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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灵籁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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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身桥那道远去的身影似乎停滞片刻,须臾,冷冷地走远。
纵使看不见脸,可在场所有人都猜出来:宋凝风是盯上她了。
楚鸢无奈地摁住她的肩膀:“自求多福。”
次日,仁室。
言老先生将厚厚的五本陈规一一翻开,随即,一字一句地把那些引经据典的规矩一起念出来,一边念,一边伸手拂着胡须,一边,阴森森的目光无情地注视着谢长雁。
谢长雁心道:“这老头盯上我了。”
言先生捋捋胡须:“老夫近来管教或有松懈,既然人都在,这堂课就先查查你们的课业。”
他阴历地眼神若有似无地落在谢长雁身上:“谢真。”
“在!”
他捧古书道:“我问你,步月四花为哪四花?分别有何典故?”
谢长雁道:“玉衡、芳菲、古香、玉树。初明帝登基那日海棠一夜开满月京,昭示国泰民安、无忧盛世;一百三十年前灾荒不断,簪迟尊易钗虔心在紫微殿祈雨,七天七夜之后簪迟尊身死之际春雨纷纷桃花万里,遂逢年灾荒画桃花祈求簪迟尊英魂庇佑……”
“若是朝廷武将得势,会有何隐患?”
“兵权旁落,国势不稳。”
“天地怨气化形为人应如何处置?”
谢长雁思考一会儿,道:“酌情观察,尽量去其邪祟,避免无端杀戮,葬送无辜之人性命……”
言先生扬起眉:“错。”
他又道:“若有怨气化胎,应尽早出去,以免造成更多杀戮。”
学堂里面的学生眉来眼去,庆幸这么多刁钻少见的问题没有问道自己,“凝风,你来解释一下。”
转而是那道如雪白衣身影颔首起身,道:“怨气所化之胎有灭国乱世之灾,其人性情暴戾无常,素爱杀戮,唯有舍一命以换万命,世间才能安定。”
这话并非没有道理。
谢长雁曾经听说,从前怨气聚集之地诗山也曾炼就一邪胎。名唤“闻人不怜。”烧杀抢掠、驱尸召鬼。
他刚一问世便灭一国,冥元帝君负剑前行,决战三夜,才将其彻底灭亡。
令人哭笑不得的是,闻人不怜大开杀戮之前,从前是最下等的奴仆。
与路边狂吠不止的野狗抢过剩饭,为二两银子在雪天光着身子磕过五十三个头——因为在第五十三个头嗑万之后,他已经快没了心跳。
后来他大开杀戒,无辜受难的百姓指着他怒骂:“凭什么?!你昔日为奴为婢,我未曾看不起你分毫,你为什么不去杀他们,要来杀我!”
后来人们知道,闻人不怜原来是天地怨气化成的邪胎,突然所有对他都宽容几分。原因简单,那日闻人不怜提着弯刀杀光刚刚熬过饥荒的一户人家,顺手丢给一个瘦弱孩儿一个馒头。
于是有人赞道:“纵有血染身,亦怀悲悯之心。”
有人哭泣,有人微笑。
事实却仿佛当真如此。如果你一开始的在人世起点极端得低,那么你后来只要稍微做点事情,哪怕是旁人清廉半生所作最不起眼的小事,你便是千金不换的浪子回头,邪魔怨念压住的善意纯良。这便是“进步”。
可若是正直坦荡的人某日对着一个乞丐犹豫是否赠予一个仅有的包子,那你一直以来的高洁全都不堪一击。原来不过如此,原来虚伪至极!这便是“退步”。
纵使荒谬,也是寻常;纵然寻常,也是荒谬。
至于那些无辜枉死于闻人不怜刀下的人:“死了便死了,怎么能怪他呢?怨气化胎,杀戮作恶乃天命所控!”
然而,世间的怨气不是化成一个人就永远没有了。源源不断,生生不息。只要人会死去,不,只要人有感情,就会有怨气。
大小神官头疼多年,得出结论:
薄情总应多情生,悲怨总缘欢心来。
谢长雁举手道:“我有疑。”
言先生斜着眼睛看着她:“有何疑问。”
谢长雁道:“既然怨气化胎杀戮作恶乃是常事,可若有一人家破人亡、万人唾弃、饱受欺辱,遂假借‘邪胎’之名大开杀戒,那该如何判断究竟是怨气所致还是此人本性所致?”
言先生似有不悦:“如今让你们学些天神地鬼,不是让你们假冒身份,尽使些下流手段的!”
景舍阴被言先生冷到冰点的语气吓得喘不过气 ,颤抖的手碰了碰了谢长雁,提醒她赶紧收住。
这份冷到几点的紧张一直持续到傍晚。谢长雁被四五个姑娘少年围着,一边伸手看看桥边柳下水旁那道俊俏身影。
景舍阴:“言老头肯定盯上你了!我来这儿四年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这么看着别人。”
楚鸢双手抱胸,声音冷淡:“还不是因为她非要没事找事。本来言老头已经作罢,结果非要犯那个贱,去问个什么假借怨气什么什么的问题!”
