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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朱楼映绿水,画舫泛碧波。”
      这句诗,形容的是姑苏城里山塘河边的盛景。

      姑苏是天下绝顶的富庶之地,又是江南风景的绝佳之处,是官贵之家、文人墨客、富商大贾们享乐生活的好地方。而山塘河靠近“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的阊门,两岸俱是供富贵男人销金的精致小楼,河边一排排停着精致富丽的画舫,亦是一道独有的风景。
      这些画舫不大也不小,相当于三进的两层楼院,船头供艄公撑竹篙、掌方向,另设露台,放两把椅子;船舱一楼大间供会客宴饮,坐上十几个人都不会觉得拥挤;楼上是两间客房,床铺精洁,还设有书桌、妆台之类,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最后靠船尾处是厨房间,画舫上的“船菜”亦是闻名遐迩的所在——来往客人吃腻了酒楼的海菜席面,就是要吃年轻船娘亲手烧煮的姑苏小菜,图个清爽鲜美。
      当然,画舫要待客周到,自然不会只是在吃喝上下功夫,其间陪酒船娘的“花样”繁多,比河边高楼里的书寓和长三堂子别有趣致,艳名甚炽,所以也吸引了不少人来。

      花侧寒便是在画舫的厨房间里做菜的船娘。

      快到中秋,厨房里依然炎热,她在火灶边很快就满头是汗。吩咐了烧火丫头一句:“阿珠,改文火。”
      又揭开砂锅锅盖看了看里面清炖着的狮子头,复又盖盖子慢炖;也不闲着,盛起炖得粘稠的红烧鱼翅、色泽油润的五香野鸭和配料丰富的八宝虾圆,才有工夫掏出手绢擦了擦额角的汗珠,擦到右侧面颊上时格外轻柔,只是按按而已——那里有一块疤,几乎有手掌大小,红紫斑斓、凹凸不平,显然是块陈旧的烫伤,而且看上去伤得很深,令这个正值妙龄的小娘子整个面貌都堪称丑陋。
      烧火丫头也用袖口擦了擦汗,顺口问:“阿侧姐,你那块伤还疼啊?”

      侧寒点点头,却又说:“不怎么疼。”格外多按了两下疤痕,才小心摘了几片芫荽叶点缀在五香野鸭上,对小丫头说:“阿珠,把鱼翅和野鸭先端上去吧,一会儿还有小炒供他们下酒慢慢吃喝。”

      阿珠打了个哈欠,抱怨道:“又是一群白昼不起、夜里不睡的官老爷!都这早晚了,还在行酒令!我都要困死了。”
      侧寒笑道:“吃了画舫上这碗饭,没叫你在花厅里陪他们行酒令喝酒算好了,你看巧珍她们敢打哈欠?”

      阿珠不服气说:“巧珍赚多少头面银钱?妈妈捧得她跟兰花儿似的!我要是不挨骂、不挨打,和客人一样吃香的喝辣的,还有漂亮衣服头面穿戴,我也能忍着不打哈欠。”她又是一个哈欠,方小心翼翼端稳了手中的托盘,换上假笑模样,给船上宴饮那间花厅送菜去。

      侧寒已然默默观察过今天来的这批客人,虽然都是着襦衫而不着官服,但瞧着是官场上的做派。其中有一个人她认识,但已不复是当年模样,进画舫时那人下死地盯了她一眼,但又什么话都没说就撇过脸去了,她自然也装不认识。
      大菜都已经做好,侧寒洗了手,等着一个个上菜,那边花厅里笑声、歌声、乐声、吟咏声不绝于耳,热闹得毫无停息之意。厨房窗外则是山塘河轻轻的波浪声,以及远处草丛里传来寒蛩的歌吟,她早起忙这餐饭忙到现在,这会儿才有空坐下听听这声音,浑身有说不出的困倦和无力。

      “阿侧姐,前面叫出菜,我一个人端不了,姐姐帮个忙。”阿珠撩开厨房的竹帘进来说,“得亏那位主客疲倦了,意思是吃完早点歇息,明天还要查什么案子。”她笑得孩子气:“那个主客长得好英俊,我看巧珍媚答答地一个劲地朝起凑,啧啧啧……”
      侧寒手指在嘴唇前按了按,示意阿珠不要乱说话,一边把几道大菜摆在两个托盘里:“走罢,这狮子头还得我们布菜,你知道那几位客人怎么称呼?”
      阿珠掰着手指:“上首那位主客人称顾老爷,主陪是县衙里的县丞胡胖子胡老爷,还有两位陪客也是县衙里的,毛老爷和邹老爷。”

      “顾……老爷?”

