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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飘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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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晚后,念卿上下班不再和柳少卿一起走,总是有意无意地躲着对方。
柳少卿知道他是被自己的话吓到,便再也不提那件事。去到公司,二人之间也只谈工作。
他怕逼得太紧,反而会将自己与念卿之间的距离愈拉愈远。
既然念卿答应他不会离开,那往后的日子还长得很,他一定可以证明自己的心意。
最近,柳老爷的身体好转了些,不再整日卧床,时常到花园里散步晒太阳。
念卿今天回来得早,柳少卿看出他的心不在焉,说他这几天太累,让他早些回家休息。
回家后,念卿打算先去看看干爹,透过房间的窗户,他看到对方坐在花园里的长椅上。
这会儿下人都在午休,就他一个人坐在那里,鸟雀叽叽喳喳,将偌大的院子衬得更加冷清。
走近一看,干爹歪着头在打盹。
这个带自己到柳家,教养自己长大的男人,终归已经老去。
看着他爬满皱纹的脸,念卿实在下不了离开的决心。
“干爹,干爹?”他轻轻叫醒对方,“外面有风,回屋里睡吧。”
“念卿,你回来啦”,柳老爷摇摇头,“本来看今天天气好,想出来走走,结果没走几步就走不动了,看来真是老了,不中用了。”
“干爹这是说的什么话,您要长命百岁的”,念卿伸手扶他,“走吧,我扶您进去。”
“好孩子”,柳老爷拍拍他的手,身子却未动,“坐下,坐下陪干爹说说话。”
“公司怎么样了,少卿还管事吧?”
“嗯”,念卿点点头,“他人聪明,做事也认真,比我能干多了。”
“你不用替他说好话”,柳老爷叹了口气,“这两年他表现如何,我看得出来。只是没想到这孩子肯这么用心,他年纪比你小,做起事却也像模像样。不过,要论心性,他还是比不上你。”
“他还年轻,等年纪再大点,想来会更稳重些。”
“所以你知道我为什么把那件事交给你做了吧”,柳老爷抬头看着挂在树枝上的鸟笼,“我知道你是个有理想有抱负的孩子,只不过以往年纪小,没找到努力的方向。所以把那件事交给你来处理,既是因为你比少卿可靠,也是为了让你跟那些人多接触,这样你才知道,有些事情仅凭一腔热血是做不成的。读再多的书,不去亲身实践,终究也只是纸上谈兵。”
柳老爷拄着拐杖起身,念卿扶着他,二人一起走到树下。
“这鸟啊,关在笼子里,就只是个供人赏玩的物件”,柳老爷打开鸟笼,用手驱赶那只鸟,“天高任鸟飞,你走吧,振翅高飞去吧。”
念卿知晓,这番话是说给自己听的。他看着停在草地上啄食的那只鸟,问:“可若是它自己不想走呢。”
柳老爷抬头:“它不是不想走,只是被关得太久,忘了天空有多辽阔。”
念卿低头无话,柳老爷道:“跟我来。”
进到屋里,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念卿:“这是你的卖身契,这么多年我一直收着,眼下也没什么用了,你拿回去吧。”
念卿不接:“干爹,你这就要赶我走么?”
“不是我赶你走,是你自己想离开”,柳老爷将信封塞给他,“念卿,你长大了,去做你自己想做的事吧。”
“那,那你怎么办?柳家怎么办?”
“这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我和柳家还有少卿”,柳老爷看着桌上三人的合影,“以前有我,现在有你,往后,他要靠他自己了”,他扶住念卿的肩膀,“少卿小的时候对你不好,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这几年我看得出来你们关系好转不少,我也高兴,但他该学着独当一面了。至于你,也是时候去做你该做的事。”
念卿眼里泛起泪花:“干爹……”
“傻孩子,又不是不见面了,干爹还等着你回来给我养老送终呢。”
念卿脑海里浮现一个念头:少卿会怎么想,他会心甘情愿让我走么?
