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河畔草》一澄

1、青青河畔草

　　壹

　　那个流落风尘的女子从了良。

　　可惜人们对她并不看好，都说在青楼呆过的女子都水性杨花，何况还是曾经的花魁。

　　杨柳青对此一笑置之。

　　都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娼妓从良怎么就不被人称颂了。

　　她凭本事吃饭，谁也别瞧不起谁。

　　要放以往，她或许还有心思同那些扎堆扯着嗓子搬弄是非的长舌妇说道说道，但最近没那心思了。因为她从良之后嫁的那个夫君外出已经大半年没有回来。她是做梦也没想到，她杨柳青有生之年也能做一回深闺怨妇，当真是神鬼莫测，天道轮回。

　　秋风吹着树叶簌簌作响。

　　杨柳青站在绣楼上，连自己那个夫君长什么样都记不起来了。

　　他们成婚一年，除开大婚那日，杨柳青同那个男人便是聚少离多了。当年那个男人只是被家中催得烦了，急需找一个人成婚，而她也不想再过青楼生活，于是二人一拍即合顶着人言可畏，风风火火成了婚。

　　一个是流连花丛的浪子侯爷，一个是远近闻名的青楼花魁。浪子勒马博取了一片好名声，娼妓从良却仍旧背负骂名。

　　最后浪子继续浪迹天涯，娼妓却成了深闺妇人，反过来却怪娼妓前科不好，管不住男人。

　　真是……给他们脸了。

　　偏生最难听的话还都是从那些同样身为女子的人口中说出来的。因为她们眼热这个不贞的女子生得比他们好，纵使残花败柳嫁得还比她们好。

　　自己人都不帮着自己人，也就别怨怼自家男人三妻四妾，还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

　　杨柳青对此嗤之以鼻。

　　这也就是洛阳城里的高官显贵整日吃饱了闲的，外面平民窟的人可就没这心思编排旁人是非了，整日连温饱都没没法顾得了，哪还有那些闲功夫呢。

　　说白了，那些整日编排是非的人都是吃饱了撑的，不然谁没事一天天去看别人娶了什么人，嫁了什么人。自己后院起火都管不好，见天跑出来操心别人，当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更甚者就差上门指着鼻子叫骂了，如果不是北乡侯府威名过甚，可能真会有人拿着臭鸡蛋烂菜梗子来丢侯府的家门。真不知道是说这些人正义感爆棚，还是说他们咸吃萝卜淡操心。

　　又不是嫁到了那些人家，与他们也没什么利益冲突就如此恶语相向。那些有血海深仇的岂不是抽筋扒皮茹毛饮血？不知道的还真以为她杨柳青罪大恶极了，那不然怎么谁都想来踩她一脚？

　　何其可笑？

　　贰

　　不过最近还有个小姑娘的风头隐隐还再她之上。

　　说起来，这位小姑娘同杨柳青还有些渊源。原本同她夫君任平生有婚约的正是小姑娘林郁芷，结果杨柳青半路杀出抢走了小侯爷。

　　林郁芷因此被退了婚。

　　讨伐杨柳青的众人对于林郁芷的经历表示同情，继而更加大肆讨伐起杨柳青来，至于林郁芷，众人以为这样子就结束了。

　　结果就在过去的一年内，林郁芷被相继退婚七次。

　　林家是做香料生意的，家产颇丰，算得上高门大户。简而言之就是家财万贯，被小侯爷任平生退婚后，又有府尹秦家的小公子上门提亲，结果家宅不宁。因为没能管制好私盐商下了台，婚事不了了之。结果一退婚，州府查出是另一郡的商人。秦家官复原职，还小小升迁，因为知州办事不利。

　　紧接着就有流言传出，林家大小姐林郁芷命中带煞，外人触之必伤根本，但若放下却有喜事临门。

　　偏偏有人不信邪，之后李家公子去提亲，家中赌坊被人赢了个底儿掉，一退婚，否极泰来，小发了一笔横财。又有赵家公子上门提亲，出了门就被山匪绑架，赵夫人吓得连夜退婚。第二日就有消息传来，山匪碰到班师回朝的军队，赵家公子得了救。且因为剿匪有功，还得了赏银。

　　于是所有人都信了，林家的门槛差点被踏破，提了亲，都隔几天推掉，纷纷小发了一笔横财。

　　林夫人来者不拒。

　　因为林郁芷打小就同任平生有亲，也没找旁的人。

　　待到及笄了，小侯爷在外面野了几年，一回来，小姑娘已经年芳二十了，还未婚嫁，又被退了亲。林夫人看着自家小女儿熬成了老姑娘，十分愁嫁。尽管这般作为让女儿名声不好，林夫人还是认了。

　　直到林家长子林长安游学归来，林郁芷已经被退了七回亲，才结束了这件荒唐事。

　　之前讨伐杨柳青的人都开始将目光转而投向林郁芷，感叹起小姑娘的命运凄苦起来。

　　结果小姑娘做事更绝。

　　既然是天煞孤星的命，索性打算独立出来开义庄，并广而告之。没办法，退亲的事闹得人心惶惶，人们连她经手过的香料都不敢买，也只有死人不怕她了。

　　随之而来的是前一刻还可怜小姑娘的人，转而又说起小姑娘的不是来。身为女子，当守着深闺，怎可抛头露面？抛头露面就算了，还日日同死人为伍，这怎么行，哪家姑娘会这般？

　　一时之间，娼妓从良又抢亲的戏码彻底被天煞孤星开义庄给比了下去。出府门上街碰见的长舌妇，十个里面有八个都是在数落林郁芷的不是。

　　杨柳青看着翻脸比翻书还快的众人，轻蔑一笑：“都是眼瞎的，上不得台面。”

　　“哟，是哪些不开眼的又惹着我们家青青了？”

　　杨柳青捏着一颗葡萄正打算往嘴里送，就听见有个十分轻佻不羁的声音传来，寻声往门口看过去。

　　青衫人影迈入门中，脸上带着十分惹眼的笑。

　　小侯爷任平生回来了。

　　“哟，爷，您还知道回来呢？”