      “对对,”阿珠凑到侧寒耳边轻声笑道,“就是我说长得最俊最年轻的那个……”
      又说:“阿侧姐,你有机会还是要出去见见客,不要老是窝在这小厨房里做这些苦役。你看妈妈在这里是陪着笑脸,但是在姑苏城里哪儿不是横着走?不就是靠认识的客人多嘛!咱们也得学学,多攒点恩客,给自己准备个来日。”

      “这话,又是你亲生姆妈告诉你的?”

      “对的呀!”阿珠没有丝毫觉得不对,反而觉得她对阿侧姐真是掏心掏肺了。

      侧寒看着这个才十一岁的小姑娘——她的目光里正存着对花花世界的向往,穷苦人家的姑娘努力吸收着这个世界告诉她的“道理”,没有人告诉她这道理是对是错。
      侧寒说:“阿珠,其实不能这么想——”话没说完,外面传来了花妈妈的声音:“咦,几道大菜怎么还没好呢?”
      她只能先把话咽了,喊声“好了”,和阿珠一起把两托盘端到了花厅。

      狮子头很嫩,摆在一个个小炖盅里,侧寒把炖盅一个个摆到客人面前,低声叫“慢用”。

      她是习惯性地低着头的。那位姓顾的主客目光在她脸上绕了一圈,她能感觉得到;而炖盅放在左手边的胡老爷面前时,胡老爷那只白白胖胖的大手便覆在她手上了:“哦哟哟,汤还滚烫的哩!”
      侧寒不动声色把自己的手抽了出来。
      胡老爷连这点小小的抗拒都不容,劈手把侧寒的手一抓,揉了两把,森森地说:“哦哟哟,厨娘的手倒也白白净净的,骨头也硬呢——今日菜做的好吃,老爷我要赏你呢。”

      画舫的老鸨花妈妈顿时担忧侧寒要得罪客人,急忙转圜:“阿侧还不快给胡老爷道谢!”

      侧寒便再次抽出手,给胡老爷深深地蹲了个万福:“奴谢谢胡老爷。”

      胡老爷看着她的头顶,似笑不笑地问:“你叫阿侧啊?十几了?梳拢了没有?”

      花妈妈笑着替她答话:“十八了。做粗活的厨娘罢咧,长得又丑,哪个老爷肯梳拢她呢?无非是做几年厨娘攒点嫁妆钱,将来嫁个乡下人生孩子。”

      “长得丑吗?”胡老爷不信,“那样一双手,烧烧煮煮几年了都嫩得很,我也阅女无数了,倒不信会长得丑。”
      伸手捏她下巴要把她脸抬起来。

      侧寒下巴一拧,然后直接把头抬起来,右侧脸的疤痕让胡老爷看个清楚。
      胡老爷吓了一跳,厌恶之色一时竟没有掩饰得住。

      花妈妈心知必然这样,急忙对胡老爷身后那名陪酒的船娘说:“惜惜怎么不给胡老爷倒酒?胡老爷喝一杯压压惊。”
      又解释道:“胡老爷,阿侧前几年被她姆妈不小心用油勺烫到了脸,烫得太深了,看了多少郎中,都说这么深的疤痕是消不掉了,可惜来哉,本来蛮好的小娘子,现在也只能给老爷们展示展示灶台上的手艺,大家多吃菜罢。”

      主位上那个人斜眸打量了片刻,低头用筷子夹那狮子头,不料狮子头软嫩却弹,一时没有夹得起来,汁水倒溢开来,上品猪肉的醇香,夹杂着一点新鲜蟹黄的鲜香钻到人鼻中。
      他身后坐着伺候的是这条画舫上的头牌船娘花巧珍,急忙用帕子裹着一把青瓷汤匙递去,浅笑道:“顾老爷,这狮子头软嫩,要用汤匙剜着吃。”

      身边的胡老爷掩饰自己的尴尬,也活跃气氛:“巧珍,你错了。”
      花巧珍是风月场上混得惯熟的,摆出诚惶诚恐的小家碧玉模样:“啊哟,倒不知奴哪里犯错了,请胡老爷指点。”
      那胡老爷半是正经,半是开玩笑地说:“我们这种老白相厚厚脸皮,听你们叫声‘老爷’,因为年纪确实不小了嘛。可是我们顾大人才二十出头年纪,风流倜傥的才子,朝廷里的新贵,但叫人家‘老爷’,还是未免把人叫老了的。”

