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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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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七月流火,日头毒得要烤化人的脊梁。
我直挺挺地跪在仪门外,闲言碎语挡不住地传进耳朵里。
“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
“侯爷独宠的林姨娘这会子也翻船喽。”
“嗐!什么独宠!”
“你入府晚,不知道,咱们爷心尖尖儿上的人从来都只有苏姑娘一个!”
“要不是生了一张与苏姑娘有三份相似的脸……”
“呵。凭她也配爬上咱们侯爷的床!”
我抬起头,循声望过去。
说话的不是旁人。
正是侯爷的马夫。
一月前,那马夫还双膝跪地,殷勤为我垫脚,不过短短几日,便改换了一副嘴脸。
合香暴跳如雷,想冲上去维护我的颜面。
我拉住她,轻轻摇了摇头。
武安侯府的下人,深谙察言观色见风使舵。
以前捧我,皆因苏葵赌气嫁人,侯爷独宠我这个替身。
现今辱我,则为苏葵与夫合离,侯爷迫不及待与她破镜重圆。
是捧是辱,随的是侯爷的心。
我早就知道,侯爷的心从来不在我这里。
又何必自取其辱?
2
“小姐,我求你了,别和侯爷倔了,你便认个错罢!”
“再跪下去,不说身子要晒伤晒病,这腿都要跪烂了!”
我直勾勾地望着前方,轻声问:“合香,你说,我何错之有?”
“……小姐,书房是侯府机要重地,我们不该擅入。”
身体晃了两晃,我笑得眼泪差点掉出来。
三年前,是侯爷亲自抱着我走进书房,承诺这侯府之内,无卿卿不可入之处。
三年后,因我去书房送了盏百合甜汤,他便命人剥去我衣衫,押我于仪门外罚跪。
“合香,你不懂。”
我的错不在擅入书房。
错在身为一个替身,却穿着他赏的销金花罗裙,站到正主面前。
每年夏天,他总会赏我销金花罗的料子。
我以为他喜欢,便做成衣裳常常穿给他看。
却原来,喜欢销金花罗的人,不是他。
却原来,他曾承诺与苏葵,年年为她裁穿不尽的销金花罗衫。
那一匹匹销金花罗,并非送给我,而是送给他牵肠挂肚的心上人。
嫁人三年,苏葵过得并不好。
什么年年穿不尽的销金花罗衫,早已是水中月镜中花。
一身白衣素服,唯有腰间汗巾子,洒了几寸小心翼翼的泥金。
看到我身着一整条销金花罗裙,苏葵霎时便红了眼眶,默默滴起眼泪。
侯爷心痛变色,勃然大怒,当场扯下了我的裙子。
他叱骂我区区贱妾,怎配踏入侯府机要之地。
可他的心里话,大约是我这区区贱妾,怎配在苏葵面前,穿她钟爱的销金花罗裙罢。
以往我穿销金花罗衫时,他总爱轻唤我“卿卿”。
亲卿爱卿,是以卿卿。
我不卿卿,谁是卿卿?
“合香啊,我既非卿卿,认错又有何用。”
说罢,我眼前一黑,轻飘飘地倒了下去。
3
接到下人禀告,说林姨娘中暑昏倒,高烧不退时,李萑刚送罢苏葵回府。
因与他的那些往事,苏葵婚后尽处在夫君的拳打脚踢下,留下了浓重阴影。
如今可倚靠的唯有他一人。
李萑终究是放不下她。
那个少年时倾出所有真心爱过的女人。
直到此刻,李萑才想到,他罚林流光跪在仪门外,业已三日。
心头不由浮上些微后悔。
苏葵总说罚跪并不伤身,他才硬下心去罚她。
如今她身子可有大恙?
李萑想去看她,转念又收回脚步。
他不能去看望她。
这回,林流光实在太倔了。
她竟足足跪满三天,跪到昏厥病倒都不肯向他服软。
她素来贞淑温良,柔媚乖顺,为何单此次如此倔强?
李萑想到苏葵曾无意间提起。
这几日她途径仪门,林流光身边那个叫合香的丫头,总会恶狠狠地瞪她。
他终究是太过宠爱林流光,宠得她恃宠而骄,连丫鬟都失了分寸 。
“请太医给林姨娘治病。合香没有伺候好姨娘,给些银子,教人带出府去。”
长随一怔。
“侯爷,林姨娘一向把合香姑娘当妹妹,这时撵她出府,岂不惹姨娘伤心?”
“她若不看重合香,如何能让她警醒。”
4
处暑,烈日熔金,蜩蝉乱鸣。
我从昏迷中醒来,便不见了合香。
小丫头说,侯爷怪她没照顾好我,把她撵出去了。
合香和我一样举目无亲,离了我,天下之大,还有哪儿能让她容身?
我立即派人去求见侯爷。
第一次,侯爷说他有公务要处理,没空来见我。
第二次,丫头回报,苏葵梦魇,侯爷去外宅陪苏葵去了。
第三次,我拖着病体,蹒跚到主院,终于见到了侯爷。
他带着一身木樨金橙子甜香,神情骀荡地打外头走进来。
一见我,便乌云笼月,沉沉地寒了脸色。
“你不在自己房里养病,出来乱逛什么?”
