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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念时常回忆起与柏木的第一次见面。
      那年柏木随父母工作来到这个小镇,是转校生。

      老师带着柏木来到教室,柏木笔直站在讲台上,从粉笔盒中拿出一只白色粉笔,在黑板中间写出名字,随后自我介绍。

      “我叫柏木。”

      念坐在教室前排,觉得这个叫柏木的男生粉笔字写得好看,工工整整的楷书。念是学习委员,负责每日在黑板上写作业和课表。哪怕她刻意控制,她的粉笔字也老是写的歪歪扭扭。念觉得在纸上写和黑板上写不一样,她的课本作业上的字不说漂不漂亮,起码也是整整齐齐的。所以在这一点上,念很羡慕柏木,他有一手好字。字如其人,这是她对柏木的第一印象。但也仅此而已。

      随后发生的事让念对柏木改观。

      柏木经常不做作业。这让作为学习委员的念为难。每次去收作业,柏木就直接说:“我没有做。”

      “那我会把你的名字告诉老师。”

      “随便。”

      柏木这种随便的态度让念无法接受,甚至说有些愤怒。念从小就是好好学生,会认认真真听老师的每一句话,工工整整写老师布置作业的每一个字。

      “你不做作业还有理了?”,念声音提高。

      “喂,你简直就是老师身边的太监。”

      “这是我作为学习委员的分内事。”

      “你这是拿鸡毛当令箭。”

      “你!”,念不知道怎么回怼柏木的话,“那你就别交!”念重新抱起一沓作业,转身去办公室。

      老师问念交齐了没有。念告诉老师柏木没交。随后柏木果然就被叫到办公室。

      “柏木,你是转校生。是还没有适应我们学校吗。”

      “还好。”

      “是上课没有听明白吗。”

      “不是。”

      “那你为什么不交作业。”

      “我没写。”

      老师对他的回答一愣。柏木明目张胆的回答,连谎话都不扯。

      “不写作业不对,你快补齐,下不为例,先回教室上课。”

      柏木没有吱声,转身离开。

      柏木上课经常睡觉,多次被老师严厉批评,不是当堂罚站就是罚第二天打扫卫生。

      念在课间转头远眺休息眼睛,看着窗外走廊上仍然笔直站着的柏木,念想,他可真是一个犟种。

      一次晚饭时间,念朝教室后走去,无意中瞥见柏木拿着绘图本在画画。柏木身体前倾,低着头,左手压住纸,右手拿着针管笔,在纸上涂涂画画。念站在柏木身后,柏木没有发觉。念看着纸上画的线,它们交织,最后呈现出一个欧美女孩的模样,突起的眉骨让女孩的眼睛显得深邃。

      “你在画画吗。”念说。

      柏木这才发觉身后有人。柏木停下笔,没有转头,说:“眼睛不用可以捐给别人。”

      “你画的很好看。”

      “谢谢你的赞美。”此时柏木觉得这个声音有点耳熟,原来是那个狐假虎威的太监。

      “为什么画一个欧美女孩呢?”

      “因为前几天看了电影,电影里女孩很漂亮,就记住了。”

      “柏木,我觉得你很有画画天赋。”

      “谢谢。”

      随后的一个月,念每次吃完晚饭就跑去教室看柏木画画。柏木什么都画,女孩,男孩,男人,女人,老者,森林,海洋,岩石,海鸥。

      “柏木,你怎么画,裸体的女人。”

      “你不觉得女性独有的曲线很美好吗。”柏木看了一眼念,“当然,你是没有的。”

      对女生来说,被男生当面说是平胸,就和说男生的球鞋是假的一样,带有戏谑和侮辱。

      “我平胸怎么了?”

      “没怎么,你很好。”

      一次午休,念买了一瓶牛奶递给柏木。念请求柏木教她画画。念从小喜欢画画,但是父母认为她是不务正业,无数次告诉念不要浪费时间,要一心一意好好学习,考起好大学,这样才能找到好工作,走出这个小镇。自从念的绘图本被父母没收了后,念心里的火苗就熄灭了。但是柏木的画又重新点燃了念的画画念想。

      “你要学画画吗。”

      “是。”

      “找我吗。”

      “是。”

      “你不是好好学生吗。闲着无事不是应该做习题看课本吗。”

      “可是我想学。”

      “为什么找我。”

      “你画的好看。”

      “一瓶牛奶就想贿赂我。”

      “那我给学费。”

      “不用。”

      “那你怎样才愿意教。我真的想学。”

      “教一次一瓶牛奶,以此类推。”

      “可以。那可说好了,柏木,你教我画画。”

      “在学校吗?”

      “那你想去哪?”

      “在学校的话,会被当成谈恋爱,要叫家长。可以周末吗。”

      “我都行,反正我不写作业。”

      “那周末去公园怎么样。”

      “可以。”

      从初一到初二,柏木一直教念画画。从景物到写实,念承认自己没有画画天赋,但是和柏木在一起画画的时候她很放松。

      念告诉柏木,她的父母准备离婚。柏木没有说什么,就嗯了一声。

      “柏木。我的妈妈是小三,她插足了别人幸福的婚姻。她破坏了两个家庭。我为自己的妈妈感到羞愧难当。”

      “感情不是一成不变的。”

      “不是因为相爱才结婚吗。”

      “爱不是永恒的,所以才会有小三。两个巴掌才拍的响。”

      “柏木,可是我很爱我的父母。”

      “爱他们是你的事情。他们爱谁是他们的事情。两者不相关。”

      念把画板放下,手腕因为抵着画板压出了红印,她蹲了下来。问,“柏木,爱真的会变吗?”

