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影》壶粥

3、第03章 眼光

　　同一款式、配色的面甲和斗篷干扰了缀羽认人，她又没有随意读取其他同僚职业编号的权限。
　　正当缀羽以为身手敏捷的素商已经变换映身飞速赶到自己前头，心头一颤之际，那名司恒官却在颈侧一拍，旋即收起面甲，露出一张活泼机灵的脸庞：“羽羽，果然是你！”

　　看清那人面貌，缀羽也由惊转喜。
　　她一边有样学样地把遮盖整个头部的梭形黑白面甲转换成一条黑底白边的三角围脖，一边快步走向缀蝉：“蝉蝉，你怎么来了？”

　　缀蝉正是有涯市续影所的现任所长，缀羽的好闺蜜。
　　要没缀蝉罩着，缀羽这个A+级的外勤人员绝不可能天天窝在自己的办公舱里摸鱼。

　　“这是我该问你的话吧。”

　　缀羽现在对待自己的伪装职业比对自己的正式职业更加上心，每每下班就爱直接跑去西隐区。
　　缀蝉都好多天没见到缀羽，连忙上前给了她一个拥抱：“我肯定是来找梅姨汇报工作的啊，下周她不就走了么，新局长又要下个月中旬才公布，也不知道有没有梅姨靠谱。倒是你今天下班怎么跑这边来了？”

　　缀羽信手拈来：“师母都最后一天当咱们局长了，我不得赶来看望下呀，这不看完正准备走么。”

　　虽然司恒机关下辖的四个分所相对独立，但几个所长每周还是得来分局对接一次工作。
　　缀羽没有怀疑缀蝉的说辞，也懒得深究为何素商会提前一个月回到隐涯城。
　　离开对方怀抱后，她只是纳闷地朝四周望了望：“但怎么就你一个，牵影所的所长咋没来？”

　　只有衔级在B以上的司恒官能够接受外勤任务，每个地区的牵影分所和续影分所又都是互相协助的关系。
　　一般情况下，一个B级牵影官加上一个B级续影官才能跟一个分局或总局的B级净影官能力划等号。
　　因此两所的外勤人员经常组队出动，两所所长的交流往来也极其密切。

　　缀羽本是顺嘴一问，缀蝉闻言却脸色一变，似乎有些不忿：“人上午就来过了，都没叫我。”

　　缀羽现在跟牵影所的人都不熟，也不知该回什么是好。
　　眼下她只想赶紧远离这个是非之地，当即绕过缀蝉跨上飞梭：“那你快去吧，别让我师母等急了，下周再见。”

　　缀蝉再度绽放笑容，侧身挥手道别：“嗯嗯，羽羽拜拜，周末要过得开心哦！”

　　“还用你说嘛！”

　　缀羽发动引擎，转瞬便腾空而起，朝着西方疾驰。

　　缀蝉不停笑着挥手，直到缀羽完全驶出分局的隐形力场范围。
　　然而转身之际，她挂在脸上的甜美笑容就消失殆尽，额间还兀然多出一个泛着幽光的正三角金色印记。

　　三角金印仿佛缀蝉的第三只眼睛，她嘴角抿成一条直线，快速扫视着四周看似空荡荡的客用停车坪。
　　扫了几圈都没能捕获目标，她这才咬着牙，不甘心地从嘴里挤出几个字：“再不出来我直接走人了。”

　　话音刚落，侧前方安全通道的门前便骤然变出一个人来。
　　那人也是一名全副武装的司恒官，唯独脖颈上挂着一条不符合平素出勤规定的金灿项链，正是在局长办公舱被缀羽甩下的素商。

　　缀蝉一眼瞟到那条双坠项链，不由得冷哼：“你这是戴给谁看呢，早几年死哪去了？”

　　“我算是通过你的测试了吧？”素商没有接茬，她急着离开，直接转移话题，“后续的工作开展就麻烦你了。”

　　“哼！”缀蝉一听脸色变得更臭，却被求知欲强行控制，她抱臂斜睨着素商，装作漫不经心地打探，“先说说你是怎么躲过我影瞳搜索的，这会看不挺正常嘛。”