　　杨柳青抬了抬眼皮，语气带着点儿调侃，手上动作不停，吃完了最后一颗葡萄。

　　任平生笑嘻嘻的表情一垮：“哎哎哎，为夫千里迢迢归家，也不说给我留一颗。”

　　“你为什么回来，你自己心里清楚，我也清楚，装什么大尾巴狼呢。”她可不吃这位小侯爷那一套，两个人说白了就是互利互惠的合作关系，最多再加一个有名无实的婚姻，不能再多了。

　　小侯爷凑到自家夫人身边坐下，打起了商量：“这不赶明儿林家妹妹的店铺开业，夫人陪我去送一趟礼呗。”

　　杨柳青意味深长看了眼任平生，点点头，算是同意了。

　　叁

　　以杨柳青与林郁芷的恩怨纠葛，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这两人相见，那必须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至少看热闹的人这么觉得。

　　两位主角顶着风口浪尖在义庄内堂见了面，同行的还有林家少爷林长安以及小侯爷任平生。

　　义庄开在巷子尾。

　　往常城里的异乡人或者无人认领的尸体都是由府尹衙门专司衙役火焚。林郁芷开了义庄，这些尸体便有了去处，也可以有个体面的后事。

　　尽管那些人颇有微词，但也不得不承认，林小姐是做了善事的。

　　林家有钱，义庄开得也像模像样。

　　林家小妹林郁芷，姿容秀美，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人在她被退亲之后还上门提亲。只可惜小姑娘命太硬，一般人家消受不起，小侯爷又翻了脸，现在已是被迫独立出门立了女户，开起义庄。

　　所以，作为哥哥的林长安看着任平生带着杨柳青来义庄送礼的时候，面色很不好看，要不是自己妹妹拦着，他都能用笤帚将人直接扫地出门。

　　小侯爷可没那自觉，在亦庄里东看看，西瞧瞧，拉了摆着一张臭脸的林长安作陪。

　　至于杨柳青，当然是由林郁芷招待了。

　　林郁芷将杨柳青从头到脚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最后点了点头。

　　“不知林姑娘这般打量小女子却是为何？”杨柳青笑意盈盈，没想到这个小丫头见了她一点脾气也没有，倒是让她高看了几分。

　　林郁芷也笑：“姐姐确实比我招男人喜欢，只是不知道还能有几年这般光景？”

　　这小丫头嘴巴还挺不饶人？杨柳青挑挑眉，四两拨千斤还回去：“只用招喜欢的人喜欢便好，旁人我是无所谓的，林姑娘以为呢？”

　　“那就多谢姐姐帮我收走了小侯爷了，老实说他长得跟个花蝴蝶一样，我不太喜欢。”说着上前，亲昵地挽住了杨柳青的胳膊，感受到杨柳青僵了一下，“姐姐别怕，听说你是独身一人，往后的白事倒是可以找我了。”

　　杨柳青放松下来，笑道：“好。身后事交由林姑娘来入殓，我心甚安。”

　　林小姐笑着应是，至于心中什么想法，自是不足为外人道也。

　　这便是二人别开生面的会面了，远没有那些好事者肖想的那般激烈，不过一问一答间的火药味还是挺足的。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以杨柳青邀请林郁芷为自己入殓做结。

　　大约传出去，又够好事者编排许久。毕竟，哪有女孩子家家整日把身后事挂在嘴上的，多不吉利。

　　不过再看看说话的两人，一个娼妓，一个天煞孤星，无话可说了。

　　等到林长安和任平生逛了了一圈回来，看见的便是自家妹妹和自家夫人这般手挽手说笑的一派融洽，不知道的，还以为二人姐妹情深呢。

　　任平生凑到自家夫人身边：“同妹妹说什么呢？笑得这般开心。”

　　自家夫人却拉着林郁芷往后躲了躲：“你往后离他远点儿，这就是个大灰狼，你在他眼里跟小白兔没什么两样。”

　　林长安不知道什么时候也站到旁边，点点头，煞有介事道：“任夫人说得不错，妹妹往后看见这个人就绕道走。”

　　小侯爷鼻子差点气歪了，林长安不待见他就算了，自家夫人凑什么热闹，这不是让他下不来台吗？正打算开口，又听见林小姐说：“我知道了。”说着还往他夫人身后躲了躲。

　　他泄了气，退婚的事，他确实做得不地道。

　　恶狠狠地瞪了林长安一眼，就对着自家夫人道：“礼送到了，我们也该回了。”

　　“慢走不送。”是林长安的声音。

　　任平生一口老血卡在嗓子眼儿，差点儿没当时气得背过去。

　　再看林长安已经摆足了送客的架势。

　　心不甘情不愿拉着夫人出了义庄，远远就看见有仵作抬着草席裹着的尸体往义庄来了。尖着嗓子跟皇上身边的老太监一样喊了一嗓子：“生意来了。”

　　喊完便一溜烟儿跑了。

　　杨柳青看着自家相公又跑没了人影，不用想，下次见面已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不过她也没多大反应，对于这样的生活，她在成婚前就早有准备了，也没多难过，这样的日子于她而言才是正好。

　　看了看义庄的牌匾，或许城里又该热闹起来了。
　　不过与她无关，各扫门前雪罢。

　　肆

　　毫无意外的，小侯爷又不着家了。

　　传言林家公子林长安见自己妹妹的营生步上正轨也出去了。杨柳青倒是知道得清楚，因为走之前林长安找上过门，让她帮忙照顾着自己的小妹一点。杨柳青还觉得疑惑，一个二个往外面跑就算了，让她去照顾林郁芷干嘛？别把她自己给照顾到棺材里面去了，到时候她找谁哭去，别招了一群人在她坟前哭丧才好。