      “爱不变,是人会变。”

      周末画完画,念会背着父母偷偷去柏木家里玩耍。柏木的家在二楼,面积不大,是上了年代的红砖房,靠着街,打开窗户就能看到葱茂的梧桐树。风吹起时发出沙沙声响。念一直觉得,那很像雨声。

      柏木的父母对念很热情,邀请念去家里吃饭。念觉得自己经常去蹭饭有些不好意思,但是又不知道怎么拒绝。望着柏木的父母一同在厨房忙碌做饭,有说有笑,井井有条,她想,柏木真幸福,他的家里是温暖的。柏木的妈妈曾经主动提议帮念梳头,帮念扎个麻花辫。她笑着跟念说,她一直想有个女儿,结果不能如愿,想让念帮她圆了愿。念答应了,安安静静的坐在椅子上,柏木的母亲用木梳子轻轻地梳头,梳顺,编发,扎红线。念照着镜子,觉得自己回到了过去。

      “你扎麻花辫很好看。”柏木对念说。

      柏木端来切好的西瓜,“妈,念,来吃西瓜,消暑。”

      一个男孩对女孩说,你很好看。像一颗石子投入湖面,击起水波和涟漪。

      初二的暑假,念的父母办了离婚手续。念跟着母亲。

      暑假,念仍然跟着柏木学画画。一次下午,念买了两杯加冰柠檬水。

      “柏木,呐,柠檬水。”

      “这次不是牛奶了?”

      “嗯。”

      柏木接过柠檬水,没有拿念递过去的塑料吸管,直接撕开封膜,仰头,将饮料倒入嘴中。柏木的喉结突出,随着吞咽的动作起伏。哪怕过了十四年,念也一直觉得,柏木的喉结很性感。

      “你不喝?”

      “我待会喝。”

      柏木转头看见念一直低着头,手中握着冰饮料,冷凝的水珠滴到淡青色的长裙上,留下深色的水痕。

      随后是一阵沉默。

      “柏木,以后我就不学画画了。”念轻声说道。

      “可以。”

      念随后发觉,柏木没有没有像平常思路,问她为什么不学,只是一句,可以,仿佛就仅仅表示他知道了。

      “柏木,你会一直喜欢画画吗?”念转过身,望着柏木的眼睛,是琥珀色的眼睛,很亮。

      “我不知道,至少现在我是喜欢的。”

      “嗯。那这个给你。”

      念从包中拿出一盒木质2b铅笔,隔着盒子就能闻到那种独属于铅笔的木质辛辣味。

      “送我铅笔?”

      “是,我想,你是需要的。”

      “那谢了。”柏木接过。

      “今天画吗?”柏木问道。

      “画吧。”念抬头望着公园里茂盛的樟树,交错的枝丫将蓝色的天空分成小块。念想,这可能是最后一次跟着柏木学画画了。

      “这次画什么你来定吧。”柏木说。

      “画个亚洲女孩吧。亚洲人没有欧洲人高突的眉骨和深邃的眼,但是也很美。”

      “好。我给你画个示范。”

      随后柏木削尖铅笔,起草,细化,画阴影。

      念歪着头,看着柏木一笔一划,最后成型,是属于亚洲女孩的侧脸。

      “柏木,你画的所有女人都很美。”

      “因为女性本身就是美的。”

      随后,念照着示范,按照柏木刚刚的步骤,依葫芦画瓢。最后的结果却不尽人意。

      “柏木,我画的一点也不像。”

      “画的还不错,至少看得出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

      “柏木,你不怎么会夸人。但是你的夸奖也让人开心,谢谢。”

      柏木知道,念没有看出来,他画的,其实是她的侧脸。

      整个初三,念都在为考上镇里高中的快班而努力。念的妈妈怀孕了,拿着孩子逼着那个男人和妻子离婚。他的妻子一直怀不上。给了他一个离婚的好借口,但他的妻子一向待人有礼,是幼儿园老师,和小区里的退休大爷大妈十分亲近,因为她自己的双亲都去得早,她是带着那份思念的。男人是公务员,领导近期正准备提拔他,他不希望自己的大好仕途受到影响,便向念的妈妈承诺再过一年就和妻子离婚,说他正在想办法拿到房子的全部产权,为了保障他和她未来的幸福生活。念的妈妈这才罢休。

      念跑去食堂吃饭,然后匆匆回到教室,她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学习上,课间与同学讨论习题,瞥见柏木,他仍然低着头在画画。念没有去看,但猜想应该又是在画女人。

      初三的毕业典礼,班级所有学生和各科教师,年纪领导坐在阶梯上合影留念。女生坐前排,男生按身高依次站后排。柏木和同学换了位置,刚好站在念的身后。念交了十五块钱,拿到新打印出来封了膜的毕业照,她看见照片上的柏木,就站在她身后,她把这当做是说不清楚的缘分。

      在班级里最后的一次告别上,刚当上班主任的女老师哭的稀里哗啦,带着祝福的祝愿所有的同学都有光明的未来,买了饼干,糖果,让每个同学抓一手,说这是她送给同学们最后的礼物。

      在毕业那天,柏木走到念面前,对念说,“毕业快乐,这是礼物。”

      是一副卷起来的画,用红线扎起来。

      “谢谢你,柏木,毕业快乐。”

      回到家,念拉开红线,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幅素描稿,一个女孩用身体抵着画板,低着头画画,她耳后有一颗痣。那个女孩,是她。念呆了一会,随后跑去洗漱台侧着身子,翻过右耳,看到了一颗痣,这是她第一次知道,她的耳后有一颗痣。

      画的右下角有署名和日期,写得工工整整。旁边贴着便利贴,是一串数字。

      念撕下便利贴,把它夹在日记本里。

      半个月后,念的名字如愿出现在镇高中的录取名单上,念松了一口气,她考上了。念挤在看名单的人群中,念个子不高,仰着头踮着脚,用眼睛一行一行扫视,从头看到尾,没有柏木的名字。

      念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中午,念的妈妈正在做午饭。看着放在客厅妈妈的手机,念偷偷拿去了房间,关上门。念想给柏木打一个电话。

