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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君采撷(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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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采撷(二)
(蔻燎)
夜色成团,冬雪膨胀了腰身,大片大片地呼呼而来。
黑夜白雪,雕花窗投射出一沓迷离光怪的幽微灯影,与院内交叉的梅子枝的倩影相缠,犹如丹青上疏密而柔顺的水墨溶汇在一起,可叹绮丽。
灯光从一处窗扇里挤出来,泄在了圆滚的廊柱上。
寒雪打着旋儿,朝那窗缝里钻。
脚步渐近,早已有人伸手掩上了那窗。
极小心的,轻微的动作,却仍是发出了一声响动。
屋内的人,红绸覆目,正将怀中摔伤了一条腿的鸟儿包扎好,那一声窗响使他不由一怔。
一手抚摸着鸟儿华丽的翯羽,另一只手将琐碎的药瓶搁在桌角,不料手指探进了灯火,吃疼地抽回手。
只听“嘭”的脆响,药瓶迸裂在脚下。
他一惊,不忘安抚怀中的鸟。
今儿阿帑在院子里告诉他,他脚下有一受伤的鸟儿,他才明白了当时听见异物坠落的声音是为何。
将鸟带回屋,尽力将其救治。
阿帑冒雪去街外寻买鸟笼。
他只身一人在此,做什么都是那般吃力,想了想,微微讥笑,俯身去拾碎片。
乌发随着动作遮住了半边脸,他的手指悬浮在空中,凭着记忆里碎裂的声音,朝地面摸索。
猝不及防,一只手推开他,又闻窸窣的瓷片声响,有人在为他收拾残局。
他愣了,暗下思忖,是阿帑回来了?
可是阿帑回来一定会先叫他一声少爷,然后晃晃买回来的鸟笼。
那人不是阿帑。
先不说那人手掌宽大有力,还有那泛着冷气的明玉扳指传来的触感,加上空气里隐隐约约有淡淡的丝缕酒气,虽然极力掩盖。
但,他早已知道是谁了。
能夜探尤家别院,还来去自如的人,除了尤家皇商现任当家尤赭越,想不出还有谁。
他的手不由抚上昏迷的渡君鹩。
对方倚靠在软榻上,烛芯“霹啪”爆了几下,屋里只有轻浅的呼吸声。
良久,一双大手陡然碰了碰他的面颊,旖旎的酒气扑鼻。
“桎儿,今儿初雪,万不要受了风寒。”
当朝皇商尤赭越之子尤知桎,红绸掩着双眸,静了半晌,微一含笑, “孩儿不曾有恙,劳烦爹爹连夜冒雪前来 。”
话音未落,翅羽扑棱,片片华羽扇在锦缎上,窸窣作响。
尤赭越与尤知桎三分相像的俊致面容隐在烛火未曾光照的角落,他的目光锥刺般钉向尤知桎的胸怀。
尤知桎纤手拢了拢衣袍,很保护地兜住那鹩,怀里的鹩微弱地启开一丝眼缝,闪着点点星光。
尤赭越转了转手上的玉扳指,惊诧道,“哪来的鸟?”
“院里捡的,受伤了。”
“你都无法照顾自己,怎的,有心思去照料它。”
他勾着嘴角,一副很反感的模样,倒与方才关怀的时刻大相径庭。
尤知桎身形一震,柔密的眼睫轻颤,淡然道,“孩儿能照顾好自己,爹爹对此不必怀疑。十二年光景,除了爹爹忆起有我这么个人来,旁人是不知晓我的,自记事起,一切事情知桎都在尽力自为。”
年仅十岁就因一次重病坏了眼力,他再也看不见世间的风华,可是,他并不想余生就此颓然活着。
他年仅十二,仅十二啊。
尤赭越微皱眉,盯着尤知桎被红绸遮住一半的瘦小脸庞,看见金纱似的灯影染着他的发,眉,和绸下绝美的眼。
薄凉的唇倔强地抿着,瓷白的肌肤也泛着迷人的金芒。
明玉扳指有意无意地扣着桌面,“咚咚”的闷响。
尤赭越扫了眼屋内,“阿帑呢?”
尤知桎不回话,不想回话。
“狗东西!就是这般伺候少爷的?”