　　想到那个张牙舞爪的小丫头，心里念了句：罪过罪过。

　　杨柳青倒是乐得清闲，偶尔出门逛逛，每次因着林长安的请求，都会逛到巷子尾的义庄。以往这个营生没人愿意做，怕晦气。林家接了这个活计，做了几个月就赚得盆满钵满。

　　出来讨口饭吃的异乡人很多，回不去的也很多，操劳半生，死的时候为全体面，出手很是阔绰。也因为林家家大业大，林小姐的义庄背靠大树好乘凉，人们也比较信服。

　　不过杨柳青并不眼红，她吃穿不愁，银钱多少于她而言并不重要。只是觉得这个小姑娘挺有意思，多智近妖。林家的人经商头脑都很好，林家小姐不例外，且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义庄负责入殓，白事其实是不会做的。

　　林小姐陆陆续续包揽了酒宴，法事，奏乐礼队将白事束成一个体系可以包办。

　　渐渐地也有很多有钱人家的后事找上林家的义庄，等一切尘埃落定，林小姐退居幕后当起了甩手掌柜，雇了三五个平民窟中老实精明的孤儿出没人前，她只用处理最棘手的尸首。

　　比如被处以极刑的，像是凌迟，腰斩等等；或是遭逢大难的，反正越是面目全非的，都经由她的手入殓。

　　杨柳青得了信儿犯起了合计，难不成要林小姐给她入殓还得死前把自己搞得面目全非不成？想想如是那般，那还是不要了。连死都不能体面，活着还有什么奔头。

　　说到底人活一世不就是为了死的时候体面一点吗？尽管活着的时候她在别人眼中活得一点也不体面，但这一点也不妨碍她追求自己死得体面一些，毕竟女为自己容，死的时候更得容！

　　不知不觉入了冬。

　　往年的冬日容易发冬灾，平民窟的人一夜之间会因为极寒冻死一大片。到了这个时候，府尹衙门最是繁忙。但有钱人家看不起那些人，也不稀得为那些贱民布施，更不会在意那些性命。

　　今年有点儿不一样了。

　　林大小姐将赚的金山银山变成粮食和棉袄发放给了平民窟的人，每日在城外的东皇庙前搭着粥棚施粥。入殓的活计她不干了，每天就一门心思扎在粥棚布施。美其名曰：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说来也奇怪，有钱人家连林郁芷碰过的香料都不愿意买，这平民窟的人却敢将经手林郁芷的粥喝进肚子里。真不知道是有钱人穷讲究，还是平民窟里的人不知者无畏。

　　反正好生奇怪，有钱人对于林郁芷避如蛇蝎，穷人对林郁芷感恩戴德如菩萨。

　　不成想今年的冬灾来势汹汹，上次这般严峻还是在殇宗时期。

　　民间有传言说恭宗权於朗弑父娶母是为了报当年殇宗为抢夺一个绝色美人屠村之仇，伙同曾经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国师沈知更，都是从那个村子里爬出来的恶鬼，来找权家人索命的。

　　当年大旱两年被国师沈知更以术法挽回之后，那年就发生了极其恶劣的冬灾，洛阳城外的平民窟中死相枕藉，甚至连城中都有许多人在那场冬灾中毙了命。

　　情况直到殇宗毙命之后由恭宗权於朗继位才得以缓解。

　　更有传闻恭宗之后的贤宗权穆川原名沈尚川，是当年那个美人与殇宗之子。因为恭宗一生只娶了母后，且打入冷宫再无相见，这般作为只是为了报复当年她逼迫殇宗杀了那位美人。而那位美人是恭宗的故人。

　　贤宗权穆川是在国师沈知更解甲归田之后由恭宗带回皇宫的。

　　至于事实究竟是什么无从知晓，史书中并没有记载。

　　伍

　　当今圣上是贤宗权穆川的四儿子权清尘。

　　早年因为恭宗和国师的威名震慑朝野让朝臣不敢有旁的心思，随着国师和恭宗相继远离朝堂交给了贤宗，渐渐地便有人生了反心，加之市侩流言，就有人指出贤宗承国不正密谋造反。

　　但因为国师和恭宗为贤宗留下的后手，让朝野有所忌惮，余威犹存，贤宗在位时没闹出什么大乱子。但等到权清尘继位之后，便有人蠢蠢欲动起来，朝堂上的妖魔鬼怪相继露出狰狞的爪牙。

　　如今又闹上了冬灾，便有流言传出，指明当今圣上承国不正惹了天怒。

　　不过也就洛阳城里的人有这些花花肠子想要霍乱朝堂，城外的人还在艰难抵御着严寒的侵袭，包括林郁芷也已经被困在东皇庙数天再未进过城。

　　城中禁严已经关了城门许多天。

　　杨柳青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是六天之后了。

　　想起林长安临行前地嘱托，认命到侯爷府的粮仓清点了库存，命府上的管家随后差人送到城外的东皇庙。自己拿了任平生的令牌，扬鞭打马赶往城外。

　　临近城门的时候，用出平生最大的声音喝道：“北乡侯府出城办事，快给我开城门。”

　　手上高高亮出一块黑色的令牌。

　　守城的士兵听见北乡侯的时候就已经惊惧起来，尤其是看见令牌的时候，忙不迭前去将城门大开。杨柳青骑着白马，在一片雪白中，绝尘而去。

　　等到杨柳青赶到东皇庙的时候，看见的是一片白雪皑皑的世界。积雪过膝，马踏在雪地里面穿行已经十分艰难。

　　她已经顾不得其他，翻身下马就往东皇庙里赶。
　　等她好不容易走到东皇庙门口，推开那扇门的时候，看见的是那个上次见面还在她面前张牙舞爪的小丫头瑟缩着躲在寺庙的角落，里面的空气冻得骇人。

　　她的脑中轰然炸响，赶紧跑到林郁芷身旁将人揽入怀中，双手不停帮忙摩挲取暖。

　　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多智近妖的小丫头会栽倒在自己的善心上，鼻子有些微微发酸：“丫头，别怕，我来了。”

　　林郁芷被冻得有些迟缓，看向将她揽入怀中这个美艳过分的女人，牙齿还哆嗦着打颤，说出的话却煞风景极了：“你怎么来了，来找我入殓吗？”说完停顿了一下，“怕是不行了，我都快让你帮我入殓了。”