      念笃定那串数字就是电话号码。

      但是她也害怕,那是一个空号。

      念按下数字,听着数字按键音,按了拨号。

      “喂?”念听到了属于少年的声音,因为变声期,略带沙哑,但是她知道,他就是柏木。

      “柏木。我是念。”

      “嗯。”

      “我刚刚到学校看了录取名单。”

      “嗯,恭喜。”

      随后是一阵沉默,两人都没有说话。

      “柏木,接下来你有什么准备吗。”念轻轻地问,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担心他。

      “我准备去上海。”

      上海?念发出疑问。那是经常在新闻里出现的地名。念在脑海里努力回忆起电视上闪过的镜头,上海真的是一个大都市,是这个小镇不可比拟的。

      “嗯。”

      “你准备去上海做什么啊。”

      “墙绘,那里酒吧多些。但,总之什么都可以干。”

      “你准备什么时候去上海?”

      “明天就走。买了票。你好好读书,考个大学。”

      “柏木,我没有手机,这是妈妈的手机。”

      “我知道,我也没有换电话号码的打算。”

      念想去看他,问了句,“你明天什么时候走?”

      “早上。”

      “我今天可以来找你吗。”

      “那倒不用麻烦你,你好好照顾自己就行,多吃点饭,你身体瘦,又个子矮。”

      “你送给我的画很好看。谢谢你,柏木。”

      “念,你很漂亮,所以自信点。说起来,你都不敢看我眼睛,说话时也总是向下看。”

      念停顿了一下。

      “那我以后改正。也请你在上海好好照顾自己。我可以给你打电话吗?”

      “可以,我号码不会变。”

      “那我挂了,祝你明天一路平安。谢谢你,柏木。”

      “好,也祝你考一个好大学。”

      挂了电话后,念才意识到,寡言少语的柏木和她说了这么久。念打开房门,将手机放回客厅的桌子上。她妈妈还在做饭。

      念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双手捧住,小口小口的喝。这是念第二次感到离别的痛,一次是父亲和母亲离婚,一次是这次与柏木分别。

      念在高中多次获得优秀学生称号,因为念优异的成绩和越发出色的容貌。念把黑框眼镜换成了透明框,她想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沉闷。念在高中几乎没有什么朋友,课外时间除了回家吃饭休息就是待在学校图书馆。在图书馆,念和别的同学不一样,她不在图书馆做习题,她看小说,诗歌,杂文随笔。念习惯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她喜欢看天空上游走的白云,交叉的樟树枝丫和远处的满是松树的山坡。念幻想自己是一只鸟,能够在空中自由地飞,或者是一片落叶也好。高中是单调枯燥的,文字是念的翅。

      念没有想到柏木会来看她。

      暑假,高中会补半个月课,念早出晚归。最近,念注意到每次放学都会有一个高个子男人在校门口张望。他穿着凉拖,一件没有任何图案的白衬衫,淡蓝色五分牛仔裤,黑色棒球帽的阴影遮住了他的眼,无法辨别他的喜悦与忧伤。念很好奇,那个男人究竟在等谁。

      某天,“念!这里。念!这里。”那个男人朝念喊到。

      念没有想到,那个执着的男人是在等自己。念走了过去,隔着一米,是出于安全和礼貌考虑。

      “您好……您找我有事吗。”

      “念,还记得我吗?”

      念看清了他的眼睛,干净的琥珀色,黑色的瞳孔。念不会忘记这双眼睛,他就是柏木。

      “柏木。我没想到你会来。并且我也没有认出你。”念说,“柏木,你变化真大,我真的没有认出是你。”

      柏木的个子更高了,皮肤比小麦深一个色号,汗水在橙黄的灯光下闪烁,念注意到柏木的右手臂上纹了身,是一只鸟。

      念用手指了一下柏木,问:“这是什么鸟?”念似乎不觉得纹身有什么不对,纹什么都改变不了他是柏木。

      “这个,应该是只鹰。但具体是什么品种我不知道。”柏木回答。

      “很好看。”

      “柏木,我看你晚上在校门口站了一星期。”

      “是,因为我不知道你在哪个班,之前也去了你家楼下,但是发现你不在。所以我只好等。”

      “我父母离婚后,我和我妈就搬到那个叔叔家住了,我还是不习惯叫他父亲。”

      “不过现在我等到了。”柏木咧嘴一笑。

      柏木把手中的袋子递给念,告诉她这是买给她的礼物。柏木见念没有接,“念,拿着吧。”

      “里面是什么?”

      “一部手机。和一个项链。”

      念笑着说:“你这样告诉我,我就更不会接了,因为它们太贵重。你还不如扯谎告诉我,它是个布娃娃。”

      “我想送一些礼物给你,但是不知道什么合适,就买了你可能需要的。”

      “谢谢你,柏木。你能来看我就好。”

      念和柏木互相问了近况。

      柏木说,他现在在上海的一处图书馆当管理员,有空会接画酒吧的墙绘,没事也会去大学里蹭课。

      “蹭什么课?”

      “艺术设计和素描。”

      “柏木,你擅长艺术。”

      “你呢?”

      念回答:“每天按部就班的上学。”

      “听起来有些乏味。”

      “但是目前我除了上学,的确也没什么可做的,不是吗?”念看着柏木,重复:“不是吗?”

      “你擅长读书,并且你这个年纪就是该读书的,考一个好大学,以后找一份稳定的单位工作就好。”

      念与柏木约了周末去学校下面的奶茶店和小吃店吃油炸。

      “女孩子吃多油炸不是会胖吗?”

