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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它溜到哪里去了?”
“我怎么知道?是不是往那边,那边有溪水,呃——”
两个捕蛇人穿越过林下的枝杈,看见的并不是蛇,而是一个十二三岁、穿着男装的少女。
“小妹,你是不是走迷了路?”
宣今昭抱膝坐在地上,闻言道:“没有,我在这等人——我兄长马上要来找我了。”
她眼睛一转,对他们道:“你们是捕蛇的?刚才有一条很漂亮的蛇往那边走了。”说着给他们指了一个方向。
捕蛇人见她似乎真的没事,而他们两个莽汉贸然说要相帮,恐怕还会让这小妹生疑,于是道了谢,继续去寻找那条蛇了。
宣今昭这才松开自己的右手,甩了甩胳膊。
那条蛇从她的袖子里掉了出来。
方才它似乎急于找一个隐蔽的地方,从草丛间一下子蹿进她的袖子里,等宣今昭吓了一跳、伸手去捉时,它已经好好地盘在手臂上一动不动,无声地诉说它并不会无缘无故攻击人的,在宣今昭和捕蛇者说话时,它也安静得像是一个缠臂金。
宣今昭发觉它没有要咬自己的打算,也就容它躲藏了一会儿。它进去得果断,此刻出来得毫不留恋,倒像通人性似的。
宣今昭朝他伸手,道:“你居然不咬我。”
然而话音未落,蛇冲她张开蛇吻,发出嘶嘶的恐吓声,尾梢也轻轻摆动,宣今昭忙收回了手,示意自己不会再摸它了。
她原本只是出来赏月的,山上太暗了,一脚没踩稳,于是摔到这里,走一步都有些痛,她也就坐下等待山脚下的救兵上来了。
此刻一人一蛇相对,宣今昭本以为它不接受自己的亲近,应当会赶紧离开,谁知道蛇仍旧停在原处,不断吐着舌信,像是在观察她似的。
宣今昭闲着也是闲着,手里还握着一支随手折的登山杖,此刻就把登山杖朝蛇递了过去,这回她没有像先前那样突然凑近,而是缓慢地把蛇挑起来了。
它似乎真的很有好奇心,圈了两圈附在枝杈上后,便缓慢地朝宣今昭的手边靠近,似乎在感知面前的人对它究竟有没有恶意。
而宣今昭更有耐心,虽然她很愿意马上把蛇弄到手里,然后揉搓、打结、这样、那样,但是想来钓蛇和钓鱼相似,都需要静静等候。
她手持着木杖,也一寸一寸、慢慢地挪动木枝,往蛇吻那边靠近。
这个过程极其缓慢,宣今昭屏气凝神,周遭只听见风拂树林的声音,当宣今昭的手指和蛇吻终于靠近的时候,小蛇虽然没有摇尾,却依旧正其头颅,似乎即将弹射过来。
宣今昭赶紧停住了手,等它自己确认没有危险后依附上来,可是随即,小蛇不知为什么改了主意,一下子从树枝上掉了下去,宣今昭“欸”了一声,伸出另一只手捞住了它。
“殿下!”
宣今昭正要回头答应,可是心想:兄长怎么会喊她殿下?
这时候她又听见一声呼唤,于是突然从沉沉的洞庭月色里醒转过来,睁开眼时发现自己是做梦了。
她梦做了一半忽然被叫醒,有种没能看到结尾的遗憾。
转过脸时看见裴牵机在床边,有些忧心地看着她,似乎有心伸手试一试她额头的温度,然而却没伸出手来。
他低声说:“你睡了一整天了。”
宣今昭伸手掩嘴打了个呵欠,似乎犹觉得睡梦不足,她道:“……怪不得这么饿,受伤了缺觉,这也是常事。”
裴牵机回头喊门外的即墨送饭进来,他起身正要去拿凭几,让宣今昭就在床上吃,宣今昭却已经下床了,她伸了个懒腰,似乎真的只是睡了一觉,和他昨日注入伤口的毒素并无什么关系。
他昨夜为宣今昭身上的香气辗转了一个晚上,到今晨犹不能收回那双蛇的竖瞳,正独自在房中苦恼,思量等会宣今昭来寻他下棋该如何应对。
可是等着、等着,连他屋里的那点香气也散尽了,宣今昭也没有来。
反而是即墨突然来敲门,说宣今昭在房中一睡不醒,把他骇了一跳,这才匆匆赶来。
此刻裴牵机见她安安稳稳地坐在桌前夹菜吃,不知她为什么不问昨日的事情,也不问他究竟是妖还是人。
他缓步行至桌边,见她身上似乎还穿着昨日的藩王常服,后知后觉地看见了其上的血迹。
他早已想了许多话在肚子里,可是说出来的这句格外无趣,且有逃避的嫌疑:“是在下的疏忽让殿下受伤,污了衣衫,我让村里的人新裁一件外袍来。”
他说的是“外袍”。
拿调羹的手指忽然一顿,又不动声色地收回来。
宣今昭喝了一口汤,端着碗,从汤水蒸腾出的热气里端详他,问道:“裴公子,这是你本来的样子,还是你变出来的样子?”