　　杨柳青有些哭笑不得。

　　这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这丫头这般死脑筋，满脑子都是入殓，入殓。难道她长得很像该躺进棺材里的人吗？想她杨柳青如今也不过年芳二十八，怎么在这死丫头眼里就成了半截身子入黄土了。

　　她没好气道：“现在我们谁都不会入殓，我既然来了就绝不会让你死，我还等着你为我入殓呢。”
　　谁知道小丫头语不惊人死不休：“如果你要预定的话，那是另外的价钱。”

　　都这个时候了还满脑子钱钱钱，她真的很想剖开死丫头的脑袋看看她满脑子除了钱还有什么。难不成林家人都是些要钱不要命的主？看林长安人模狗样的样子，也不像是那满身铜臭的人啊。

　　“好好好，只要你活下来，要多少我给你多少。”她被气笑了，又舍不得凶小丫头，“林郁芷，你听到没有，给我坚持住，我把整个侯爷府的库房搬到你那个义庄去都行。”

　　小丫头哼哼唧唧半天，冒出来一句：“侯爷府里的钱本来就是我的。”

　　杨柳青看着小丫头还有心思记仇，松了口气，发自内心笑了起来。

　　“那你就给我活着来和我争。”

　　陆

　　等到管家带着粮草赶到的时候，林郁芷已经缓过了劲，拢着杨柳青出城带着的披风。

　　杨柳青在东皇庙里升起了一个火堆为林郁芷取暖，又让管家分配人马，一部分留下开始熬御寒的药和粥，一部分去平民窟查看贫民的情况。

　　看着忙前忙后的杨柳青，林郁芷皱了皱鼻子，觉得好像这个人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坏。感受着身上的披风传来的馨香，好像也不是什么胭脂的味道，却意外的好闻。

　　等到姜汤出了第一锅，杨柳青盛了一碗走到林郁芷身边递给她。

　　“把这个喝了，驱寒的，等下我再给你盛碗粥过来，你给我说说怎么就被困在这了。”

　　见小丫头接过，她盘膝坐到小丫头身边，往火堆里添了些柴，将火燃得旺了些。

　　“你也喝点吧，看你来的时候头上还有霜雪，想来是刚刚赶着出来的。”

　　与之同时就有一只碗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她先是听到小丫头的话，有些恍然，接着看着眼前的碗就有些呆愣了。

　　见杨柳青没反应，林郁芷直接将碗凑到她嘴边，碗沿碰到了杨柳青的红唇，她下意识张开口，小丫头便十分不客气的将余下的姜汤一股脑倒进了她的嘴中。

　　感受着嘴中流入的辛辣液体，杨柳青皱了皱眉，就打算吐。

　　她是向来不喜辣的。

　　“不准吐。”小丫头不乐意了，十分不客气出声喝止。

　　被小丫头一吓，杨柳青一咕噜就把嘴中的姜汤给咽了下去。

　　喝完就一脸幽怨地看向林郁芷，也不说话，好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林郁芷下意识裹紧了身上的披风，梗着脖子道：“我……我是为了你好，你……你别这样看我。” 说完有点小心虚，她其实就是想看杨柳青吃瘪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只要看着这个女人吃瘪，她就会莫名其妙的开心？

　　杨柳青被喂了姜汤，很不爽，不想继续管这个死丫头了。

　　她无论对这个小丫头什么态度，在她面前就没讨得到多少好。见面两次，次次都想把她送入棺材。要不是林长安临行前的嘱托，她才懒得管这个死丫头，平白给自己找气受。

　　想着就打算出去看粥熬得怎么样了，便站起身作势要走。

　　谁知刚站起身就被人拉个了踉跄，看向始作俑者。只见小丫头一只手扯着她的衣袖，一只手拢着披风，一脸十分纠结的表情：“对不起嘛，我也是为了你好，万一你染了风寒该如何是好…”

　　说着声音就渐渐低了下去。

　　杨柳青蹲下身，睥睨着小丫头：“你的为我好就是将你喝剩下的姜汤喂给我？”

　　见小丫头不说话，兀自抽开了小丫头攒着的衣袖，起身往外走。

　　“我喝过的怎么了？我们两一个天煞孤星，一个娼妓，谁也别嫌弃谁。”

　　她被说得脚步一顿，第一次觉得娼妓这个字眼那么刺耳，也觉得天煞孤星不是什么好话。心中不停劝慰自己，那就是个孩子，别和小丫头一般见识。如此重复了很多次才平复了心绪。

　　小孩子才把伤害挂在嘴上逞强，她是大人了，要宽容。

　　想着小丫头对着她张牙舞爪的模样，笑着摇摇头，去寻熬煮的粥了。

　　柒

　　端了白粥来喂林郁芷。

　　这次小丫头倒是安分了，一口口就着她递过去的勺子小口小口地喝。

　　她问什么，小丫头便答什么。

　　等到一碗白粥进了小丫头的肚子，杨柳青也差不多了解完了情况。

　　七日前，林郁芷带出来的粮草快消耗殆尽，便着身边的人会城里再运送一批出来。谁知道他们普一入城，风雪就下大了，满城禁严，城里的人出不来，城外的人也没法进去。

　　她便将余下的粮食分给了平民窟的人，让他们回家避寒，只给自己留了很少的一点儿。就靠着那点结余挨到杨柳青来前一天，彻底弹尽粮绝，才有了杨柳青前来的时候看见小丫头可怜兮兮那一幕。

　　杨柳青看着林郁芷，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这小丫头怎么就傻到留自己在东皇庙，得亏她赶到及时，不然后果不堪设想。光是林长安她就没脸面面对了去，更遑论等到任平生回来，她也无法交代。