      “我知道油炸有害健康,但是我还是会吃,只不过是偶尔。”

      “蓝兰经常向我抱怨自己的体重,可能女生每次称重都像是一次对自己的审判。”

      念听到了一个新名字,但她不打算过问什么,即使她仍旧好奇。在女性面前提其他女性,这本就是一场不受控制的战争,她们总是想击败对方。

      柏木告诉念上海的房租很贵,所以他都是和其他室友同居,分摊下来的房租会便宜许多。

      “你在上海会待多久?”念问。

      “不知道,目前不会离开。”

      “嗯,柏木,祝你一切顺利。”

      随后念与柏木告别,柏木把项链硬塞给念,说他留着也没用,项链绕几圈还能当手链。

      念在学校上课偶尔走神,不经意的抬起手就会看到绕在左手腕上的项链,项链上有许多金属做的星球,带着柏木的祝福,让她在宇宙中遨游。念想,是否宇宙真的璀璨,浩渺的时间没有意义,也没有爱,一切都是虚无。

      尽管是在高三,念每次午休时总会溜去图书馆,图书馆是她忙碌紧张高三的唯一慰藉。

      高考前,念的母亲和继父,以及念的生父都没有向平常父母一样来为念送行。望着考点外密密麻麻的人群,女士们穿着红色开叉旗袍,配一双高跟鞋,男士们穿着大红色衬衫,热热烈烈,红红火火。念不喜欢红色,但不得不承认,这是滑稽的温暖。

      念高考成绩不错,顺利考上了上海的一所大学。因为她想看到柏木眼中的世界。

      高考的那个暑假,柏木来看念,带着一只豆沙色香奈儿口红,说这是他送给她的高考礼物。念收下了,说了谢谢。

      “你有手机了吗?没有我去买一部给你。”

      “有,我妈昨天刚买了一部手机给我。”

      “念,那你电话号码是多少?发给我吧,我的电话号码不变。”

      柏木问念考了哪所大学,会去哪座城市。

      “上海,我去上海。”

      柏木笑了笑,告诉念,上海是一座魔幻都市。

      柏木没有问为什么。他们对视着彼此的眼睛,在眼睛中看到对方的影。

      “去老地方吗?”柏木说。

      “公园吗?走呀。”

      他们爬上公园的石阶,走在鹅卵石铺成的小路上,他们走的很慢。

      念闻到浓烈的栀子花香。白色的花朵总有浓香,没了艳丽的色,只用香味吸引虫蝇。

      念和柏木坐在木椅上,木椅的清漆已经剥落成屑,就像他们快要褪色的年少青春。

      “柏木,和我接吻吗。”

      随后,他们接吻了,在树叶的细碎声中,静静地吻着彼此,没有技巧,只凭愚笨的本能。

      念今天扎了麻花辫,发尾绑了红绳。歪歪扭扭,应该是自己扎的。

      “念,你自己扎的吗。”

      “是。”

      “我重新帮你扎吧。你扎的歪歪扭扭。”

      念解下头绳,感受柏木用手梳过发丝。念没有像其他的高三女生一样,为了省时间剪学生头或男发,她留着头发,那是她美好的自由。

      念用手摸了扎好的头发,紧实,光滑,没有打结,问:“柏木,你也给其他女生梳过头发吗。”

      “给蓝兰梳过,你是第二个。”柏木回答。

      “蓝兰是你女朋友吗?”

      “不,她是我室友。”

      念内心没有流过一丝嫉妒,她知道柏木在上海有自己的生活。平淡也好,疯狂也罢,都是他的,与她无关。

      “你还在做图书管理员?”

      “是的,不过没有接酒吧墙绘了,在一家儿童画室当助教。”柏木回答,“我没有文凭,做不了正课老师,不过做助教收益也不错。”

      “所以,你还在画画。”

      “是,下班后回到出租屋里会画。”

      “教小孩子画画难吗?他们不像成年人一样有思维,或许理解不了术语和结构。”

      “他们有自己的世界,没有修饰和束缚,只是画出来。这才是画画的本质。”柏木停顿,“和初中时教你画画一样。”

      念回想,初中似乎变得遥远,但是记住了她耳后的痣。

      柏木怕念在上海人生地不熟,便嘱咐她有什么事都可以来找他,他随时欢迎。

      念说了好。

      随后柏木送念回家。念的新家在一个高档小区里,进出要刷卡,有门卫,保安,绿化带,儿童游乐设施。

      “住在这里的孩子应该很快乐。”柏木对念说。

      “但是我不喜欢,我喜欢红砖房。”念回答。

      念和柏木告别。

      柏木告诉她,明天他就回上海。开学记得给他打电话,他来车站接,并且能帮忙提行李和被褥。

      念答应,并道谢。

      九月,念的母亲刚生了一个男孩,全家忙上忙下,母亲与她的新父亲,那个叔叔,终于创造了属于他们的家,那个孩子是胶水,将两颗心黏在一起。只是,那个家,没有念的一席之地。没有人送念去车站,念不在意,没人送,但她有人接。柏木在上海的车站等着她。

      念望着随火车奔驰而过的一幕幕场景,山脉,稻田,一群鸟,城镇,道路,工厂,以及对面反方向运行的火车。念想,如果交换了始发站和终点,那人的一生是否会全然不同。

      念自己带了面包,牛奶。这是她第一次出远门,目的地是上海。

      念没有想到蓝兰也会来车站,就站在柏木身边。“Hi,念,我是蓝兰。”蓝兰向念打招呼。蓝兰烫着长卷发,棕色的眼影,拉长的眼线,嘴上涂着极艳的红色口红,戴着大银环耳饰,嘴角有颗黑痣,她朝念笑,就像一朵明艳的天堂鸟。

      柏木帮念提着行李,蓝兰挽住念的手,自顾自的说话。

      “念,我很高兴认识你。柏木他经常向我提起你,他说你是一个聪明漂亮的女孩。待会我们陪你去学校办好手续,然后带你参观一下我们的出租屋怎么样?楼下还有一家火锅店,味道不错。”

