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第三回 ...
-
天和十六年,春,王师平定叛乱。
李瑞香坐在屋子里,数着从官府贷来的种子。粮食不是一日可以长成,这接下来还是得靠卖柴营生。仔细算算,爹和白大哥下山也两天了,算了,时候不等人,我得把地给种了。
母亲的坟就在田对面的山头,那里可以看见北方,是老家的方向。
她将种子撒进泥里,专心致志的伺候着。
“李姐姐!”一个小孩气喘吁吁的跑过来。
“小豆子,你怎么回来了?不是和你娘去下面村子卖草药吗?”
“那些当兵的,把白大哥吴哥陈哥都给抓了,说要去修什么大运河!”小孩哭着说,“爷爷他们不让,他们就把大家都给抓了。爷爷让我跑回来,给大家报信。”
村子里的人聚在一起。
陈奶奶哭着,这年头不是让人活的,刚刚打完战,就要把男人拉去做苦工。
何家拿出了在山上挖到的人参,要把儿子老子换出来。
大家凑了又凑,不过一点碎银。
李瑞香回到家中,摸出藏在灶台地下的项链,不舍的摸了又摸,最后把心一横,提起斧头往山下赶。
那官府见项链大喜,当即把人放了,只是那些正当壮年的男人早在服役的路上。李瑞香背着被打了十大板的父亲,最后看了一眼山下的小镇,转身消失在山林中。
老爷子年纪大了,平日再怎么说自己身体还硬朗,但几棍子下来,还是只能趴在床上呻吟。
李瑞香一边忙着农活,一边照顾父亲。
老人家脸皮子薄,不肯给闺女看伤口。李瑞香哭着恳求父亲,一把把父亲的裤子扒下来。
日子一点点熬着,日渐炎热的天气,让伤口更加难堪。
最后的一点铜钱,只能买些药渣,请不来医生。
她的怀里揣着一包药,浑浑噩噩的走在大街上。忽而余光一瞥,见一旁酒馆外边墙上贴着一张告示,上面画着一只老虎。
“你看什么看,你个小姑娘还能杀死老虎不成。”那小二道,“去去去,不要挡着客人了。”
“这,这上面写着什么?”李瑞香问。她是个农家女,活了十七载,就没学过字,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
“走走走,你问这个有什么用。”
“诶,来者皆是客,”一个男人走过来,“这位姑娘,我可以念给你听。”
“少东家好。”
“那有劳这位公子了。”
“那边山上有只恶虎,近日时常到村子里吃人,县里悬赏,杀了老虎的人可以赏十两银子。”
李瑞香看着那只老虎的画像:“多谢这位公子,那我就不打扰你们做生意了。”
那男人却一把抓住李瑞香的手,要请她吃饭。
李瑞香知道这男的心存歹念,直接把手抽出来,给他脸上来了一拳,转身就跑。
“臭娘们你敢打我,快,带人把她抓了!”
她跑的很快,这些好吃懒做的男人,哪里比的过天天干农活在山上跑的李瑞香。
“李丫头,你就去山上砍柴啦?”被请过来照看老头子的陈大爷看着李瑞香在院子里磨着斧头,好奇的问。
“嗯,陈爷爷,要是我没有回来,你照顾好我爹,我家的地也归你了。”
“你这是什么话,砍个柴,诶,你千万别去那边山头,昨儿你何嫂子说在那边看见了老虎。”
“我知道,去了。”她将一个葫芦挂在腰间,提着斧头大步离开。
夏日的草疯长,各种叫声在耳边炸起:蟋蟀,麻雀,蝉,猫头鹰……她拿着斧头砍下挡路的枝条,天很热,她觉得自己有些恍惚,觉得下一秒应该在草丛里发现一条多年没有人走过的石板路。
她坐到一块大石头上,打开葫芦,清凉的水沿着食管一路向下,脑袋也清醒过来。一阵风吹过,她抬头,日头已经快挨着对面山上的树林,几道炊烟从那边缓缓升起。而后,她看向风吹去的方向,喝了一大口水,放下葫芦,握紧斧头,站起身子。
这天是六月初七,县城的人都挤在衙门,他们都想往前站,要一睹那个打虎英雄。
公堂上,一个姑娘提着带血的斧头站在那,脚边是一颗血淋淋的老虎头。她微微低着头,脸上都是血,左臂有道血印。
“这个只有老虎头?”