谢长雁眺望,瞄准,往远处湖里抛下一个小石子:“按他们那个怨气化成的人就要杀的说法,要是我哪天随便杀个人,说他是怨气化成,该杀,那人岂不完蛋?”
楚鸢道:“你以为你还能杀得了人?管那么多干什么?要是他知道你跟楚家有关系,父亲的官位还要不要?”
一人好奇问起:“楚鸢,你和阿雁是一家人吗?”
“扑通”一声,随着那块石子划出的弧线,静身桥下扬起水花点点。
谢长雁向着那道雪白的身影看去:“宋悯,看!看我!”
她变戏法一样变出一个糖花,娇艳欲滴,栩栩如生。
宋凝风转身而去。
楚鸢答道:“是。”
随后,景舍阴一下子捂住楚鸢刚要开口的嘴,嘘声道:“对不住了。言老头在后面!”
清早,一群少年人围在一起。或是微笑,或是憋笑。
或是,如同谢长雁那般响彻的笑声。
简直像是遇见一桩惊天动地的趣事,实际上,众人口中讲完地仅仅是件在平凡不过的小事。
谢长雁却不知道找到什么小笑点,率先笑出来。
待她边笑边解释完笑点后,其他人已经跟着笑死了。
而谢长雁这人,向来吸气呼气都是一副笑相。
如今,笑得差点岔气。
路径绪舟藏经阁时,漏窗外的停歇于未放昙花之上的白蝶,也一下子惊得扇着翅膀,扑通扑通、扑通扑通地飞走。
其中一人一下子吓得一抖搜:“宋凝风是不是在这里面。”
之所以是“宋凝风”,而不是“小寡夫”,答案一目了然。
景舍阴出名地怕宋凝风和言老先生,仅仅余光瞥见一眼,已经眼泪都要溢出来了。
楚鸢敏锐无比:“他在看你。”
谢长雁指了指自己:“看我?”
然后好几声“懂了懂了”“哦——”像是七八声“我明白了”。众人先是见鬼一样地绕远,来到一个较为安全的小亭子下。
楚鸢冷静地坐下,目光认真地盯着谢长雁:“我知道了。”
旁边一个少年拍拍方才衣袖上的灰,插嘴道:“昨天,傍晚,仁室,言老头不在。”
谢长雁苦恼扶额,痛苦万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一阵叹息。
其中一个公子“哈?”了一声,娇娇地坐下来,问道:“怎么回事?我昨天回府里什么都不知道。”
先是一道道羡慕的眼光落在他身上。良久,你望望我,我望望你。
终于有人拿着一把折扇,还带个惊堂木,一本正经地道:“话说昨晚,言老头有事外出。遂让宋停维持纪律。恰好那日,这谢长雁难得安静,埋头苦干,一反常态。”
他突然语调一转,“等等哈,这是个长又精的故事。”
很长,但也没那么长。
若真要细细讲起来,或许也要讲很久,从今天正午讲道如此事发生时的傍晚也说不定。
惊堂木响。
“话说来绪舟求学养性的学子人人皆知,绪舟有两君子、一小人。”
这绪舟的两君子,皆为月京人人赞不绝口的楷模。行事端方、清雅高洁、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净无尘亦品无暇。
而这两位,便是淮南宋氏的两个小辈——宋悯、宋停。
二人皆为宋家家主宋堂鸾小夫人所生。长姐宋停品貌皆佳,温润如玉,明辨是非,知书达理。纵然是天之骄女,却毫无半点桀骜不驯、目中无人之行。真真如空中皎月,照幽暗不失温雅,性高洁不失亲和。
而宋悯与宋停站在一起,却仿佛霜雪。沉闷无趣。除了他父亲、舅舅和长姐宋停,倒真无人能与他说上话。
半是此人当真无趣,半是此人气场过冷。
一个正常人,见着宋悯身佩长剑,神色冷淡,白衣无尘,就算仅仅一个背影,也足以让人一哆嗦地溜走。
而这“小人”,则是人们私底下传起来的。
那日,言老头拿着一本册子,目光幽森,意义不明地讲起“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甘若醴。”
讲则讲矣,可他幽幽目光时不时落在七八个学子身上,真是吓得众人不敢高声语,恐惊台上人。
言先生凝眉,最终目光所在犯罪头子谢长雁身上。
他道:“谢真。”
谢长雁起身:“是。”
言先生:“你来说说,若是你,会选择君子之交还是小人之交。”
众人小心翼翼地盯着她,又看向言先生那般说错了就十九下戒尺的眼神。
谢长雁头未低下,却许久未言,认真思考了一会儿。
片刻后。