      念轻轻嗯了一声,她看到蓝兰的手臂上也纹了一只鸟,那鸟,和柏木手臂上的一样。

      柏木和蓝兰在校门口等念办完手续,蓝兰把写着自己的电话号码的纸条递给念,“这是我的号码,有什么事都可以找我。”随后蓝兰用手肘撞了一下柏木的手臂,“诶,校门口有奶茶店,你去帮我们买一杯呗。”柏木答应,问蓝兰“还是以前的吗?拿铁咖啡不加糖?”“是!你快去买!念肯定也口渴了!是吧?小念。”蓝兰转过头看念。念看到蓝兰的眼睛,黑而圆,但就像裹了潮气,湿冷,她们对视的一刻,是否都看见了彼此莫名的忧伤。

      “念,你想喝什么?”柏木问念。

      “只要不是咖啡,其他的都可以。”

      柏木转身去买奶茶。

      蓝兰随后说念还是小女孩,不知道咖啡的醇香,那种苦涩,悠长,回甘。前提是你得喝下第一口。

      念对蓝兰说:“那我下次试试。”

      蓝兰夸念,随后一笑,说这就是女孩成长为女人的标志。

      “蓝兰,念,来喝。”柏木端着三杯饮品走来。

      “来了,你是不是还是绿茶?”

      “是。但你总说喝绿茶是老头。”柏木递好了饮料,空了手,随后无奈一摊手。

      他们三人坐着地铁来到出租屋。出租屋离地铁口还有一段距离,他们又坐了公交,随后步行了一段,到了公寓楼。

      这是个老旧小区,楼层不高,外墙有些许褪色,变得暗黄,窗外的防盗网窗锈迹满满,墙角长出不知名的小小花草,染上湿润的青苔。

      “在八楼,有点难爬。”蓝兰对念说,“不过爬习惯了还好。”

      蓝兰从垫子下拿出钥匙,朝念孩童般地一笑:“小念,我出门从不带钥匙,因为我怕弄丢。”

      念在门口换了鞋,跟着蓝兰。

      客厅不大,没有电视机,沙发偏软,扶手上盖着碎花棉布套,地板是白瓷砖,但有些发灰。有两间卧室。蓝兰邀请念去她的房间看看,并告诉念提前为她准备了礼物,作读大学和第一次离家的礼物。是一套欧莱雅护肤品,以及一盒珍珠面膜。蓝兰对念说:“小念,你的皮肤真细腻,年轻的女孩要爱惜自己的皮肤。”蓝兰走近,在白炽灯下看到念的脸,白皙光滑,以及一层薄薄的近透明色的绒毛,她用手轻捏了一下念的脸,告诉念她很羡慕她的皮肤。同时,念也仔细看了蓝兰。近距离细看蓝兰的脸,尽管涂了厚厚的粉底液,也遮不住淡青色黑眼圈,皮肤毛孔粗大,额头上有几个红色痘痘,唇和鼻翼干到起皮。蓝兰看念在认真看她的脸,笑出声来,指了指自己的脸:“看见了吗?我经常熬夜,喝酒,抽烟,我让我的身体受罪,所以我的脸在报复我。”

      “抽烟对身体不好,蓝兰,能少抽是好的。”

      “我知道,但是它们是我放松的方式,你知道的,社会向来对女人的束缚很多。”

      蓝兰的房间很乱,是平常意义上的乱,衣服随意成团丢在床上和地板上。纯棉体恤衫,牛仔外套,金属扣短裤,黑色蕾丝裙,破洞丝袜,亮皮上衣,夸张的荧光色大印花短袖,内衣内裤也耷拉在椅子上。书桌上堆着几本外国小说,有一支铅笔,还养了一盆仙人掌,翠绿,多刺。还有瓶瓶罐罐的化妆品,乳液沾满瓶口处,用完的酒红色指甲油空瓶。

      “小念,你喜欢仙人掌吗?喜欢的话改天我送一盆,仙人掌不娇贵,好养,每星期给点水就能活。”蓝兰停顿,“或者你干脆拿这盆回学校宿舍,改天我自己再买一盆就好。”

      “蓝兰,你被仙人掌刺过吗?”念问。

      “当然,但是你不摸它,它就不会刺你,你摸的太用力,刺也会断,这种细刺扎进皮肤了可不好拔,会很痛。”

      念不觉得蓝兰的房间乱,反而觉得很有生气,慵懒随性,就像杂草,肆意生长,没有丝毫束缚。规律整齐,那是酒店房间。

      念注意到墙上挂了一副画,是一株油画向日葵,橘黄色的色调,是温暖热情的颜色。

      “蓝兰,画很漂亮。”

      “我更喜欢我手上纹的鹰,但柏木说我像一朵向日葵,所以才画。”

      “柏木的素描本上有许多女孩,亚洲女生都是同一个人,欧洲女人老幼都有。小念,我见到你的那一刻,就知道柏木画的亚洲女孩是你。”

      “柏木的房间就不用看了,很无趣,调色板和画架是其中的色彩,其他就是干净被子什么的,他基本上都是白色衣服。”蓝兰向念摊手。

      念跟着蓝兰和柏木,来到楼下火锅店吃饭。蓝兰叫服务员拿瓶牛奶给念,自己则和柏木喝着冰啤酒。蓝兰喝完发出畅爽,趴在念耳边说:“知道我为什么喜欢这家店吗?因为这里的啤酒免费畅饮。”

      “来,小念,祝贺你,这是一个新的开始,也是大家新的开始。”

      念的牛奶还剩半瓶,喝不完。蓝兰喝了六瓶啤酒。柏木喝了两瓶。

      柏木想送念回学校,念拒绝了,因为蓝兰此时需要照顾。柏木替念叫了出租车,付钱,吩咐司机送念回学校,随后扶着蓝兰上楼。走一步,停一步,摇摇晃晃到了八楼。柏木打开门,来不及脱鞋,蓝兰就晕晕乎乎跑去洗手台,趴下,蓝兰吐了。