　　她这边苦恼着，另一边小丫头却是睡着了，直接倒在她的怀里。

　　也是，经历了这么一番折腾，饥寒交迫，现在酒足饭饱，也该犯困了。

　　轻轻将碗放到一旁，将小丫头小心翼翼揽入怀中，寻了个让她舒服的姿势，为她拢了拢披风裹得紧了些，让她先睡一觉。

　　她静默的看着一旁的火堆，时不时往里面添点柴火。

　　火堆中的燃着的木头时不时发出噼啪的声响，陪在她身边的是个熟睡的傻丫头，就在上一刻还将她气得要死。这一刻，看着她恬静的睡颜，她却是没有来的安心。

　　就像世间万物，远不及眼前这个人万分之一珍贵那般。

　　等到林郁芷一觉醒来，外面的积雪已经被清理了。

　　这场冬灾让许多人死在梦中，尸体被草席裹着在东皇庙外整整齐齐摆着。

　　幸存下来的平民看着这样的场景都忍不住在心中窃喜，但面色还是掩饰不住地悲戚。因为他们不知道这其中躺着的人明天会不会就变成他们，没人知晓，也没人会告诉他们答案。他们只有瑟缩在冰冷漏风的茅草屋中，期望挨过一个又一个寒夜，迎来春暖花开的春天，便算是又活过了一个年头。

　　既然能活着，没人愿意选择死亡。

　　杨柳青的到来让他们看到了希望。

　　有了北乡侯府的命令，城门每日打开有人运送保暖的夹袄，粮草出来。

　　他们中不乏有人知道杨柳青曾经是洛阳城中的闻名的花魁，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感激杨柳青。毕竟是这个人给了他们生的希望，而非那些口口声声讨伐娼妓的所谓正人君子。

　　见这些人对杨柳青的态度，林郁芷撇了撇嘴：“算盘打得挺好，博得了这么多好名声，分明就是截胡。”

　　“小没良心的，要不是为了救你，我还懒得管。”杨柳青已经做好了心理建设，不再那么容易被林郁草三言两语气得说不出话来，甚至还能还击一二，“何况我一个娼妓，在乎什么名声？”

　　顺手为林郁芷拢了拢披风，低声在她耳边道：“叫你们义庄人来将这些人入殓吧，摆着怪难看的。或许可以专门为他们做个万人陵，划出一片墓地来，也是为你们义庄挣一挣名声。”

　　林郁芷闻言，眼睛一亮，跳起来抱住杨柳青的脖子，亲了一口她的脸颊。

　　“我怎么没想到，杨柳青你真是太聪明了。不和你说了，我这就叫人去准备。”

　　说完就将杨柳青丢在原地着人去准备了。

　　徒留杨柳青愣在原地。

　　她这是被小丫头占便宜了？她活这么大还真是第一次被人占了便宜去，还是个小丫头片子。

　　继娼妓从良做了深闺怨妇，她杨柳青的人生又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捌

　　建万人陵的想法，换了别人还真不一定办得到。

　　但林郁芷背后的可是林家，富可敌国的林家，建个陵墓还不是随随便便的事。

　　商人重利，但商人也注重好名声，于是当这个想法被林郁芷提出的时候得到了林家无条件的支持，很快便开始着手准备。

　　小丫头最近因着建万人陵的事连轴转。

　　杨柳青又蜗居回了北乡侯府，只时不时听听外面消息传进来。

　　这天听说林家小丫头将万人陵选址在洛阳城外五里地开外的一片约百亩的柏树林，将中间的柏树伐了围做一圈，中间就是万人陵的陵区。好像外围还有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环绕，风景很是怡人，看来是下了大力气的。

　　那天听说小丫头亲手为那些人入殓，挑选了黄道吉日为他们动工下地，博得了好名声。

　　这些杨柳青都没去看。

　　她只用保证小丫头活蹦乱跳就行，至于其他的由她去了，那不归她管，她也懒得管。

　　只是，她的生活还是有了些区别的。

　　比如三五不时会被小丫头找上门，给她带些新发现的香料，或者好吃的。有时候也会拉着她出去逛街，甚至让她去义庄帮忙。要是她不肯就范，还得被小丫头好一番软磨硬泡。

　　她都有些怀疑这小丫头自己立了女户是真是假，本该独立了，怎么她像是白捡了个这么大的闺女将养着，还打不得，骂不得，要像祖宗一般供着。

　　城里见两个人这般常来常往，跟见了鬼似的。

　　按理说被人抢了亲，就算没成仇也不该这般亲密才对，怎么这一抢亲还抢出感情来了？

　　难不成杨柳青这是打算为小侯爷纳一房小妾不成？

　　对于这般言论，杨柳青只想说两个字：扯淡。

　　先不说小侯爷什么个情况，就算林家也不可能让自家的宝贝疙瘩给人做小伏低。之前冬灾的时候不见这些人出来蹦跶，现在冬灾过去了，缓过劲了，又开始编排是非起来。要说富贵养闲人呢？要是每日温饱都成问题，谁还有那个空理会别人家长里短交了什么朋友？

　　可惜嘴巴长在别人身上，她堵不住这悠悠众口。

　　好端端的长得人模狗样的，可惜长了张嘴。

　　现在传言已经渐渐变了味，变成了娼妓和天煞孤星玩在一处，互相祸害，为民除害。

　　等到传言变成这般的时候，洛阳城又发生了一件大事。

　　小侯爷任平生又回来了。

　　这次不光小侯爷回来，一起回来的还有林家公子林长安。

　　小侯爷是秘密回京的，不过这个消息瞒不过杨柳青，接着小侯爷就秘密进了皇宫，干了什么不知道。只知道后面又悄无声息离开了，还是那架马车，悄悄出了城。

　　但是林长安留了下来。

　　听闻了冬灾的事，还亲自上门谢过了杨柳青照顾小妹的恩情。

　　杨柳青笑着看了眼跟在自家哥哥身后的林郁芷：“举手之劳罢了，我只是想我死的时候有人为我入殓。”