你问问自己,你心里相信么——他又想起这句话。少卿说得没错,即使再怎么不愿承认,他也没办法骗自己。他心里是有少卿的,只不过这么多年一直自欺欺人地不敢面对罢了。
但干爹也说得没错,他还年轻,人生还有无限的可能,他不能只做一只一辈子被关在笼子里的鸟,除了情爱,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身为柳家义子,少卿名义上的兄长,他不可能接受对方的心意。若是一直留在柳家,不仅会耽搁少卿,还有可能让两个人都痛苦。
只是,要怎么跟少卿开口呢?
念卿一个人在花园里坐到天亮,二楼少卿的房间,从昨晚到现在,灯就没有亮过。
这几年,但凡公司有应酬,都是少卿替他出面。
他是不是又去应酬了,应该喝了很多酒吧,怎么现在还没回来。
正这么想着,下人急匆匆跑过来,说少爷在房间里喝得酩酊大醉,不敢让老爷知道,让他去看看。
“他什么时候回来的?”念卿问。
下人说少爷昨晚就回来了,老爷还去他房间看了他,但两个人好像闹得不愉快。老爷走后,少爷就一个人在房间里喝闷酒,现在还在沙发上躺着。
念卿知道,干爹定是跟他说了自己要走的事。
他居然没有来质问自己。
这样也好,让他冷静一下吧,希望大醉过后,他能够想通。
念卿没有去看柳少卿,他怕自己一看见那张脸,就会忍不住动摇,甚至反悔。所以他第一时间去了工会,说自己愿意去湖南。
接下来的两天,他都在公司里忙着工作交接的事情。这些事,本来应该跟少卿说的,可对方一直将自己关在屋里,也不来公司,他只好先交待给秘书。
只剩最后几天了,他必须让自己忙起来,才能避免掉心里的留恋和犹豫。
要走的前一天晚上,念卿终于来到柳少卿门前。
门没有上锁,他知道,这几天少卿一定在等着自己主动来找他。
如果他知道自己是来道别的,会怎么想,又会说些什么呢?
一推门,酒气扑面而来。柳少卿靠在床前,地上摆满了空酒瓶。
他连衣服都没换,外套随意丢在地上,衬衫袖口挽到胳膊肘,竖条纹的马甲包裹着纤瘦有力的胸膛。与幼时相比,此时的他,虽然已有男子汉的模样,却依旧带着几分少年人的青涩。
“少卿?”念卿试探着叫了一声。
“你终于来了”,柳少卿垂着头,发丝挡在额前。
以他的性子,念卿猜测,他可能会痛骂自己甚至打自己一顿。所以一早就跟下人交待好了,无论房间里发生什么,都当作没听见。
他关好房门,鼓起勇气道:“我要走了。”
“你说过你会留下来的”,柳少卿的语气透着几分执着,几分孩子气。
“对不起,我可能要食言了”,念卿不安地捏着衣角。
“是为了惩罚我么?”柳少卿抬起头,醉意朦胧地看过来。
“我说过,我早就不怪你了”,说完,念卿又带着安慰的心态,道:“我会回来的。”
“狗屁!”柳少卿猛地将手里的酒瓶掷过来,当啷啷滚在念卿脚边,“你以为我不知道,若不是我爹病着,恐怕你早就走了吧。在你眼里,我算什么?你知道我走不了,所以就这么糟践我?”
“我没有”,念卿手足无措,“少卿,我也有我想做的事。”
“呵”,柳少卿冷哼一声,“借口,都是借口”,他从地上爬起来,摇摇晃晃走向对方。
“我只是想让你一直留在我身边而已,为什么,为什么连这么简单的愿望也不肯满足我?你就这么讨厌我?”柳少卿盯着对方低垂的眉眼,“讨厌到……连看我一眼都不肯。”
“我没有讨厌你”,念卿转回脸,无力解释。
“那你说你喜欢我,说你爱我啊!”柳少卿钳住他肩膀,气息间满是酒气,“你不是说你不讨厌我么,所以你心里是有我的,有我的对不对?”