      蓝兰是在blue酒吧工作,都是上夜班,从傍晚六点到凌晨四点。blue酒吧在大学城附近,年轻人极多,酒吧里的dj音乐震耳欲聋,这里仿佛没有时间,只剩尖叫和欢乐。蓝兰负责送酒和结账,一次巧合,遇见了柏木。

      过了凌晨十二点,蓝兰有些犯困,尽管她已经在这所酒吧工作了一年,身体还是不适应这生物钟。蓝兰捂着嘴,打了一个哈气,然后双手撑在吧台上。蓝兰化着欧美烟熏妆,涂着红色口红,耳上戴耳钉,手上戴着氧化有些发黑的银镯。蓝兰的头发是前几个月染的,蓝紫色,不过到现在已经褪色成了棕黄色,泛着绿调。

      蓝姐,蓝姐。酒吧里的学生们这么叫蓝兰,酒吧里的同事则叫她小兰。蓝兰化浓妆只是为了让她看起来老练而已,她就是靠着这妆才找到了这份工作,那年她也才十八岁。blue酒吧里,年轻人整夜狂欢,酒水不停,所以蓝兰在酒吧工作收入也不低,租到了不错的房子。

      “诶,同学,来酒吧光喝冰水?”蓝兰戳了下柏木的手臂。蓝兰从上周就开始注意到这个年轻男人。在夏季,酒吧里的空调开的很低,空气中夹杂着酒气,香烟味,汗味,女士香水味,混在一起,成了年轻的味道。柏木穿了件白体恤,卡其色的休闲裤,他就坐在吧台前,连着一个星期点了冰水。蓝兰拿出牛仔裤口袋里的女士香烟,抽了一支,问柏木:“抽吗?女士香烟。”

      “谢了,我不抽烟。”

      蓝兰见柏木抬起了头,她看到一双深邃的眼,琥珀色的瞳,薄唇。“你很好看,不抽烟的男生挺少的,是大学生?”蓝兰问柏木。

      “我初中毕业后就没有读书了,算社会人士。”

      “来大学兼职吗?”

      “算一半,一边当美术模特,一边蹭大学的绘画课。”柏木随性一笑,手一摊。

      蓝兰知道这附近有所美院,会雇一些模特供学生练习速写,但是她知道一般做模特的都是中年男女,年轻人基本上没有肯做的,在大庭广众之下展露身体,面对众人目光。

      “你叫什么?”蓝兰问。

      “柏木。”

      “蓝兰。很高兴识认你。”蓝兰自我介绍。

      “柏木,那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你很勇敢。”

      “因为我年轻,并且身材还可以,所以我在美院很抢手,价格也高点。人都喜欢年轻。不是吗?”柏木回答。

      蓝兰问柏木是否会害羞。柏木答:“一开始会。做过几次后就自然了。”后来,蓝兰在出租屋里开着玩笑说:“我们可都不爱惜自己的身体。”蓝兰忘不了柏木的回答,柏木说,我们其实是爱惜的,身体是拿来用的,工作也好,享乐也好,都是用,就像蜡烛,总会燃尽,用比不用更有意义。

      “你今年几岁?”

      “过完下个月,就二十了。”

      蓝兰噗嗤一笑:“那你差不多和我一样大,我也二十了,看你的样子还以为你才十八。”

      “有亲戚在上海吗?上海消费可不低,你单打独斗?”

      “是。”柏木答。

      “嘿,柏木你住哪?”

      “离这里挺远的,市区租房太贵。”

      “搬过来和我一起住?我也觉得租房贵,正好可以平摊房租。”蓝兰提议。她只是刚刚直视了柏木的眼睛,就觉得他会与她聊得来,并且她一个人租出租屋的确也无聊。

      “可以。蓝兰。就是我的画材挺多。”

      “没事,我下班可以陪你一起去取。柏木,你是一个充满艺术气息的人。”

      蓝兰说她下班想先去纹身,她想纹一只鹰。

      “鹰?女孩子一般想纹蝴蝶,你也是别样的女孩。”

      “因为我想做一只鹰。自由自在。你想纹吗?”

      “也行,可是你不怕痛吗?蓝兰?听说纹身很痛。”

      “不怕,再说青春就是最好的麻药。”

      念在大一的阅读社认识了京菏。一次社团活动,念和京菏都是剩余的两个人,找不到搭档,在京菏的邀请下,干脆两人就一起组成小组。京菏是上海人,父亲是市医院神经科医生,母亲是英语高中教师。京菏自我介绍说自己是学金融专业的,目前读大三。

      “我是中文系,大二,京菏很高兴认识你。”念说。

      念没有想到京菏和她一样也会如此痴迷于小说,诗歌,文学。他们谈论阿多尼斯的孤独,聊斋志异的精怪,川端康成的细腻。

      “京菏,我承认,我对金融系抱有偏见,认为他们只对金钱和数据感兴趣。京菏,你很不同。”

      “念,很高兴我的出现能打破你的偏见,人若想自由,那得是开放的。”京菏对念一笑,随后打了一个响指,“念,走,一起去吃午饭吧,快到饭点了。”念答应。

      京菏让念去餐饮区占座,他去帮她一起打饭。京菏给念加了两个鸡腿。

      念看到餐盘里一半是肉,“谢谢你,京菏,其实我吃不下这么多。”

      “念,你太瘦了,多吃点饭。多吃菜也好。”京菏把自己碗中的排骨夹了一块给念,“好好吃饭。”

      京菏发现念停顿了一下,笑道:“看来以前有人对你说过这话。”