裴牵机没想到她会问自己的模样,他一时愣住,不解其意,道:“这是我变出来的、原本的样子。”
这下宣今昭也糊涂了,她放下碗,这样说道:“不是有些山精鬼怪可以变出人喜欢的模样吗?”
裴牵机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他没想到宣今昭在意的竟然是这个,倒让他等待审判的这一整天显得像杞人忧天。
他不由得笑了起来,道:“殿下说的是狐狸精,殿下还真是——很喜欢狐狸精呢。”
宣今昭也笑眯眯的,又端起碗来喝汤了。
裴牵机却也突然想明白她这样问的深意,他听见自己心里怦怦,在宣今昭的食案对面席地而坐,凑近了她,问道:“在下的皮囊让殿下很喜欢吗?”
宣今昭放下了碗,被小小地呛了一口汤,裴牵机见状,就明白她的意思,并不追问,只是浅笑着递过了帕子。
宣今昭接过来,擦了擦嘴,她的话音被闷在帕子里:“……昨日见你好像很饿,用饭并不足以饱腹吗?”
裴牵机再次佩服她的敏锐,从一开始宣今昭到这个宅邸来,他就察觉到,很多事情宣今昭并不是不知道,而是不说破,只因为这些事情和她并无多大关系,且又属于裴牵机甚至裴氏的私事,问起来多少有些像是刺探情报。
此时宣今昭既然问起,就像她真正朝自己伸出手来,由着他缠绕上去了。
他斟酌着词句,说起了他家的事:
其实上,他母亲原本就是这怜君山中的蛇妖,当年被当地太守当作礼物献给了裴氏。
裴牵机年幼时并没有蛇的象征,直到身上出现鳞片,裴家才得知他母亲的身份秘辛。
他那时并不能控制好自己的形态,所以被术士施法镇压,送到了怜君山。
名为养病,实则抛弃,在怜君山中的岁月到底有多久,他自己也记不清了。
宣今昭从未听过裴氏还有这样的事,只是早年有些传闻,说是裴氏一位文雅端正,出身毓秀的嫡公子突发急病死了,还有不少人为此扼腕顿足。
今日一听,也就明白他为何会独身在山野间吹奏《东门行》了,她想起当时自己因为偏见而脱口而出的话,突然感到有些后悔……
她问道:“那……裴公子是什么时候离开裴家的呢?”
“刚刚加冠的时候。”裴牵机说道。
那时候突然遭逢这样的巨变……宣今昭看向他的面容,恰逢裴牵机抬起眼来,带着探寻的困惑眨了眨眼睛。
宣今昭有些不明白他何以保持今日这样的涵养,而不对自己的家族施以报复,她仍然记得,自己刚刚去到昭都,闻知自己竟然有一个未婚夫的时候,她简直无法忍受,当即就跳起来把不该得罪的全得罪了。
“裴公子性情可真好。”宣今昭感慨道。
裴牵机听出她这话里别有深意,宣今昭是个性烈如火的女子,他也见过她吊在山门口破庙外的几具尸体。
她本可以把人丢在路边,很快那些尸体就能被泥土吞没、腐蚀,可是她要让陈氏看到她做下的事,更嫌那些人死掉之后污染了土地,于是把尸体吊在那任由食腐的鸟儿来啄食。
他无意为自己辩解什么,只是道:“在下就当殿下是在夸赞了。”
宣今昭笑了笑,裴牵机无心和她争辩,她却很想和他说明清楚,她道:“不管裴公子信不信,我的性情其实一开始也挺好的,虽然当时刚刚承袭爵位,结果陈氏就上了门。”
“陈却这人荤素不忌我是知道的,不分好歹非要我交出个人来给太师府成亲。我说人既已死婚约作罢,谁知道他竟坐在王府门前。”
宣今昭低笑一声说道,“他说,你以为你是含章王吗?你不过是陈氏的门生,是陈氏战利品中的一个!”