“我……”念卿咬着下唇不开腔,他不想在这个时候给对方幻想,却又说不出违心的话。
“说不出来,我就当你默认了”,柳少卿忽然凑过去,堵住了他纠结的双唇。
“你疯了?!”念卿一把推开他,眼神慌乱地看向门边。
“呵,呵呵呵呵……”柳少卿苦笑着抬眼看他,“多少年了,你还是只会说这句话。”
天色渐晚,房里没有开灯,他的身影隐在阴影中。
即使看不清神色,念卿也知道,此刻他的眼睛一定跟他的身形一般落寞。
他正想开口说几句好话,柳少卿忽然抬头直视他:“别忘了,你的卖身契还在我家。”
“干爹早就把卖身契还给我了。”
“是么?”柳少卿怔了片刻,带着意味不明的笑缓缓靠近,“那你现在就不是我的兄长了。”
看着对方逐渐放大的脸,念卿心里有不好的预感:“就算没有卖身契,我也是你大哥。”
柳少卿撇嘴一笑,不以为然:“那又有什么关系,反正我和你也没有血缘关系。”
见情势不对,念卿转身想逃,柳少卿一把将他扯进怀里,附在耳旁,玩味道:“有件事,我很早之前就想对你做了。”
念卿用力掰他的胳膊,可对方的胸膛紧紧贴在后背,甚至可以感觉到身下不寻常的凸起。
念卿头皮一麻,脸上阵阵潮热。
“你动啊,反抗啊”,柳少卿语带威胁,故意贴得更紧。
念卿再次看向门边,如果吵闹声太大,恐怕会惊来其他人。二人这副模样,少卿不怕,可他要如何面对把自己当成亲儿子看待的干爹?
柳少卿满意地轻笑一声,转身把他压在床边,戏谑般低语:“反正你明天就要走了,不如就当作是补偿我,给我留下点难忘的回忆,怎么样?”
二人身体之间没有一丝缝隙,念卿的脸红到耳根。他不敢随意扭动,更不知如何回对方的话,只能用双手抵着对方的胸膛,怒目而视。
柳少卿看着他的脸,好一会儿,忽然将头埋在他胸口,带着哭腔祈求:“不要走好不好,念卿,我求你,不要走。”
从来桀骜不驯的人,第一次低声下气地求他不要离开,不要丢下自己。
念卿心一软,抬手轻抚对方发丝,努力组织语言:“少卿,你长大了,我希望你能学着接受一些事情。人活着,未必处处都能随心所欲,很多事,不是你想怎样就可以怎样的”,想了想,他语气委婉地道,“我走后,不用挂念我,你还有干爹,还有柳家。身为家中独子,你也是时候……是时候考虑某些事情了。”
“你想说什么?”柳少卿抬头,神色忽然冷下来,“考虑什么?你就这么搪塞我?”
念卿心中犯难:“不是,我没有——”
柳少卿忽然发了火,摁着他的双臂:“这么多年,你不是时时刻刻防着我怕我对你做什么么?好啊,我也不跟你兜圈子了,既然你让我不高兴,那你也别想快活着走!”
滚烫的吻落在颈项,念卿奋力挣扎:“柳少卿,你放开!”
柳少卿充耳不闻,叼住他的唇,毫不留情地狠狠啃咬。念卿被他压得喘不过气,挥起一拳捶在对方后背,吼道:“混蛋!我是你兄长!”
柳少卿看着他发怒的双眼,捏着他的下巴,笑容里带着几丝癫狂:“这样不是更刺激么?你说,若是我爹知道他最喜欢的义子和自己的儿子搞在一起,你猜他会怎么想?”