      念没有想到京菏会看得出来。“是,有人说过。”念轻轻的回答。

      随后的日子里,京菏总是邀请念一同吃饭,空余时间一起看书交流,他俩都喜欢去图书馆,他们都非常愉快。直到情人节的那天晚上,京菏送给念一束玫瑰花,学着欧式礼仪,单膝下跪,请念做他的女朋友。周围的同学都围过来看,女生拍照,男生起哄尖叫,爱情在青春总是有那么大的吸引力,让人甩不掉。

      念站在宿舍楼下,看着京菏温柔干净的笑容,她接下了玫瑰花,说好。

      回到宿舍,舍友起哄,说念以后肯定很幸福。他们说京菏有上海户口,成绩在系里也是名列前茅,家庭条件也好,嫁过去肯定没有一点生活压力。

      京菏一年后毕业,去了上海一家银行上班。在京菏就职前一天,京菏带念回家见了父母。京菏向父母介绍念,是他的女朋友。京菏的父母看起来好好相处,家人之间的交流,眼神之间充满了爱意。

      京菏的母亲问念:“小念,你看起来还是一个学生。也是x大的吗?”

      念说是。

      “那好啊,和小菏同校,有共同话题了。”

      京菏的父亲问念是哪里人。念如实回答,她来自一个小镇。

      京菏的父亲不知道那个镇,但是对念没有任何偏见,并表扬她学习努力,考到了上海。

      随后念与京菏一家吃饭。

      “小念,小菏打电话告诉我今天你会来,那我可高兴了,一直想有一个女儿,京菏说你很瘦。我今天特意炖了鸽子汤,来,快尝尝阿姨的手艺!”京菏的妈妈非常热情,把两个鸽子腿都夹给念,告诉念多吃菜,有空多来家里坐坐聊聊。

      念尝了饭菜,承认京菏的母亲厨艺很高。

      “阿姨,你做的饭好吃。”

      “是吧是吧!”京菏的母亲笑得眯眯眼,“以后多来吃饭,你看小菏个子多高,都是我喂出来的。”

      每天下班回家,京菏都给念打电话,问念当天的心情,身体,有没有好好吃饭,学习上是否有什么困难,钱还够用吗。念的妈妈都没有像京菏这样关心她。京菏的存在,让念心里一暖。周末京菏会开车带念去购物商场,尽管念多次拒绝,说她的东西都够用,但仍是架不住京菏多次邀请,她只好答应。京菏带她去买新款的裙子,皮质小包,坚果脆雪糕,各种风味餐厅。在京菏的照顾下,念发觉自己长胖了,她告诉京菏自己胖了。京菏爽朗一笑,说:“那才好,终于把你养胖了点了。”

      一次周末深夜,蓝兰给念打电话,问念是否有空陪她去市医院,说她不想打扰柏木。念睡眼惺忪,但是爬起身来答应。

      念叫了昂贵的夜间的士,赶到蓝兰的出租屋,看见蓝兰的牛仔短裤被血色染湿,非常虚弱,她立即带蓝兰去医院。

      念挂了急诊,医生问蓝兰发生了什么。年轻女孩出现类似的情况多半是私密生活。医生考虑到蓝兰的情绪,询问蓝兰是否让念在诊室外等待。

      蓝兰说不用,告诉医生她早上服用的堕胎药。

      医生开了药,让蓝兰住院修养。旁边负责记录的女护士看着蓝兰,一声不响的把蓝兰带去病房。念扶着蓝兰躺在床上,告诉蓝兰一切会没事。

      女护士调好输液器就转身离去。一会儿,女护士进来喊,让念去住院部缴费。

      念没有带够钱,只好给京菏打电话,“菏,你现在方便来一趟市医院吗?”京菏听到念在医院,赶忙赶过来。“怎么了,念,我很担心。”京菏抱住了念。念告诉京菏她没事,并向京菏说明了情况。

      “菏,让你先贴钱,我很过意不去。抱歉。”念低着头,“我和我朋友麻烦你了。”

      京菏了解了大致情况,告诉念没事,先照顾她朋友要紧。

      京菏去住院部的前台缴费,让念先去照顾朋友。

      “小念,那个男人是你的男朋友吗?”蓝兰躺在床上轻轻地问。

      念嗯了一声。

      “小念,你不好奇这个未成型就死去的孩子吗?”

      “蓝兰,如果你想说的话,可以说,但是我绝不要求。”

      蓝兰说她与柏木□□,不小心怀了孩子,但是她不想告诉柏木,他们不是男女朋友,并且她从来都不是柏木画中的女孩。

      念内心一震。没有再说话。

      京菏敲门,拿着一次性杯给念和蓝兰各接了一杯温热的水。

      “谢谢你,小念的朋友,你很温柔,是个体贴的人。”蓝兰接过水杯。

      “听小念说过你,说你是像风一般的女孩,自由野性。蓝兰,好好休息。身体重要。”

      “好,谢谢你,京菏,你和念先回去休息吧。”

      念执意留下了陪蓝兰,让京菏先回家休息,毕竟他明天还要工作,她在学校可以请长假。京菏在念的强烈要求下只好离开,但嘱咐好念注意身体休息。

      念给蓝兰去医院的食堂打了一碗小米粥,加了蛋羹。蓝兰的胃口还行,吃掉了大部分,但是面色还是苍白。

      蓝兰叫住正在收拾碗筷的念,“小念,我昨天做了一个梦,梦见我躺在冰冷的湖里,身旁还有一个血肉模糊的孩子。”

      “小念,你说我是不是罪孽深重。”

      念停住,“蓝兰,或许,抱歉,我只能说是,或许。”

      蓝兰在医院休息了一周,柏木打电话过来,蓝兰只说自己是发烧了,并且念在照顾她,但就是不肯说出医院的地址。

      “小念,我不知道柏木是不是爱你,但是知道他对我不是爱。”蓝兰挂了柏木的电话,对身旁的念说。

      “念,你觉得柏木爱你吗?”