她说起此事的时候,似乎又回到了当初那个令人恼火又刺痛的境地,她清楚地知道这句话并非虚言,如今想起,她又不由得笑起来了。
裴牵机听在耳朵里,有些惊心,他皱着眉,伸手越过桌案盖住了宣今昭的手,问道:“殿下,你还好吗?”
“我还好。”宣今昭笑道,裴牵机这才读懂她的笑容并非是自嘲,她道,“忍耐大多时候都忍不来风平浪静,实际上,马上陈氏就要成为我的战利品了。”
裴牵机并不曾窥伺过她和含章来往的书信,但是单看那些雪花似的飞来的信件,就知道她并不是在怜君山闲着。
此时他终于听见她吐露这句话,于是明白,处治陈却的时机到了,他问道:“殿下想怎么做?”
“我瞧那些小蛇各有各的本事,有没有一种毒,可以使人乖乖听话的?”宣今昭问道。
“有。”裴牵机答道,“殿下还记得先前和莲子一道向你道歉的小妖吗?”
宣今昭记得,当时在村子里,她替莲子来送饭,那小妖明明被她逮住了,却滑不溜手,让她的剑落了空。
后来在庭院里,闲时宣今昭也会参与蛇妖们之间的博戏,有几个活泼的蛇妖,宣今昭已经能喊出她们的名字,宣今昭想了想,道:“我记得好像是叫春年?”
“对,她的毒就有这种效力,殿下向她要,她无有不应的。”裴牵机说道。
宣今昭没想到真有,一时觉得做妖反而比人快活自在,道了声谢,晚饭后就去蛇妖总是聚会的地方找她们了。
说来她沉睡的这天白日里下了一场秋雨,到了晚上就像入冬一般,宣今昭走在庭院间也不由得裹紧了身上的披风。
她找到温泉池边时,几只蛇妖正凑在一堆,水面上被她们围绕着的地方漂浮一个盘子,上面似乎还有砝码。
“我找春年——”宣今昭刚刚出声,她们就让开一角往这边看过来,宣今昭看到她们的下注,似乎很是热闹,话音一转,问道,“你们在赌什么呢?”
她走过去一瞧,见上面居然是在赌她和裴牵机的棋局,她当即佯怒道:“你们——不是赌我输就是赌和局,就不能赌我赢吗?”
众女面面相觑,过了片刻,还是和她最熟悉的莲子道:“殿下,从夏天到初冬,你一局也没赢过呀?其实殿下是臭棋篓子吧……”
宣今昭瞪大眼睛,掰手指和她们说明:“我可是以含章一州的兵力抵挡四州的兵力,相当于让了你们二公子起码十五个子,这要是能马上赢他,我早不单单是含章王了!”
众妖原本不是很懂棋局,听她这么说,好像是很厉害了,于是纷纷点头。
有人收拾赌局,装作不再下注,有人轻轻推莲子,示意她的话并不能代表大家的意见,这时候春年才从后头挤出来,问道:“殿下,你找我?”
