妙地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但听不清说什么。
　　他和她们之间隔着一段距离，听错了也是有可能的。
　　沈景嘉没在意，但他却注意到了一行人中有一个熟悉身影。

　　是两个月前的事了，中考成绩放榜的那天沈景嘉去工地上找沈明峰要旅游经费，结果远远地便看见一个穿着浅蓝色短袖，灰色运动裤的女孩儿在沈明峰办公室的门前徘徊，他正准备问问是不是有什么事，女孩已经伸手叩门，接着便进去了。

　　他当时就蹲在门外，旁边有一扇不大不小的窗子，他也不是故意听取他们对话，但这铁皮屋隔音实在不够好，他听见里面一个细细的女声问沈明峰能不能资助她上学。
　　她介绍了自己的情况，林家庄的，分数够上明德高中了，但家里不肯让她继续念书。

　　林家庄，沈景嘉从没听过这个地方，是明德市的？他打开手机去查，发现的确是在明德市周边，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山里庄子。

　　沈明峰对女孩说话倒是挺温和有礼的，让她坐着，又给她倒水喝。
　　他问：“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接着里面响起一阵报纸的沙沙声响。

　　沈景嘉估计这场对话还得进行一会儿，预备要走，便站起了身，他的视线刚好能落在窗内，浅蓝色短袖下是瘦巴巴的两根手臂，那个侧脸的轮廓弧度极为鲜明。
　　里面铿锵有力地传出一声：“如果你肯资助我，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他脚步只停了下，又走了。但也没走多远，铁门哗啦一响，他回头去看，消瘦的人给了他一个背影，握着报纸的那只手的手腕上有一根红绳。

　　眼前的这个人，消瘦，身板很直，手腕上系着一根红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