“哦,您没说要交一整只老虎吧。”
她是没读过书,但不代表她李瑞香是傻子。杀一只老虎才十两银子,那老虎哪处拿出来,都不止十两,要不是直接用拳打死她自己都觉得不可能,她才舍不得把头砍下来,一个完整的老虎皮可以值好多银子。
二百两,外加一个蝴蝶项链。
这是李瑞香从县官那拿到的卖老虎钱。
她在县城买了一匹牛和一辆板车,去最好的医馆里请了最好的大夫,连夜回到了山村。
老爷子呵斥她胡来,她站在边上,默默点头。
那个蝴蝶项链还是藏在灶台下面,她觉得,白大哥也会很快回来的。
再好的大夫,请晚了,也无济于事。
老爷子还是去了。
那天晚上,他拉着自己闺女的手,老泪纵横:“丫头,爹不能陪着你了,要是白水牛回来了,你就和他好好过日子,要是他死在外面了,你就再挑个自己喜欢的。要是,他一直没有音讯,那也是当死了。”
“我知道,我知道,爹,你别走,你走了就我一个人了,我怎么办啊……”
他埋在了老婆婆边上,两个坟紧紧挨着,就像夫妻俩相互依偎着,看着自己生长的地方,那个没有回去过的故土。
看着土一点点掩盖了棺材,李瑞香一下子扑到何嫂子怀里,悲痛欲绝:“嫂子,我没有爹妈了……”
以后不会有人叫我妞妞,也不会有人叫我丫头……
太阳还是照常升起,一点点将稻子晒黄。
金黄的稻子铺在地上,李瑞香搬了条小板凳坐在门口,那只老黄牛养在家后面的棚子里,吃着野草。
一个男人的身影从村口挪来。
“……吴哥,你回来了。”
“李姑娘,”吴哥拄着拐杖,一瘸一拐的走到李瑞香面前,“我家还好吗?”
“还好,就是吴爷爷被打了一顿,没撑过来。”
吴哥无奈的露出笑容,摇了摇头:“上个月我们那边有人造反,我趁乱逃了出来,小陈和老白,没有逃出来……”
“我知道了……”
白水牛死了,死在了外面,不知道有没有人给他收尸。
李瑞香呆坐在凳子上,觉得自己好像没有预想中的悲伤,她笑了几声,不想哭。
又是一年的大雪,再下个几天,就要封山了。
李瑞香坐在炕上,看着那下面村子过来说亲的媒婆,笑而不语,只是给她添了一把瓜子。
“你这不合规矩,娶媳妇猴急能猴急到这里来的,”陈奶奶道,“人小姑娘还在守孝,你不要坏了祖宗传下来的规矩。”
“这不是过了吗。”
“嘿人爹才死了半年,早着呢。”
“哎呀,我说呢,怎么没看见李大哥。”
那年春天,有个男人来到村里,他说是隔壁村的,想娶李瑞香。
“守孝没事的,你就看看俺,中不中,要是中,孝期一过,我就把你讨走。”
李瑞香拿着斧头把他赶走,并且给媒婆放言,她李瑞香,打虎英雄,不嫁人,只要入赘的,再来烦她,莫怪手里斧头不长眼睛!
村里还是一样宁静,只是外面越来越不安宁了。不过半月,就搬来了三户人家。还有一户人家,觉得这里还不够隐蔽,背着行囊继续往深山走。
村里的人们拉着新来的,打听着外面的消息:
叛军已经攻破了皇城,皇帝自缢了,皇室里几个人同时自立为王,互相讨伐。其中一只军队,就要往这边县城来了,估计打到这边村子,只是时间问题。
李瑞香听了几句,觉得和前两年差不多,背上背篓,同其他姑娘下山卖菇。
镇子上多了许多难民,他们衣衫褴褛,拖家带口,向行人乞讨。
姑娘们走在一起,不敢分开。
在这里住过几年的人才不敢碰这群姑娘,只有刚刚到这里的人才敢用不善的目光看着这群姑娘。
“哟这位少爷,别这么猥琐的盯着人家。”
“诶小二,那个人是哪家的?”
“省了你的心吧,那姑娘可是打虎英雄,她的斧头不长眼睛的。”
山里的野菇何其鲜美,早早有酒馆预定了这批蘑菇。她们收好了钱,准备回村。
一个高大的男人拦住她们,他的身后还背着一个断腿的男人。
“这位大哥,”李瑞香冷声道,“我们没多余的钱可怜你们,找后面这家酒馆吧。”
男人看着李瑞香,低声开口:“是我。”
她愣了一下,抬头看向男人的脸,都是泥和灰尘,根本认不出人。但是这个声音,她还记得。
“白大哥……”
两个男人和一堆小姑娘走在山路上,昨天刚刚下过雨,路很滑,每个人脚上都是泥。李瑞香走在白水牛后面,帮着扶着小陈。
“吴哥说你们死了。”
“我们走散了,他不知道具体情况也正常,”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我和小陈被拉去充军,前段时间打了败仗,我们趁乱逃了出来,小陈被敌人伤了,必须把腿截了才行。”
“你就这么一路背着他?”
“对,他们还要杀逃兵,两边都杀我们,我不敢停。我怕我死在外面,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白大哥,你最厉害了,你不会死在外面的。”
李瑞香看向他的脸,都是泥,看不出有没有脸红。
“腻腻歪歪的,我们还在呢。”一个小姑娘笑着开口。
这天,白水牛坐在小溪边,李瑞香捧着水给他把脸洗净,露出那张英俊的面庞。
她笑道:“你怎么脸晒不黑啊!”
“你喜欢小白脸还是小黑脸?”
“小白脸,你要白才好看。”
他也笑出来,伸手抱着李瑞香,语气十分郑重:“我回来了,再也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