      “我不知道。”念老实回答,“并且,我已经有京菏了。”

      蓝兰出院后就继续去酒吧上班。下班回到出租屋,已经是凌晨了,柏木房间的灯还是亮的。蓝兰扣了扣柏木房间的门,“柏木,还在画画?”

      “蓝兰,你回来了。先睡吧。”

      “要我帮你泡杯咖啡吗?”

      “那谢了。”

      柏木下班后经常熬夜画画,按柏木的说法,只有下班的时间属于自己。蓝兰曾经也非常好奇,是什么让柏木画了这么多年,甚至他都没有念过高中,和她一样在魔都上海做着大人看不上的工作。但蓝兰不会去过问,她不懂柏木的画,但是懂他眼中的坚持。

      蓝兰泡了咖啡,送到柏木房间,随后去卫生间对了镜子用卸妆油卸妆。对着镜子,看着化妆品一点点融进油里,从她的脸上剥落,就像失了一缕魂。

      蓝兰换了睡衣,准备回自己房间睡觉,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不是十八岁的小女孩,现在经常上夜班让她有点吃不消,更何况她身体刚恢复。蓝兰突然想到了什么,从床上爬起,敲了柏木的门。

      “喂,柏木,小念有男朋友了。”蓝兰说完,也没有管柏木是否听清,就摸着墙回去睡了。他们渴望的是爱,而从不是彼此。

      蓝兰是在一个冬天离开上海的,她回了家,结束了她的沪漂生活,她已经不再年轻,不可能永远十八,辞去酒吧工作时,老板给她封了红包,祝福她万事顺心。蓝兰道谢,并回了句:“生意兴隆。”在去高铁站的前一天,她约了柏木和念在出租屋的楼下一起吃了炖火锅,就像他们刚开始认识的那样,开始和结束,是一个轮回。

      “柏木,来,喝瓶啤酒。”蓝兰用牙齿咬开啤酒瓶盖,顿在桌子上,与桌上的空瓶碰撞。

      柏木接过啤酒,一口饮尽,夺过蓝兰桌前的啤酒:“蓝兰,别喝了,醉酒了怕你赶不上高铁。”

      蓝兰眼神像充满雾气般的迷茫,像是自怜,又像是解脱:“是啊,明天就回家了。再见了,上海。”

      那年,是念实习的第一年,她用工资给蓝兰买了一只迪奥口红,大红色,迷人,张扬,自由。念祝福蓝兰一直保持那样的生命力。蓝兰告诉柏木,可以清理掉出租屋她的东西,她什么都不带回家,只背上了一个空的牛仔背包,水洗色,看起来很旧,“小念,你看,我就是这么来上海的。”

      一个星期后,柏木退了出租屋,把屋内的物品都送到旧物回收站,其实也没什么,就一些瓶瓶罐罐,家具都是房东的。柏木把画材装进背包,给念发了微信:“念,我去新疆支教了,教美术。祝你一切安好。”

      实习期间,念不单在上班时间忙上忙下,几乎每天都要加班,京菏去年升职,已经是银行经理。京菏会把车停到念实习单位附近的停车场,等念下班,并会带上糖果或巧克力。

      念看到京菏在办公楼下等她,白炽灯的冷光从头顶照下,阴影投在京菏脸上。京菏的眉骨很深。念跑过去,京菏张开怀抱,他们相视一笑,呼吸在冬日里是白色的。

      “谢谢你,京菏。”念坐在车上,看到车窗外不停向后飞逝的光影,转过头对京菏说。京菏专注开车,目视前方,“怎么突然怎么说?”京菏问。“因为遇见你是幸运的,遇见你是幸福的。”念低着头浅笑。“念,我也一样。”京菏答。他们在上个月已经订婚了,婚礼定在六月。

      念打开手机,翻着微信,发现柏木给她的留言,时间是上午。念回复:“柏木,请照顾好自己。”随后念放下手机,她觉得心里有一处向下沉,时间让身旁的人不断分开和离去,蓝兰,柏木,这个魔都,只剩下她一个人。他们像鸟,飞向远方。但她不是孤单的,她有京菏的陪伴。

      初春,念刚怀孕,孕吐,加上情绪反复波动,整个人失力。京菏很心疼,周末想带念去散心,在同事的推荐下,预约了个人艺术展。京菏随身带着小面包和山楂条,怀孕的念非常喜酸。

      艺术展在市郊,京菏开车过去,开得很慢。

      市郊的展览厅很大,大理石地板,墙面是灰色,开着暖气,墙上挂着一幅幅油画,海,寺庙,古刹,黄沙,骆驼,峡谷,人像画很少,大多是景物。在展览厅的正中央的墙面上,挂着一副油画,占据墙面的三分之二,是一个女孩的背影,是展厅中唯一的人像画。画中的女孩扎着麻花辫,她看着红砖房和梧桐树。下方的金属片印着这副画的名字:?小念?。来观展的大多数年轻人,偶见几对老夫妇。年轻的女孩子们拿着自拍杆去一幅幅画合照,笑颜如花。

      京菏问念要不要合照,念拒绝了。她看着那副人像,蹲下身,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他们共同的记忆,他们共同的岁月,一同混在泪水中。京菏对念突如其来的反应不知所措,抱住念,不停地安慰,他猜想可能这是怀孕初期的反应。一个男人走过来,递上纯棉手帕,问道:“你还好吗?”泪眼婆娑中,念抬头看到的一双眼,干净的琥珀色,深邃,这不是柏木是谁,他留了胡子。他们在彼此眼中看到了闪过的悲凉,念望着柏木的眼,接过手帕,把一切的悲喜化成一句:“谢谢,我一切都好。”这是五年后她第一次见到柏木,念知道,这也会是这一生中的最后一次。

      柏木转过身,走向远处,鼻子发酸。多年前的那晚,他也来了,带着一束玫瑰。他似乎冥冥之中知道,他纹过一只鹰,注定要在这世间颠沛流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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