　　见自家妹妹准备拍拍胸脯应下，林长安神色不虞地按住了自家小妹。对着杨柳青再次弯腰道谢，拉着林郁芷就走了。

　　小丫头虽然被人拉着往外走，人还扭过头，对着杨柳青承诺一定亲手为她入殓。

　　杨柳青有点发愁，这小丫头对亲手为她入殓这般有执念，万一哪天晚上忍不住来结果了她该如何是好。

　　想着就打了个冷战，看来以后还是得离小丫头片子远一点才好。

　　玖

　　转眼间又入了冬。

　　今年冬日的洛阳城注定不会平凡，因为二十年前铸出红舞剑的天才铸剑师却厄宣布再次开炉铸剑了，而地点选在皇宫，也就是洛阳城。

　　这段佳话在曾经也是盛极一时流传过。

　　当年却厄年及弱冠，而他们一族的弱冠礼便是开炉铸剑，亲手铸造出他们铸剑师生涯的第一把真正意义上的宝剑。

　　而当年的铸剑场地选在宛洛交界之处的山上。

　　也正是因为却厄铸剑的英姿令当朝大公主，也就是当今圣上的姐姐红舞公主一见倾心。

　　便流传出一段：公子无双，小女子芳心暗许……为格式的告白词。

　　红舞公主出生的时候，皇宫上方红霞纷飞，伴有嘹亮的阵阵凤鸣。先帝权穆川视为大吉，赐封红舞公主，备受荣宠。甚至为其觅得仙师教导，传言是曾经那位呼风唤雨的国师的师傅。

　　而却厄弱冠礼之上，却厄开炉铸剑，红舞在一旁为其抚琴助兴，引为一段佳话。

　　直到剑成，降下雷劫，开灵智。却厄亦是对这个非凡的女子所折服，为那把剑起名红舞，赠与红舞作为定情信物。之后二人便相携归隐不提。

　　但他们的故事却被人传颂至今。

　　眼下却厄又要开炉铸剑，这简直就是百年难得一遇的盛事。

　　就连许多江湖上的三教九流都闻风而动赶来洛阳城，今年的洛阳城倒是空前热烈起来。

　　杨柳青对此没什么想法，小侯爷任平生随着这个消息回京她是知道的。自家夫君见天不见人影已是常态，她还乐得清静自在。

　　洛阳城中人影攒动，表面看上去一派平和，内里却是暗流汹涌。

　　杨柳青看得清楚。

　　却厄开炉的消息传出来三个月，皇宫中却是一点消息都没有，已经渐渐有人按捺不住了。

　　又过去了一周，天空突然风云变幻，许多乌云黑压压的汇聚在皇宫之上，怕是剑要成了。因为二十年前红舞剑成之时，也是这般风雷变幻。

　　不过当时的风雷远没这次声势浩大，看来这次确实是一柄难得一见的宝剑。

　　杨柳青上街观看这场盛事，她亦不能免俗的。

　　看着相似的情景，思绪回到二十年前，那场盛事她也是有幸得见的。

　　那次她是被自己姐姐拉着去的宛洛交界处，亲眼目睹了红舞剑成，红舞与却厄佳偶天成，缔结良缘，现在回忆起来还有些怀恋那段岁月了。

　　闪电照着皇宫将要劈落下来，唤回了杨柳青飘飞的思绪。

　　她却注意到在皇宫的方向有个红色的人影带着一个小孩飞走，在看见她的时候对着她笑着点点头，她刚回了礼就觉得有些不对劲。等到准备询问的时候，人影已经飞远了。

　　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这样的事情只能说明——要出大事了。

　　她的心中变得十分不安，豁然间又看见一个身穿黑衣的男子手持一柄剑略空飞进皇宫。

　　心中的不安又加重了，她已经顾不得其他，飞快就往巷尾的义庄跑去。

　　街上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出来观看这场盛事的人挤满了街道，可以说是万人空巷。

　　但她心中已经顾不得其他，只一心一意想要去往义庄，就连被路上的人推搡她也已经顾不得了。

　　“都给我滚开！”

　　不知道是她的大喝起到了威慑，还是这些人不愿靠近娼妓，渐渐地人潮分成了两列，让出一道路来。

　　就在她快要走到尽头的时候，被一个人拦了下来。

　　“公主殿下，怕是不能让你再进一步了。”

　　一句话如一盆冷水将杨柳青浇醒，她顿住了脚步，眯着眼看着身前的人：“你是要拦本公主的路吗？”

　　“得罪了，公主殿下。”

　　话罢，两旁的人如潮水般涌了过来，将她按到在地五花大绑起来。

　　有人用纱布捂住她的口鼻，她的意识渐渐昏迷。

　　拾

　　当今世人只知道先皇权穆川有一个女儿红舞公主，四个儿子，清字辈，后字为和光同尘四个字，其中四儿子权清尘继承了大统。

　　但世人不知道的是先皇还有一个小女儿，名唤沈霏雪。

　　世人更不知道的是当初仙师前来选徒弟的时候看上的其实是小公主沈霏雪，而不是红舞公主，只是小公主不愿离开洛阳城，仙师才将目光退而求其次投向红舞公主。

　　因为小公主八岁那年随着姐姐红舞公主外出看却厄铸剑的时候，曾在路上救过一个孩子。

　　那时候也是冬日，飘着鹅毛大雪，小公主沈霏雪披着上好的狐裘制成的披风同姐姐一起穿行在大街上。

　　迎面而来的马车受了惊吓，突然停住。

　　车厢里飞出来一个小孩子，正好掉到小公主面前，小公主下意识伸手接住。

　　只见接住的是个粉雕玉琢的奶孩子，上一秒还要哭不哭的模样在看见小公主的时候就咧嘴笑了起来。伸出白嫩的小手点上小公主的眉间，消融了上面附着的白雪。

　　嘴上咿咿呀呀说着：“姐姐，好看。好看，姐姐。”

　　一声声就像魔咒，镌刻入她的心灵，从此再无法忘怀。

　　后来马车上下来了夫人接过小孩向她连声道谢，姐姐又着急拉着她赶赴宛洛交界。她也只来得及知晓这是林家的小小姐，甚至连名字都还不知晓。

　　后面却厄铸剑的盛景她是没有半分印象的，满心满眼记得鹅毛大雪间，有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融了她的眉间雪，唤她姐姐，说她好看。

