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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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睁开眼,竟回到了十年前。
低矮的屋檐,破烂灰白的墙壁,垂头丧气的男人,歇斯底里的女人,还有躲在女人身后,那个有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的男孩。
一切都是如此的熟悉,往事如过眼云烟般拂过,我突然感觉有些好笑。
当真就这么笑了出来,女人回头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小贱蹄子,要不是为了供你读书,怎么会连给弟弟治病的钱都拿不出来,你还有脸笑得出来。”
我看着她逐渐扭曲起来的脸,没有说话。
五岁那年,父母离异,我跟父亲,父亲终于恢复单身,迫不及待的把大着肚子的白月光娶进了家门。
我长相随母亲,继母曾言看着我就来气,进门后动辄打骂,对于继母的刁难,父亲看在眼里,却不复面对母亲时的阴沉狠厉,竟屁都不敢哼一句。
他的眼里是有不满的,但或许是不在意,不在意,就能任由我被人欺辱。
如果没记错,沈情被查出凝血功能障碍的这年我刚好十六岁,家里再没有钱供我读书了,我爸知道我成绩一向很好,劝我不要再读书时却没有一丝愧疚和迟疑。
读书,是我离开那个家唯一的方法,我跪在地上哭着求过他,他低头时的眼神异常冷漠,继母在一旁冷嘲热讽,质问我是不是想要弟弟的命。
十六岁,被迫终止学业后,我走上了北漂的路,工资不高,什么都做过,浑浑噩噩到二十八岁,终于患上了抑郁症。
失眠、恶心,胃酸倒流进喉管带来一阵灼烧感,到最后我很少清醒,甚至不记得自己到底是怎么死的。
继母骂我的时候,沈情抬起头,眼睛直愣愣的看着我,我招招手,他迟疑了一下,慢慢走到我面前。
我摸了下他粉色的脸蛋,又摸了下额头,很烫,这两人光顾着吵架,根本没注意到沈情红得不正常的脸色。
刚出过一身冷汗,我的手很凉,大概是摸着舒服,他不自觉的靠近了点,整个人几乎贴进我怀里,带着鼻音小声道,“我有点难受。”
“我知道。”
我抬头看向女人,“吵完了吗?吵完了就带他去看病,没吵完把钱给我我带他去。”
女人怒骂了一声,转身匆匆忙忙的去了里屋拿钱。
沈情烧得不重,打过点滴后当天晚上就回了家,我听到他窸窸窣窣的进门,钻进了被窝,靠着我的手臂,轻声的问我睡了吗。
我没有理他。
对于这个弟弟,我谈不上讨厌,却也不想亲近,毕竟我人生最开始的悲剧,都起源于他和他的母亲。
依旧和前世一样,两个星期后,父亲和继母在一个晚上找我摊牌,让我不要再读书了,这一次,我点头同意。
一个人死过一次,就会发现很多东西其实都不重要,如果连活着都是勉强,又何谈其他呢。
我对自己唯一的期许,是多活一天,重来一世,我已经学会了不再为难自己。
这次我去了南方,一座沿海的小城,住在一个十几人的大通铺里,因为年龄不够,只找到了一个服务员的工作,工资不高,但在这块远离家乡的地方,我感到了久违的安心。
那一年唯二的变故,是在年关时遇到了一个难缠的客人。
他戴着黑色的墨镜和帽子,不厌其烦的对我进行游说,我面带微笑的把刚做好的奶茶递给他。
在一阵缄默里,他最终无奈的撇嘴,塞了一张名片在我工作服的口袋里,“你长这么帅,不干我们这行真的是暴殄天物了,缺钱了记得联系我。”
我心想,不会有这么一天的。
然而现实却狠狠的打了我的脸。
我并没有回家过年的想法,父亲的电话却接二连三的打了过来。
我有预感,家里或许发生了什么。
莫名地,我想到了那双像猫一般的圆眼睛。
大年三十,在十二点的鞭炮声响前我赶回了家门。家里却没有人,死一样的静寂里,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中药味。
很久,黑暗中有一个小小的身影从里屋走了出来,在门口站定,不确定的轻声试探,“哥哥?”