“我求侯爷收回成命……合香无父无母一个孤儿,是被人贩子拐到京城来的。”
“侯爷撵走她,与教她送死何异?”
“天下无父无母的孤儿有万万之数,难道要我全养在武安侯府不成?”
“她不是别人,她是合香,是我的丫鬟!”
“她犯了错。府内法不容情。”
“侯爷是说她没伺候好我?我病,到底是怪合香,还是怪旁人,侯爷难道不清楚?”
侯爷冰冷地睥睨我:“旁人?卿卿口中的旁人,是指我不成?”
“奴家不敢。”我咬着牙忍泪。
“敢问侯爷一句实话,侯爷撵走合香,究竟是因心疼奴家,还是因合香冒犯了苏姑娘?”
啪!
侯爷冷冷地甩了我一巴掌。
我偏着头,盯着青石砖缝间的野草,竭力不让眼泪落下来。
“流光,念在我们三年夫妻情分,本想等你病愈再告诉你。”
“现下看来,还是早日教你知道为好。”
“十月初十,侯府有喜。我要迎娶葵儿为正妻。”
“从今以后,她是夫人,你是妾室。”
“不论你从前身份如何,往后,你只是我府里的一个妾。”
“别想恃宠而骄,违逆夫人。”
“勿论小小一个丫头。便是你,让夫人有一句不是,也给我滚出侯府!”
5
我病了。
昏沉地爬在床上,一连两个月都半梦半醒。
做梦的时候,总以为自己又回到刚入府的时候。
我是罪臣之女,来投奔武成侯府。老太太相中我,替侯爷将我纳进了门。
没有花轿,没有嫁衣,没有婚仪。
我独自坐在侯府角落小小的一方屋子里,剪着烛烬熬到天明。
那时我常梦到曾经。
我挥就一篇骈赋,父亲夸赞地抚摸我的头。
母亲得了嫩黄的布料,拉着我和小妹量体裁衣。
小妹贪玩没做完功课,偷溜到我房里求我代写大字。
转瞬间。
父亲含冤入狱,决眦吐血而亡。
母亲情深难独,自缢殉情而去。
而我的小妹,才梢头豆蔻十二余,哀叫着“姐姐,我痛”“姐姐,我痛”,病死在我怀里。
遇到合香时,我才入侯爷的眼。
他大张旗鼓要为我找些近身伺候的丫鬟。
那么多小丫头,我一眼便看见了合香。
她与我小妹一般大,一样病秧秧,一双眼也和我小妹相似,里头燃着未熄的火。
侯爷没挑中她。
而我自知身份,在侯府如履薄冰,谨小慎微,不敢出言留她。
还是三日后,我痛呼着小妹的名字从梦中惊醒,侯爷才知我相中了她。
侯爷连夜出城,急追百里,从人牙手里带回了合香。
从那以后,不知怎的,小妹再也没入过我的梦。
恍惚间,合香好像还在我身边伺候。
我喊合香要水,一双手递进我素用的茶杯。
去接茶杯,床帐里却探入小妹青白枯槁的脸。
我伸手欲抱她,她哀叫着姐姐雾散云消。
睁开眼。
月光如洗。
竟是一场梦中梦。
梦里,侯爷星驰百里替我追回合香。
梦外,侯爷撵走合香为苏葵出气。
早知梦会醒,我倒宁愿不做美梦。
6
我病了近三个月。
从七月流火,到十月纳禾,侯爷没来瞧过我一眼。
满府红花绿锦,忙着初十大婚。
他自然抽不出空来看我。
侯爷不来,我这院子,便寥落冷清得好似鬼蜮一般。
几株半枯的残菊倒是迎来了意料之外的贵客。
“婚期将近,苏姑娘怎来了我这腌臜地方,小心染了病气。”
苏葵穿着一身销金花罗,掩着口鼻坐进屋里。
“我听说你病了,便来看看你,送你一件礼物。”
“你心里一高兴,指不定这病就全好了。”
“我不需要什么礼物。苏姑娘拿回去罢。若我这病躯连累苏姑娘,误了婚期,万死也难辞其咎。”
苏葵望着我,古怪一笑。
“你当真不要我这份厚礼?据我所知,林姨娘你本名唤作林流光,曾是国子祭酒林颐的掌上明珠。”
“若你爹爹还活着,以你的才名,什么武安侯府,怕是皇亲国戚都嫁得——”
“可惜呀。”
“如今我当夫人,你当妾。”
“我记得,林祭酒,是死于弘文十三年的科举舞弊一案?”
“圣上宽宏,知林祭酒及其夫人谢罪死,赦免了其家人。这才让你能当武安侯府的贵妾。”
“如若不然,你该为奴为婢,卖入勾栏,用你那闻名天下的才名和容貌,去伺候这全天下的男人!”
“你若识趣,便该老老实实服侍侯爷,再也别想那些无法无天的事!”
