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千秋》发条青柠

4、思男

　　她不敢入睡了。她很清楚如果自己真的陷入脑死亡，家人很快就会放弃她的生命，那她就真的再也回不去了。

　　她在半梦半醒间坠入一个漫长的梦境。她的身体跌入无尽黑暗的深渊，所有声音都被吞噬，断断续续的机器声在耳畔回荡。她的身体被无形的力量拖向深海，四肢僵硬，动弹不得。那机械的滴滴声在黑暗中被放大，尖锐刺耳。她的意识在恐惧中逐渐涣散，仿佛暴风雨中的孤灯，摇曳不定。

　　母亲的声音从厨房传来：“中午弟弟他们回来吃饭，大家一起吃个团圆饭。”

　　“你都三十二了，”母亲语重心长地劝道，“现在不找个人嫁了，以后怎么办？”

　　弟媳立刻接过话头，话里带着莫名其妙的优越感：“女孩都是要嫁人的，再晚几年你可真没得挑了。”

　　“那人我认识，人挺不错的。”弟弟笑着说，像是在撮合一笔理所当然的交易，“要不你试着接触一下？”

　　“弟弟有房有车有工作？那房子是我的，他知道吗？”

　　弟媳放下筷子，语气变得尖锐：“那房子是我们结婚的婚房，不是说好了是我们的吗？”

　　“房子是我买的，房产证上写了我的名字，什么时候成你们的了？”

　　“姐，都住进去了，一家人就别计较了。”

　　母亲不甘示弱，急忙插话：“空着也是空着，给你弟弟结婚用怎么了？你一个女孩子买房，不就是给家里人住？你还能一直住家里不成？反正你迟早要嫁出去。”

　　她的怒火逐渐攀升，语气愈发冷厉：“你们现在住的这栋自建房，也是我掏的钱。当时你说是给弟弟建婚房的。”她狠狠瞪着母亲，字字如刀：“这也是婚房，那也是婚房，弟弟是结了两次婚吗！”

　　弟媳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那房子说好了是我们婚房，要我搬出去，除非离婚。”

　　弟弟低声哄着媳妇：“好了好了，房子就是我们的，不至于闹成这样。”

　　当母亲开口向她要钱为弟弟建婚房时，她从未想过这笔钱还需要谁来偿还。但所有的亲情，早已在算计中消磨殆尽。

　　如今连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都没有，只有堆满杂物的小屋勉强容身。她为这个家倾注了如此多，却始终被视作一件可以随意榨取的工具。她不是女儿，是弟弟的姐姐，是思男思楠，是消耗品。

　　一天早上，母亲敲开了杂物间的门：“中午好好收拾一下，有客人要来。”

　　她愣了一下：“什么客人？”

　　母亲随口敷衍：“熟人，好好收拾一下别穿着睡衣。”

　　她心头隐隐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但她的思绪已经被房子的事缠住了。她没有多想，机械地换了身干净的衣服，然后坐到电脑前，继续一遍遍翻查相关的法律法规。

　　母亲在厨房里叮叮当当地忙活了一上午。眼看午饭时间将近，一个满身烟味、挺着啤酒肚的男人提着烟酒茶礼，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客厅。母亲立刻堆起满脸笑容，热情地迎上去：“哎呀，王老板大驾光临，快请进，快请进！”

　　紧跟在他身后的，是一个同样挺着肚子的年轻男人，手里拎着一篮子水果，进门时露出一副拘谨的笑容。他的目光在叶思楠身上停顿了片刻，似乎不知该说些什么，最终挤出一句客套话：“常听我爸提起你，说你特别优秀。”

　　他将水果放在玄关，随手挠了挠自己的头发，但突然意识到今天特意用了发胶定型，赶忙用手小心地抹平几根乱发。那动作显得有些笨拙，像是怕弄乱了这难得一见的“得体”形象。

　　“这就是你说的客人？”她声音冷如冰霜，目光直直地望向母亲。

　　母亲依旧笑脸盈盈：“王老板和小王特意过来看看你，先吃饭吧，别站着。”

　　她的呼吸逐渐急促，指尖微微颤抖。她感到被羞辱、被轻贱，被当作货物贩卖。

　　不就是认定她不会在客人面前发火，最终还是会碍于情面客客气气地把这顿饭吃完吗？

　　一次次地利用她的心软，把所谓的“一家人”挂在嘴边，却根本没把她当做家人。明知道她讨厌香菜，汤里还是撒满了香菜；明明她几次推辞了相亲的提议，还是把人请进门。母亲从不在意她的感受，只要事情能按照她的意愿推进，谁的想法都不重要。

　　“女儿是什么消耗品吗？是不是想着趁早卖个好价钱？”

　　王老板还没走进饭厅，就被叶思楠的几句话震住，脚步顿时停在原地。身后的小王也愣住了，不知所措地站在门口。父亲察觉到气氛不对，连忙上前打圆场，一边拉着王老板往饭桌那边走，一边呵斥：“胡说什么！像什么样子！”