“对。”宣今昭眼见她光溜溜地爬上岸来,忙转过身去,道,“你穿好衣服和我来。”
春年系好了衣衫,没跟着宣今昭走几步,宣今昭就感觉身后一重,蛇妖往她身上倒来,这一次绝非是引诱。
春年迷迷蒙蒙揉了揉眼睛,从宣今昭臂弯里站住了,道:“抱歉,我道行不够,快要冬眠了。”
宣今昭这才明白,为什么最近她们总是泡在温泉池里,她道:“你们二公子倒是清醒得很,说起来,他一点也不怕我的剑。”
春年点点头。
宣今昭扶着春年,把她带到囚禁陈却的马车前,让她化作蛇形,进去了结了这件事,又尽到自己求人的本分,把化作蛇形的春年绕在手上,准备把她就这样带回到温泉池中去。
春年是一条翠绿色的蛇,绕在宣今昭手上犯迷糊的时候她很是乖巧,宣今昭也就玩心大起,问她能不能试着把她打结。
蛇吻点点,于是宣今昭就照做了,又问她能不能绞紧自己,蛇吻点点,也依言而行。
这样一种能放倒一头巨兽的毒物缠在手上,居然给宣今昭带来一种好似撒娇的感觉。
宣今昭不由得想起裴牵机的蛇身——就是太长了,整个人给他也不够盘的呀。
这天晚上,因为了结了陈却的事,宣今昭沾枕便睡得很香,第二天午时被敲门声叫醒时仍不想起来,她见到裴牵机的身影在床帘外晃动,简直不知道是谁要冬眠。
“殿下,新裁的常服到了。”裴牵机隔着一段距离朝床这边说道。
于是宣今昭迷迷糊糊地起身来,试了试衣服的短长,对镜子照了照,显然非常合身。说起来这套常服用料更加厚实一些,月白色的衣角上绣了云绕牡丹,显然是考虑到冬天快要降临。
她其实并不常用牡丹作为衣裳上的图案,坐在镜子前打了个呵欠,问道:“合适吗?”
裴牵机回答的却是:“赏心悦目。”
宣今昭拉开妆奁选择簪子,随口道:“我以为你会说属下只擅长绣云纹,然后给我一套绣着卷云的衣服呢。”
裴牵机愣了一下,而后笑道:“原来如此,是在下疏忽了,不过,恐怕殿下也不会再给我一次机会了吧?”
宣今昭挑选了一支金簪盘绕长发,裴牵机却倾身过来,放了一个长盒在她面前,木盒盖缓缓拉开,里面是一支玉簪。
簪头雕刻成卷云的模样,玉质上那一点碧绿成就了云间一片柳叶。
裴牵机笑道:“在下于雕刻一道刚刚入门,只擅长绘制云纹的情状,殿下……”他的话声渐低,将那簪子推过来。
宣今昭按住那方木盒,忽然感到有些烫手。
诚然,许多回合棋盘方寸间的交流已经可以胜过千言万语,她也不是没被人说过不安于室,可是,好像有些事,她从来没有和裴牵机说明过。
“我马上就能赢你了,就在这一旬。”她按住那木盒,道,“那时候我会回到含章。”
她说完这话,抬头看着裴牵机。
裴牵机微微怅然地凝视着她,随后笑了笑,他手上又使了一些力气,于是那装着簪子的木盒往宣今昭这边偏移少许,摩擦在桌面,发出略微尖锐的声音。
他道:“我这里也的确没什么能奉献给殿下了,那……祝殿下此去如同蛟龙入海,大有可为。”
“好吧。”宣今昭有些失望,她收下了这枚簪子,虽然明知道裴牵机不是这个意思,她还是笑道,“作为我们——以棋会友的见证。”
这话也没有说错,她当初留在这里,本来也是想要寻访“山中高人”,虽然裴牵机不是人,更不会和她一道去含章,那张赢来的沙盘和这枚簪子倒是可以作为一个见证。
妖的寿命比人长久太多,或许哪天她都不在了,这两样东西却还是存在,这半年也并不是一场好似大梦一般的奇遇,而是切实存在的一段时光。
宣今昭把这枚簪子插在发间,对他笑道:“把还没下完的局下完吧,裴公子想到下一步往哪走了吗?”
他们于是暂时忘却了这番对话,又投入到棋盘间的切磋中去了。
裴公子的书房里有许多棋谱,原本好好放在书架上,可宣今昭却觉得不该束之高阁,一一拿下来翻阅,说要从中学到一二妙手,把他杀得有来无回。
裴牵机虽然和她坦白了他身为蛇妖,是“食爱”的种族,可是宣今昭并没有再提及此事,当然也不会自己把脖颈凑过去给他咬一口。
偶尔她能够感觉到裴牵机的饥饿,随着天气渐冷,他有的时候下棋时也犯困。
每当这时她反而油然而生一种胜券在握的欣喜,她想自己是有点坏心眼的,如同握着饵料凑到猛兽面前却不摊开手心,享受它过来磨蹭的急切,和急切之下依然不张嘴攻击的温顺。
虽然裴公子本性高傲,并不会俯就求饶。
但含章王喜欢驯服野兽,哪怕是险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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