我挺直脊背,不卑不亢地望着她。
“无法无天的事?苏姑娘是指,我求侯爷向陛下呈交证据,为我父伸冤?”
“天下皆知,我父亲是遭佞臣构陷含冤而死!”
“我一家三口,三条人命,在九泉之下看着我。”
“莫说无法无天,便是捅破这天,我也要让我林家的冤屈苌弘化碧,六月雪寒!”
苏葵摇着头,自顾自地倒了杯热茶。
“我都同侯爷说了,你是个性烈的。侯爷还不信。”
“瞧,让我说准了罢。”
“你既能单枪匹马搜集到那么多证据,又怎么肯轻易顺服。”
“非得打断你的脊梁,磨折你的筋骨不可。”
苏葵打开她随身带来的锦盒,抬手把满杯热茶泼了进去。
里面是一叠泛黄的书信。
只一刹那,茶水濡透了绵纸,墨迹洇晕,字迹再也看不分明。
她毁了我千里带入京城,唯一能替父亲翻案伸冤的铁证。
苏葵含笑:“一个安荣无忧的未来。林姨娘,喜不喜欢我送你这份厚礼?”
7
当夜,我重病不起。
强撑着一口气,游魂也似飘到了主院。
我问侯爷。
我将那些证据珍而重之地交由他保管,为何到了苏葵手里?
侯爷不敢看我。
我问侯爷。
我父亲与先武安侯为挚友故交,他如今反悔替我伸冤,可曾问过老夫人的意思?
侯爷摔了茶盏。
我问侯爷。
他若不愿替我伸冤,为什么不把证据交还与我呢?
侯爷暴怒。
问我知不知道,那些证据指控的人是谁。
“是靖王!”
“皇上最为宠爱的幼弟!”
“在朝中大权独揽!”
“便是他陷害了你父亲又如何?”
“你以为皇上不清楚?满朝文武不清楚?”
“你动脑子想一想!东林先生桃李遍天下,他含冤薨亡为何却山河缄默?”
“只因这天,要世间息声!”
“卿卿,忘了那些事吧,我不愿你不明不白死在我不知道的地方。”
我的眼泪终于扑簌簌雨落而下。
“李萑,我要你一句实话。”
“在毁我证据之前,苏葵有没有同你说过什么?”
“若无她在你耳边吹风,你是否会毁了我那些耗尽所有才得到的证据?”
李萑张了张口,他移开了视线。
我站起身,拂去衣袂上的灰尘。
“听说靖王会来参加你的婚仪。”
“替我转告他,让他洗好脖子,林流光会去取他热血祭奠我林氏满门。”
“至于你——”
“若不替我翻案伸冤,什么武安侯,不过耽于情爱的废物,于我百无一用。”
“李萑。”
“我不要你了。”
8
李萑手指一颤,指尖茶杯跌得粉碎。
“林流光,你说什么?”
“我说,我要与你恩断情绝,一刀两断。”
林流光说这话的时候分外平静,神色甚至还因此好转了些许。
与她觌面相对,李萑竟比她更像鬼一点。
李萑似从她瞳孔中,看到了他惨白如纸的倒影。
他勉强镇定下来,强笑道:“你……是我的妾。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你还想离开……”
林流光轻轻打断了他的话。
“我名流光,字厚德,江左林氏之后,金紫光禄大夫、国子祭酒林颐之女。”
“既非你李氏家奴,又未卖身入你武成侯府。”
“便是妾——”
“也无媒无聘。”
“何谈是你的人?”
“生,我是为我枉死丧命的至亲而活,死,也当是为使命与追求而死。”
“李萑,你能得到的只有我一颗心。”
“这颗心,原本完完全全独属于你。”
“现在,你已经失去它了。”
李萑怔了好一会儿,才理解了林流光的话。
他下意识开始嗤笑,想嘲讽她的心值几钱几两。
张开嘴,却发现喉咙颤抖得发不出声。
他终于意识到他失去了什么。
在他短暂的二十余年人生中,得到的所有感情都与他的身份脱不开关系。
老夫人宠爱他,是因他是武成侯府唯一的血脉。
苏葵爱慕他,却在得知当不成武成侯夫人时果断另嫁他人。
即便林流光对武成侯府有所图,可她用身体与尊严交换,当了他的妾。
她当妾极为尽职。
柔媚多情,知情识趣。
三年如一日小意逢迎,硬生生将满身傲骨揉成了苇丝。
本不必拿出她仅剩的一颗心。
可她到底把心交了出来。
她的身体、她的骄傲、她的心。
在亲人死后,她屈指可数的珍贵之物,毫无保留地全交给了他。
可他视为理所当然,只一心缅怀着年少时错过的感情。
失去了人生中唯一真正属于过他的东西——
林流光的爱和心。
“不。你是我的。”
李萑攥住她,紧紧抱进怀里。
“没有那些证据,我也能帮你替父亲平反。等平了反,你就是我的妻子。”
“卿卿,卿卿,打消离开我的念头。”
“便是你长了翅膀,要飞离武成侯府,我也会捉住你,折断它。”
“我,绝不放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