　　她看见天空风雷变幻，所能回忆起的也只是那场与一个小孩子别开生面的初次相见。

　　以致于后面回了皇宫，面对仙风道骨的仙人，也能毫不犹豫的将这个机会交给了姐姐，只因为她想亲眼见证那个小女孩的成长。

　　父亲疼爱她是毫无疑问的，因为她的母亲是父亲正真的挚爱，她也不用像其他哥哥姐姐那般叫自己的父亲父皇，而是可以直接称父亲。她也不用像其他的哥哥姐姐那般姓权，而是姓沈，因为父亲骨子里是认为自己姓沈的。

　　对于过去的旧事，父亲也对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她知道哪些传言是真的。

　　她知道恭宗权於明其实是一个叫许朝然的人冒名顶替的，而那个叫沈知更的国师是父亲的亲舅舅，父亲的母亲便是那个被殇宗抢进皇宫的美人。

　　而她所谓的青楼花魁身份不过是父亲为她准备的掩藏身份。

　　她也从未同那些男子厮混，每次都是给那些人上了迷药由其他人顶替她，她只用顶着这个身份，把握着大汉朝最大的情报收集组织。

　　这些任平生都知道，这也是任平生和林家小姐悔婚的原因，这也是为什么任平生即使和她成了亲却和她有名无实的原因，因为她不愿，他便不能够，不过说起来，她和任平生也算是相互成全，也不可能会有那夫妻之实。

　　毕竟在娼妓从良又抢亲以前，洛阳城里是还有个传言的。

　　传言北乡侯府的小侯爷和林家长子林长安有断袖之嫌，同他的妹妹定亲只是为了掩人耳目罢了。

　　这便是任平生找上她，与她成亲的原因了。

　　为了堵住城里人的风言风语，就将她丢出来吸引城里人的目光，可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拾壹

　　等杨柳青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上了船，躺在船舱的床上。

　　她记得自己看见姐姐红舞带着一个小孩离开，她意识到不对劲便要去找林郁芷，结果被军队围困，现在怎么就在船上了。

　　就在这时，船舱的门打开，走进来的人脸色依旧是让人喜欢不起来的笑：“怎么样，公主殿下，我这个玩笑开得可还行？”

　　杨柳青看了眼他身后的舱门，没有理会他的问题，而是问道：“林郁芷呢？”

　　“亏我还费尽千辛万苦将你救出洛阳城，你怎么一点感激也没有，反而关心别的女人，真是让为夫好生伤心。”任平生故作伤心状。

　　“郁芷呢？”

　　她不理会任平生的插科打诨，语气阴嗖嗖的，仿佛若是任平生再乱说一个字，下一秒她就能将他的头拧下来一般。

　　“谁敢不护着你那个宝贝疙瘩，哎哎哎，我说你可真是太没良心了，我千辛万苦护你周全，你都不关心我一下。好歹我们夫妻一场……”见杨柳青已经在暴怒边缘，任平生也不敢再继续逗下去，“林兄早就带着你的宝贝疙瘩去下梅郡了，我们现在就去过水道去与他们汇合的。”

　　见杨柳青稳定下来，任平生松了口气。
　　他可是知道，先皇有多宝贝这个女儿，专门给她留了一支九绝暗卫，只要她一声令下，他就算有十个脑袋都不够掉的。

　　“你没进皇宫看那一场戏可真是太遗憾了，别提有多精彩了。”

　　说着看了眼杨柳青，见她没有反感又继续道：“你大哥二哥伙同你们三叔造反逼宫你四哥传位，因为却厄剑出，皇宫被劈了个正着。啧啧，那满地狼藉，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皇宫中的禁军都非死即伤，也算是他们占尽了天时地利。可惜独独缺了人和。你三哥还真是缺德，让却厄来铸剑，结果让人家直接以身铸剑了，直接让你姐姐没了夫君。你姐姐是没追究，带着孩子回去修仙了，可是人家有个厉害兄弟啊，一人提着一剑直接闯入皇宫，将那些军队缴了，把你那些个大哥二哥全都赶出了洛阳城，让他们再也别滚回来。”

　　说完还觉得有点意犹未尽，又加了一番自己的评论：“我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嚣张的人，不过那人也有嚣张的资本，确实厉害。直接对着你那些哥哥说：老子叫东方未明，有本事让我兄弟以身殉剑就要承受老子的怒火。你的那些哥哥们灰溜溜逃走的模样别提多解气了。”

　　杨柳青淡淡看了他一眼，没对他贬低自己哥哥的行为表示不满，本来四哥皇帝就当得不怎么样，国家乱象丛生，只是她懒得管，也没那兴致追名逐利，她一心就想守着那个人，无论以什么身份，多远的距离。

　　父亲说过儿孙自有儿孙福，她投了个好胎，可以当一辈子纨绔子弟，那也是她的本事。

　　不过看着任平生得意的小模样，想来是好事将近了，不愧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拾贰

　　杨柳青晕船很厉害。

　　她一直都知道，这些年也不敢走水路乘船。

　　说起来，知道自己晕船这件事还和林郁芷有关。当年父皇权穆川驾崩，朝堂上的妖魔鬼怪就跳出来要篡权夺位。

　　为了帮四哥稳固皇位，她将自己的暗卫派了过去，结果自己也是那些丧心病狂权臣的暗杀对象，被一路追杀到了一艘刚要开动的船上。

　　结果就看见年幼的林郁芷一时不察掉下船去。

　　她想都没想，就跳下船去救人。

　　再次醒来，船已经开始航行，吐了个昏天黑地。

　　几乎是吃什么，吐什么，船在水路上行了半个月，杨柳青便吐了半个月。等到了下梅郡的时候，整个人已经面色苍白到了极点。任平生是使尽了浑身解数也没有办法，差点就被杨柳青的暗卫给灭了。

　　到底是杨柳青明事理，留了任平生一条小命。

　　毕竟这个人留着还是有点用的，比如处理好她和小丫头的关系。

　　如愿以偿见到小丫头的时候，她从煎熬了半个月的船上下来，双腿都还打着颤，瘦得不成人形。刚下船就被小丫头扶住，她还有些愣神。

　　却听见小丫头在她耳边凉飕飕说道：“这次可是送上门来让我入殓了？”