十二点的烟花准时炸开,天空亮了一霎,宛如白昼,沈情站在一片璀璨绚烂前,我看见他穿着我以前的旧睡衣,似乎长高了一点,头发遮住了眼睑,脸上依旧带着病气。
我“嗯”了声,走近摸了摸他的头,“长高了。”
收回手时,小孩却突然拉住了我的手。他拽得太紧,长长的指甲几乎要陷进皮肉里,我“嘶”了一声,他反应过来连忙松开了一些,却还是紧紧地抓着我的手。
不免有些好笑,“这是做什么,我又不会跑。”
他上前一步抱住了我的腰,闷声道:“爸爸妈妈天天吵架,我很害怕。”
“我很害怕,哥哥。”
我轻轻地拍着他的背,没有再说什么,直到他在我的怀里再次睡过去。
我对于感情一向冷淡至极,父亲把病单给我,轻轻扫了一眼,心里并没有什么悲凉的感觉,“还有多长时间?”
他苦笑了一声,“医生说还有两三个月。”
我“嗯”了声,他嘴唇嗫嚅,“你就……没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我静静地看着他,“保重。”
良久,他叹了口气,“这次回来了还走吗?”
“明天的车票。”
“不在家多待几天?”
“工作忙。”
其实店铺要过两天才开门,只是我不想继续待在这里,熟悉的环境并不能带给我轻松和惬意,只会让我的心情更加沉重和疲惫。
记忆中,父亲是发生车祸去世的,这一次虽是检查出了肺癌,时间却都差不多。看来不管重来几次,人的命数都是定数,很难再改变。
我不由想到自己,这一次,人生的终点还是二十八岁吗?
其实也没什么不好,一个人待久了,孤独到连人生的意义都感觉不到。
两个月后,在上晚班的时候接到了继母的电话,父亲快不行了。
他全身插满了管子,瘦得已经没有人样了,分不清人,我喊了他一声,他的眼睛突然清明了一点,“小瑾?”
“是我。”
他笑了笑,拉着我含糊不清的说了会话,提到了母亲,提到了我小的时候,他说对不起母亲,对不起我,直到他的心跳变成一条直线,我有些不敢相信,他真的就这么死了。
办完葬礼的那天晚上,沈情突然问我,“我是不是再也看不到爸爸了?”
到底还是有些不忍心,我只能告诉他,“睡吧,睡醒了一切都会好的。”
“睡醒了哥哥还在吗?”他仰头看我,一双圆眼睛水润润的,“每次醒来哥哥都不见了,妈妈说你不要我们了。”
我笑了声,没说话。
只是没有想到,先离开的那个人会是继母。
其实也不难想,上一世父亲车祸后她拿到了一笔赔偿金,用这笔钱好歹能维持基本的生计。
这一世,家里所有的钱都拿来给父子两人治病了,如今父亲不在了,她更是没了主心骨,与其带着一个有病的孩子两个人都活不下去,不如自己悄悄离开。
沈情只伤感了不到一天,在这方面,我们似乎都继承了父亲凉薄冷血的基因。
继母走后,无人管束的沈情释放了小孩爱玩的天性,整天像只小猴子般上蹿下跳,偶尔的观察中,我发现他很有心机,可以把比他大几岁的孩子耍得团团转尚不自知,懂得示弱挑拨离间,在他身上,我屡次幻视父亲的影子,这样的孩子如果任其生长,不难想象以后会歪成什么样。
基因也是有优劣的,我不明白,像父亲这样的劣质基因本不适合有后代,可他偏偏哄得两个女人先后为他生下了儿子。
我自己就有暴力和自残的倾向,通过年纪和意志尚且能压抑,可沈情呢?
回去的那天,我多买了一张票,我没有信心能够教育好沈情,却更没有办法把这样的一颗不定时炸弹独自留下。
他兴奋的跟着我出门。这个小孩已经琢磨出了我的性格,不会在我面前流露出丁点任性的模样,表现得格外乖巧和安静。
傍晚,火车窗外不断滑过殷红的花束和昏黄的夕阳,沈情把头靠在我的肩上,轻声说:“我喜欢和哥哥在一起。”
我不甚在意的“嗯”了声。
沈情咬咬唇,闭上了眼睛。
半夜我上了趟洗手间,回来时沈情醒了,惊慌失措的站在座位前,眼里蓄满了泪水,第一次,他看我的眼神带上了一丝哀怨。
我好笑的把他拉回了座位,“怎么了?”
“我以为你又不要我了。”他闷声说着,豆大的泪珠从脸上滑落,渐渐的打湿了我的一小片手背。
“你乖一点,我不会不要你的。”
他沉默的点点头,“我会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