　　但王老板没有动，只是站在那儿，神情有些尴尬。叶思楠的目光紧盯着他，语气平静却因愤怒而微微颤抖：“你有女儿吧？”

　　王老板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她眼里泛着泪光，喉咙像被堵住似的艰难开口：“你会让人这样进门，随便相看你女儿吗？”

　　王老板面色一沉，带着小王走了。

　　王老板父子刚走，母亲便彻底失控。她猛地抱起玄关处的果篮，狠狠砸向叶思楠，尖声怒斥：“要卖我早就卖了！还用等到现在吗？！”

　　果篮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伴随着愤怒的喊声重重摔在地上，水果滚落一地，碎裂的香瓜与蜜瓜汁水四溅。母亲嘶吼：“你都32了，还以为自己年轻貌美吗？出了点钱了不起吗？我供你吃供你喝、供你上学，不是钱吗？没有我们，你能考上985吗？”

　　母亲的每一句话都像尖锐的锥子，狠狠砸向她的心口，摧毁她构筑的自尊和自我。她拼尽全力换来的成就，在父母眼中不过是他们施舍的恩惠。她的人生，从被命名为“思楠”的那一刻起，就注定要偿还这笔永无止境的债。她想削骨还父、剔肉还母，将这所谓的养育之恩彻底斩断。

　　怒火如烈焰般冲上心头，她几乎喘不过气。喉咙像被火灼烧，干涩发痛，口中弥漫着一股说不清是血腥味还是泪水的苦涩，胃里一阵翻腾，逼得她想干呕。

　　“从我出生那一刻起，我就是弟弟的血包！思楠思楠！你们不就是盼着生个男的吗？！你们为什么不干脆把我杀了！像妹妹一样，脐带都不剪就扔河里！”她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语句如脱缰的野马，疯狂地从她口中涌出，带着失控的语调和刺耳的尖鸣。

　　母亲脸色瞬间铁青。父亲张了张嘴，最终依旧选择低头沉默。她一直用沉默维持着表面的和平。她清楚自己在这个家里分量轻微，不足以支撑起一次真正的抗争。她知道，只有低头、顺从，才能吃饭上学。然而这一次，她已经下定决心要离开这个从未属于她的家了。

　　她的手指因极度愤怒而不自觉地颤抖，胸口剧烈起伏，呼吸紊乱。压抑多年的情绪如决堤的洪水，在这一刻彻底失控，将她无情地卷入愤怒的深渊。那股怒火仿佛要将她的理智连同躯体燃烧殆尽。如果一个人在这样的时刻死去，一定会化作一只散发着黑气的厉鬼，在怨恨与不甘中徘徊不去。

　　她几乎是用嘶吼的声音将压抑多年的愤怒彻底宣泄出来：“我也是活生生的人！是从你身体里掉下来的肉！你也当过女儿！非得这样对我，心里才舒服吗？”

　　积压了32年的委屈彻底爆发，她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吼了出来：“我上了大学以后，没跟你们要过一分钱！我连一张床都没有！我睡沙发，谁杂货间！你们眼里没有我，只有我的钱！我现在没工作了，要么去死要么嫁人是不是？！”

　　她的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声音逐渐沙哑：“你们急着让我嫁到隔壁村，是不是想着等你们年纪大了，还能让我伺候你们？弟媳是外人，弟弟又是你们捧在心尖尖上的男宝，使唤我又方便又不心疼是不是？”

　　她冷笑一声，泪水终于滑落：“最好让我嫁个有钱人，然后继续往家里贴钱。等弟弟有了孩子，好让我接着帮衬他。说出去还能给你们长脸——‘我女儿嫁给了那谁谁谁的儿子！’”

　　她的声音愈发嘶哑：“在你们眼里，让我活下来就是天大的恩赐！不榨干我最后一滴血，真是太亏了！早知道当初也把我丢进垃圾桶，没准还能连生两个儿子，是不是？”

　　母亲抄起身边的茶叶罐，愤怒地朝她砸去。叶思楠没有闪躲，任凭茶叶罐砸在身上，仿佛感觉不到痛楚，只是嘶吼着，声音沙哑而绝望：“我问你，是不是？！是不是？！”

　　她一边喊着，一边捂着胸口，感觉仿佛有一块巨石压在心头，呼吸越来越急促而紊乱。手脚开始发麻，渐渐失去了知觉，眼前的世界也逐渐变得模糊不清。头晕目眩的感觉如潮水般席卷而来，冷汗顺着额角滑下，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开始轻微颤抖。

　　她拼命想吸气，可空气像是被抽空了，无论她如何用力，肺部都吸不进一丝空气。胸口传来一阵剧烈的刺痛，耳边的声音越来越遥远，眼前的光影也开始扭曲晃动。最终，她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身体彻底失去支撑，重重地倒在地上，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她猛地睁开双眼，全身已经被冷汗浸透，心跳如擂鼓般在胸腔中震动。她环顾四周，发现自己依然身处斯年的房间，已是午膳时分，是青枝将她唤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