　　吓得她就想跑，结果还没跑出去，就被小丫头死死拽着，她都有些怀疑小丫头是故意让她在船上遭罪的。

　　结果还没想通呢，就听见小丫头继续道：“买通算命先生败坏我名声，让我没人愿意娶。你以为我开义庄是为了什么？不过就是为了问问那些个算命先生是谁诋毁我天煞孤星。又是府尹，又是山匪，又是赌坊，你说我是该说你是个了不起的娼妓还是说你还是个腹黑的恶人呢？殿下。”

　　这一连串的语不惊人死不休吓得她一阵腿软就要滑到地上，却被小丫头搂在怀里。小丫头在她的耳边低低感叹：“我以为我林郁芷是林等着遇见芷，谁成想我才是那个芷，遇到的是我的杨树林。”顿了顿，又问道，“你说是吧，青青。”

　　这个小丫头片子一定是故意的！

　　这小丫头片子一定是知道她晕船，还有任平生那个狗东西还是帮凶，她一定要让她的暗卫剁了任平生那个狗东西！

　　亏她还好心拦着暗卫不让他们动了任平生，结果这个狗东西还摆了她一道。

　　她就不该拦着，就该让那个狗东西沉江！

　　杨柳青现在很后悔，悔得肠子都快青了。

　　她早就知道这个小丫头片子多智近妖，怎么就被她骗成现在这个地步了。现在细想起来，以前那些故意气她的话语估摸着也都是她故意来膈应她的。

　　“姐姐，我带你去看我的家乡吧，我家的香料生意是在这里发家的。”

　　杨柳青还在心中琢磨的以往种种，就觉得自己被一个小丫头片子玩弄与股掌之间，挺丢面的，她还沾沾自喜以为自己做得很好。结果一切都在别人眼皮子底下呈现得明明白白。

　　不过感觉也不算太坏，至少她一点也不吃亏，反而是得了个童养媳。这个小媳妇可是她亲自看着一点点长大的，从一只小团子变成现在的模样。她的调皮捣蛋她都看在眼里，她的喜怒哀乐她也从未缺席，她的余生也将有她的一席之地。

　　至于是叫沈霏雪还是杨柳青，就当沈霏雪是上辈子的事情吧，接下来的岁月里，她只是林郁芷的杨柳青。

　　毕竟早在多年以前，小公主沈霏雪就已经死了，余下的只有青楼花魁杨柳青。

　　而如今，她彻底摆脱了沈霏雪的身份，远离京师，只是个不起眼的义庄老板娘。

　　拾叁

　　下梅郡在南疆，过水路可以直达京师。

　　林家便是在此处发家，别的商贾在此处制茶贩茶，他们家在此处制沉香，至少明面上是这样。

　　林家祖宅在内城，不过林郁芷没有带杨柳青回去，而是在江边买了块地盖起了屋子。房屋落成那天，任平生带着林长安来送了块牌匾，上书大字：义庄。

　　就这样，林郁芷又开始风风火火干起来义庄大业。

　　杨柳青最初扯着嘴角问林郁芷为什么还开义庄的时候，但见小姑娘笑吟吟答：“在京城的时候干习惯了，如今不想去沾染香料，我总得找样活计养活你不是？”

　　杨柳青便不敢说话了，冷静如鹌鹑般在义庄之上的房间住下。

　　后面渐渐也能在林郁芷替人缝合支离破碎的躯体之时在旁边拿着果子边吃边点评几句：“眼睛那再缝一下，手臂两边不平整，还有那个头往左边一点儿……”

　　往往在这种时候，林小姐意外的好说话，跟着杨柳青胡乱的指挥摆弄着七零八落的尸体。

　　直到林郁芷某日冷飕飕道：“现在你说的我可都记得，等往后我替你入殓了，便也如这般。毕竟是你喜好这般的，你说呢？”

　　杨柳青不敢了。

　　她活着的时候就极其注重形象的，不然也不会被一句好看的夸奖勾了魂。一想到若是死的时候变作那般，她怕了。毕竟她杨柳青这辈子就信奉一句话：女为自己容，死后更得容！

　　往后也只敢在旁边为林郁芷擦擦汗，递递水，多数时候躲得远远地。

　　俗话说得好：眼不见为净。

　　虽然她此番作为颇有掩耳盗铃之嫌，但她不在乎。她一介女流在乎那面子作甚，比起面子，她还是更爱惜自己的美貌，无论是生前还是生后。

　　好在林郁芷对于她的鸵鸟行经不予置评，为她留了脸面，对此她很满意。以致于对于之前小丫头伙同任平生将她撸到船上的错处全都推到了任平生的头上。

　　不过碍于林郁芷的哥哥林长安，她也没办法宰了任平生那个狗东西。只能时不时让暗卫把任平生提到她面前，让他和几个暗卫打一架，打得狗东西鼻青脸肿出出气。

　　比如现在……

　　“脸上招呼一下。”

　　“腰侧，腰侧。”

　　……

　　“今天先这样吧，给他留口气，就当给郁芷……嗯……留点面子。”

　　此时的杨柳青坐在院中的柳树下吃着今年新出的水果，看着任平生再次被打得鼻青脸肿，心情舒畅。

　　任平生习以为常地爬到杨柳青旁边的位置躺在树荫下。

　　“我说，你打也打够了，气也出够了，放了我呗。长安想出海，我得陪他一起。”

　　“嗯。”

　　杨柳青不轻不重丢了个鼻音出来。

　　“你家小郁芷呢？”

　　“帮人入殓呢，你家那个也在。”

　　“他俩出来了。”

　　杨柳青往义庄门口看过去，只见有个眉清目秀的小丫头，着素色的衣衫。看见她，面色稍霁，带上了笑意，向着她走了过来。旁边是微微的风，杨柳依依，河岸边的绿草在风中摇曳，是草长莺飞的季节了。

　　“青青。”

　　好像有人这般唤她，她微微怔愣，终于释然一笑，应下。

作者有话说

　　一发完，周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