      巧珍已经暗自揣摩身前这位顾大人很久了,此刻带着凑趣的意思跟胡老爷一唱一和的:“可不是,可不是,奴也瞧着顾大人年轻才俊,只怕比奴还小两岁。”
      越发媚答答地靠过去:“顾大人,这狮子头是我们船上的招牌菜,你别管厨娘的脸,菜还是好吃的。”

      胡老爷也恶意玩笑道:“对对对,脸恶心人,菜绝不恶心人——怪不得花鸨儿老不让厨娘出来见客,想是要等着许配给乡下人,怕我们抢走了人?哈哈哈……”
      和他一起的几个人跟着哈哈哈笑起来,四个陪酒的美貌船娘也用帕子掩着口,“咯咯咯”一顿笑,前仰后合时脸都贴在男人们的身上了。

      见侧寒脸都没红,胡老爷觉得没意思,越发取笑道:“哦哟哦哟,唐突佳人了。阿侧姑娘,老爷我不是说你丑啊。十八岁也该嫁人了吧?嫁个乡下人干嘛呢?嫁给我我疼你,只让你吹了灯后伺候,眼不见就当是美人儿了嘛。”
      他旁边那个陪客邹老爷也凑趣恶意开玩笑:“诶,胡老爷家里六个姨娘了,我家才两个。阿侧要是给我做了小,胭脂水粉用不尽,记得画个半面妆就够了,反正‘下面’都一样的。”

      知道这些人就是嘴痒犯贱,侧寒便泼辣地笑嗔:“两位老爷喝多了吧?我要做便做正头的大夫人,要我做妾?可不是白日做梦!”
      大家就是要这个嘲弄“丑人多作怪”的效果,惹得花厅里诸位哄堂大笑:
      “哦哟,这‘美人儿’还要做‘正头的大夫人’呢!”
      “极是极是,嫁个吃不饱饭的乡下人,确实是正头大夫人嘛。”
      “阿侧哟,你消停消停吧,老爷们都要笑死了……”

      阿珠的脸都替侧寒红了,却瞥见那个端坐主位的顾大人只是淡淡一哂,就一直在低头擓狮子头吃。
      巧珍陪胡老爷笑闹拉踩了侧寒了一阵,发觉自己为主伺候的顾大人只低头吃狮子头,忙使了个眼色,又讨好地问道:“顾大人,狮子头是不是蛮好吃的?”

      顾大人抬头说:“确实好吃,不愧是招牌菜。”

      花妈妈说:“如此,便是我们花月舫的虔心到了。顾大人多吃一点,厨娘早晨买的大闸蟹,剥了整整半天才剥出来的蟹粉。”

      顾大人模样肃穆,那几个拿侧寒开玩笑的老爷们也就肃穆起来,纷纷点头道:“花月舫除了船娘色艺一绝外,船菜也算得上姑苏一绝。”
      顾大人点头说:“是呢,几位费心了。”

      这话儿大概是正中胡老爷几个下怀,毛老爷欲言又止,胡老爷一个“稍安勿躁”的眼色抛过去,然后又给顾大人添满了酒:“顾大人,今朝喝得不够啊?不过要看小的们的虔心,还要看看巧珍姑娘晚上的绝活儿。”
      巧珍香手帕往胡老爷脸上一挥,佯羞诈臊:“哎呀,要死了啦……什么绝活儿不绝活儿的嘛?”

      顾大人说:“明日还要看案子的卷宗,今日不敢多饮,大家也早些休息吧。听说花月舫的鱼面有名,明早尝尝看吧。”
      他不动声色把话题扯到了明日早饭上,大家又是一顺儿望向厨娘侧寒。
      花妈妈道:“阿侧,听见了吗?明儿早上吃鱼面。”

      “这段时日早晨不一定有好鱼。”

      “啧!”花妈妈含怒瞪了她一眼,“不管怎么样,都要做鱼面出来!”

      “若没有好鱼,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侧寒没有船上女娘们习见的卑微讨好神色,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只能明天再看,官老爷们见谅吧。”

      她施施然退了出去,像个没有礼数的乡下姑娘,心里却有话:
      穷途末路的可怜孩子终于发达了啊,改名换姓成了“大人”“老爷”。
      你装着不认识我,我也不需要你认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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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新文请进,8:00更,欢迎留评、收藏、过来抱抱撒花花~ 老作者我好考据这一口(虽然架空了大明)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