骤然间一声怒喝,吓得尤知桎猛的抬头,仍是一片绝望的漆黑。
尤赭越也不多言,从软榻上起身,径直朝尤知桎走来,锦靴摩擦在地,呲呲的刺耳。
怀中的渡君鹩霎时高鸣了一记,清脆而悲哀,连带着扑动双羽,倒是真真正正醒来了。
尤赭越不觉驻足,居高临下,俯身将手伸向那鹩,明玉扳指正好扣在渡君鹩的喉间。
尤知桎感觉到对方的手那冷冽的触感,还有那愈加收拢的力道,他慌忙又愤怒的反手抓住尤赭越的手,极力往外推去。
尤赭越显然气了。
渡君鹩在他手中垂死挣扎,金喙大开,翎羽因扑腾落了一地。
“爹爹,不要!”尤知桎的慌忙愤怒化为一种恐惧,“不要,它只是鸟,小鸟而已。”
“阿帑呢?”
冷冷地问。
尤知桎一听才恍然,尤赭越是怪他不乖乖回话,要给他一个刻骨的教训。
将一只弱鸟的死活作为筹码来端正他的态度。
心里一凉,胜过寒雪般的凉。
尤知桎不住颤抖,不住重复,“不要,不要……”
阿帑去哪了?
爹爹,我不能做的事,让阿帑帮忙也不可吗?
他浑身冷了起来,抓着尤赭越的手哆嗦,仿佛手里握着的是千年寒冰,冷得夺人性命,“阿帑去买鸟笼了,他很快就回来了。爹,不要,不要杀,不要杀这只鸟儿……”
见状,嘴角勾起,尤赭越这才满意地收回手。
渡君鹩乘机哀叫,猛烈地扑翅扭动,好在顺了口气息。
“这别院外护卫虽多,可院里除了一些老奴和阿帑,确实需加些人手。日后我再拨几位奴才过来伺候你,你越发大了,也需要人手。”
尤赭越坐了回去,“不过,阿帑——”
“爹爹!”尤知桎几乎是刹那间喊了出来。
下一秒,门“哐”的从外打开。
一个人浑身是血软塌塌地跌进来,直扑到尤知桎脚下,喉咙里咕噜咕噜的响,浓血顺着下颌滴在尤知桎的短靴上。
又是一阵响声,滚圆的铁物和着血浆朝他逼来。
尤知桎听见对方在呕血,听见他艰难地朝尤赭越认错。
尤知桎看不见对方,可他知道那一定是阿帑。
他的头猛的一痛,浑身抖动。
“阿帑!”
屋外的夜雪像断了归途的残花,在夜气氤氲的凛冬里凄厉婉转。
白与黑的擦肩而过,如碎冰铿锵,如柳絮败飞,相激刺骨。
寒雪最惊心动魄的一幕,是覆杀拥有一切美好与鲜活的人间。
烟花易冷,雪花催融,凛冬的种种遂随冬气铺天盖地的相互抨击。
雪大逼人,逼人性命。
穷阴的太阳是挽了面纱的,稀疏的暖意透过那层苍白的雾,已不太有力。
屋外肆意的风雪打压着交纵的红梅,梅枝埋首抖擞,将片片白雪抖飞开来,是一重白雾,冷涔涔的。
尤知桎自从那一声夜半惊叫,梦中挣脱,醒来时,油灯枯萎,屋里是难言的冷气。
他一直抱着昏睡的渡君鹩,倚在软榻上,动也不动。
直到听见阿帑推开长门,撩起门帘,爽朗而得意地叫他,“少爷,阿帑回来了!”
将赤铜鸟笼搁桌上,抖着身上积攒的雪。
尤知桎木讷地点头,才敢继续沉沉睡去。
再次入睡,是阿帑抱到床上的,渡君鹩被阿帑小心地装入笼中,垫了厚厚的棉。
屋里亮起来他看不见的灯光,火炉也散着热气。
尤知桎被子下的脸,红绸下的眼都不能被暖和到。
红绸下濡湿一片,湿润的液体划到耳边,钻入密密的黑发。
那样的梦,最不真实了,爹爹怎会是那般的残忍,是梦罢,还是现实?
他想,是梦。
南柯一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