谢长雁:“既然如此,我选小子之交。小子之交甘若水。”
“……”
“……”
“……”
此后,所有人都知道一个新词:小子之交——小人与君子。
最后的结果,便是小人鬼哭狼嚎地挨了十九下戒尺。
而昨儿个傍晚,小人君子,齐座一堂。
当真是苍天开眼,言老头有事外出;也当真是太阳东落,谢长雁这个泼猴格外安静,既不悄悄扔纸团,也不溜走讲小话,甚至,没有跟昔日狐朋狗友眉来眼去。
正襟危坐,格外沉默。
连素来不与人相处的宋凝风,也似有困惑般看了她一眼。
谢长雁的座位原来是在中间,与楚鸢坐在一起。
而宋凝风的周围位置,向来能不选就不选,大不了出去站着也好,总之绝对不可以坐在他的附近。
谢长雁这人,皮惯了,皮得有方法、皮得有水平。选的风水宝地恰好就在宋凝风后面两排。
宋凝风听课极度认真,严以律己,总不能一直转过来盯着她。
前面几天,效果极佳。慢慢地,宋凝风后面已经坐满人,乌泱泱一大群人面面相觑地憋笑。
言老头一走,先是一片你望着我,我望着你,随后壮起胆子,渐渐在空中放飞数不完的小纸团。
不知什么时候,宋停进来了,道了一句: “肃静。”
宋停是实打实的名声好,衣着得体、品性无暇。仅仅两个字,已经让台下众多学子闭了嘴。
她的目光落在面无表情的宋凝风身上,片刻,若有所思般离开。
这一走,原先的纸团再次漫天飞舞,甚至还有一个揉的很用力的,不偏不倚落在宋凝风鬓间。
宋凝风并没有打开,仅仅放在一旁。
乍一看,这纸团揉得当真独具匠心。不似一团废纸,更像是一团朦胧的雪白月季,透出几分不安拘束的灵气与野性。
虽然知道究竟宋凝风不会听,谢长雁也开口:“宋二公子,赏脸看一下嘛。”
恍若未闻。
谢长雁有些气馁。
要想这短短几天,她已经给三十多个人一个人传了七八个纸团,再怎么沉默寡言的人也要笑死了!
“看一下,有惊喜的。”
宋凝风不答。
“真的真的是很要紧的事情!”
打开之后,纸团上豪爽地写着:宋二公子到此一游。旁边还画了一条正在游泳的小鱼,还用了一个箭头连起这条可爱的小鱼和“宋悯”二字。
“……”
谢长雁期待很久宋凝风会怎样愤怒。
依旧没有回音。
不过,周遭嬉笑打闹、斗蝉秀花的声音浪潮似的,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你要笑死我吗?哈哈哈哈哈哈哈!!”“别说了别说了,我课业还没完成!”“哈!我也没有!抄阿雁的吧!”“‘脑抽筋’这人怎么感觉这么呆?好可爱啊!”……
这下子,震得仁室外栽着的昙花也不禁抖了抖。
难得言老头人不在,旋即便有人悄悄闷了一壶酒,突然喊道:“谁再讲话谁喜欢宋悯!”
“……”
“……”
“……”
有人眉目传言:酒没醒别乱叫行不行?!
震耳欲聋的沉默,仁室一下子冷起来。景舍阴吓得一哆嗦,小心翼翼地探头看了眼宋凝风。
宋凝风依旧面无表情,手中笔仅仅是停下半刻,转而继续刚才的事情,没有半点反应。
“噗”的笑声从他后面响起,轻薄无比,悄然撕开这般气氛。
传入耳中的是一道女声,像是在讲悄悄话,实则声音刻意放大了七分,道:
“我喜欢宋悯。”
“……”
“……”
谢长雁心道:真想知道他此时是觉得羞耻、愤怒还是……
想到这里,她已经开始观察宋凝风了。然后她坐在宋凝风正后面两排,自然什么也看不见。
“啊……嘶——”
平时谢长雁一说话,景舍阴和楚鸢就很想笑,而此时此刻,她们两个是半点也笑不出来了。
“……”
“……”
“志向远大啊。”
楚鸢与周遭叹息声响起:“能不能不要轻易发毒誓?”
喜欢一个人,对于这些初出茅庐的少年人来说,原本应该是一件很平常又很隆重的事情。而谢长雁好歹远近闻名,就算是小人,私底下也是好朋友一抓一大把,竟然这么随意的说出自己喜欢一个……君子。
每个人都明白,这不过是一句玩笑,换作旁的男子,兴许已经是一片笑声了。
而这话,既不像是表白也不像是玩笑,更像是……调戏。
此刻,谢长雁回想昨天那句名言,深刻意识到:她恐怕要一辈子被小寡夫记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