念卿的眼里闪过惊惧,回过神来,对方的膝盖已经顶到他两腿之间。
“你——!”他瞪大了眼睛,身子努力往后撤。
柳少卿一把搂过他的腰,得意地勾起嘴角:“我还以为你是顽石一块呢,原来也是会有感觉的嘛。”
念卿羞愤难当地转过头,想要避开对方赤裸裸的眼神。谁知柳少卿又掐着他的下巴,逼迫他面对自己。
他闭上眼睛,清楚地感觉到对方的手在他身上摸索游移,宛如一块大石板,压得他喘不过气。
片刻后,对方的动作忽然停了下来。念卿小心翼翼地睁开眼,少卿的脸就悬在上方,怔怔地望着他。
柳少卿出神般盯着他看了许久,心中忽然不忍又不舍。最终,他还是什么都没做,放开身下人,翻身坐起。
“你走吧。”
下了床,柳少卿还保持着背对他的姿势。看着他倔强孤清的背影,念卿心里忽然涌上一股难以明状的感觉。
“少卿……”他还是觉得,至少要好好和他道个别,不至于弄得不欢而散。
“滚”,柳少卿干脆开口。
念卿心下无奈,他知道对方在说气话。
正要开口,又听柳少卿声音冷然地道:“你最好永远不要后悔,后悔了也别回头,否则我一定要你比现在痛苦难堪一万倍。”
念卿的心仿佛被针尖扎了一下,他问:“你非要如此么?”
“是你逼我的。”
念卿不再出声,转身走出了房间。
皮鞋踩在木质地板上,脚步声听起来没有一丝犹豫,一下一下,敲打着柳少卿的心。
他浑身泄了力,垂着头坐在床沿。
不管多么努力,他还是没办法留住他想留住的人。
柳少卿醒来后,天刚蒙蒙亮。
四周一片寂静,他躺在床上,心想,他已经走了吧。
门外传来敲门声,柳少卿不耐烦地问:“谁?”
下人说公司秘书来了,在楼下等着,说是有急事要跟他商量。
下楼一看,秘书焦急不安地在厅上走来走去。柳少卿上前问怎么这么早过来,秘书说公司出事了。
他往父亲房门口望了一眼,将秘书拉到门外,问:“什么事?”
秘书说上面连夜下了文件,要到公司例行检查。
“例行?”柳少卿不解,“从来没有过这种事,为什么突然要检查?”
秘书说最近好多地方爱国运动频发,上面怀疑背后有企业支持。不止是柳家的公司,所有疑似跟地下组织有来往的企业都要检查。说白了,不过是借检查之名铲除异己。若真被他们搜出来什么,恐怕就不止是查封那么简单,搞不好还会下大狱。
柳少卿想到念卿这几年做的事,忙问他经手的那些文件都在哪里。
秘书说念卿少爷走之前全都整理好交给了他,并嘱咐一定要交给少卿保管。
秘书急得团团转,说他方才走到大门口时,看到念卿少爷提着行李箱匆匆离开,这会儿应该还没走远,要不要去叫他回来。
柳少卿想,到火车站和到公司是两个方向,他应该坐上去火车站的车了吧。叫他回来又能怎么样,不过是多一个人担惊受怕而已。
二人匆忙往公司赶,走之前,柳少卿交待下人,说这几天的报纸不要拿给老爷看。
到公司后,他找出那些文件,一把火烧了个干净。正要差人去将灰烬处理掉,有员工着急忙慌地跑进来,说治安队已经到楼下了。
柳少卿凑到窗边一看,街上乱作一团,街头那家公司门口堵满了人,经理被摁着头扭了出来。
他知道对方有备而来,便将盛满灰烬的铁桶放到自己办公室的桌下藏着,嘱咐所有人照常工作,千万不能露了马脚,被人抓住把柄。
治安队进来将办公室搅得一片狼藉,却什么也没找到。但他们既然能来,必定是事先有所察觉,或是收到了风声。所以也不死心,带着人冲进了柳少卿的办公室。
柳少卿不动声色地和这帮人周旋,对方却没有他这样的耐心,直接叫两个人拿枪指着将他赶出了办公室。
柳少卿知道情况不妙,让身后人偷偷溜出去,去通知那些跟柳家有来往的工会。
果然,不多时,有人提着铁桶出来,摔在柳少卿面前,让他给个解释。
柳少卿糊弄对方,说自己平时有烧废纸的习惯。
为首的警察冷哼一声,一脚踢翻铁通。灰烬洒了一地,底下还在冒烟。那人抓了一把,说这灰还是热的,让他老实交代方才烧了什么东西。
柳少卿不肯说,他们便使出惯用的手段,将他绑起来押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