　　世间“幽相”划为幽影和幽梦两种，人类之中又唯有拥有幽瞳的幽人能够鉴识幽相的良莠。
　　“幽瞳”能细分为影瞳和梦瞳，“幽人”自然也分为影人和梦人。

　　素商和缀蝉都是感官敏锐、擅长爆发的锐进型影人。
　　但素商的天赋点在行动速度上，缀蝉的天赋却点在定位追踪上。

　　只要知晓目标的一部分有效信息，譬如目标先前所在的坐标位置，缀蝉就能在短时间内锁定目标的最新位置。
　　除非遇到比她瞳级更高还更加擅长掩盖自己行踪的目标对象，可她了解的素商分明不满足这两个条件。

　　站职务角度，已经通过续影和牵影双重考核的净影官理应比续影官全能。
　　但缀蝉和素商的影瞳却都是同等的天映级。

　　在分局停车坪上空的隐形力场影响下，市面上99%的弦鎏屏蔽器都会失去作用，素商也借助不了什么科技手段。
　　正常来说缀蝉绝不可能完全感应不到素商的影魄，可她刚刚又确实一无所获。

　　缀蝉深感自己的个人信息库该进行更新，奈何得不到技术支持。

　　隐涯城说好听点是一个超大城市，说难听点就是一个巨大牢笼。
　　她们这些分所分局的司恒官在城里倒是相对自由，但要想出城再进城，就不是她们自己说了算数。

　　缀蝉实在不清楚素商这几年都有了一些什么奇遇。
　　就算问了，这人也只会摆出一副“这都是机密”的欠扁嘴脸。

　　——真不愧是主动招惹了羽羽又把人给抛弃，自个儿跑到乘物享福的渣女！
　　果然缀蝉一问一个不吱声，看不到素商当下的表情反倒让她更加不爽。

　　恰好缀蝉还没把围脖恢复成面甲，她干脆对着突然哑巴的素商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说不得就算了！都还没当上局长呢就开始摆谱了！反正我只是因为那道密令才配合你的安排，但你要再让羽羽伤心，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说着缀蝉忽然分开双臂，从左手腕环的侧面抠出来一个指盖大小的幽黑方块。
　　她攥着那个小方块大步走到素商面前，随后又拽过素商的右手，把那个小方块稳稳地搁在了素商的纯黑手套上。

　　“这是什么？”素商望着缀蝉拐向旁边电梯的背影，有些不知所措。

　　缀蝉脚步顿了顿，又毫不迟疑地往前走：“这里面有羽羽这些年的发作记录，你要不乐意看就直接扔了吧。”

　　“谢谢。”素商顿觉手心一沉，她一面小心翼翼地把那块环匣嵌入自己左手腕的天环终端之中，一面提醒缀蝉，“你还要去哪？师娘知道我们碰头的事。”

　　“做戏总得做全套，梅姨知道但监控记录不能知道啊，我来‘汇报工作’总得去一趟她办公舱吧。你要想低调行事，就得多点这方面的意识，真不懂你在乘物这些年都是怎么混过去的。”
　　缀蝉眼皮都懒得多抬，拍了拍颈侧，便揿下电梯按钮，在面甲恢复的瞬间踏入了轿厢：“我马上就会把咱们碰头这段全掐掉，你该干嘛干嘛去吧。”

　　素商虚心受教，目送着缀蝉下楼。
　　等到客用停车坪变得空旷又安静，她才眨了眨眼，随即就地缩小成一片肉眼不可见却又似影似雾的幽黑枫叶，轻盈又迅捷地跃出分局屏障，悄无声息地融入周遭的浓雾和夜色之中。

　　*

　　隐涯城一年360天里有350天都在起雾。
　　有时雾浓近霾，有时雾携风雨，有时也像今晚这样雾霾和风雨都一起组队狂欢。

　　这般尘土飞扬、风雨交加的极端天气，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那场在23年前的6月16日自隐涯爆发又殃及全陆的特大秽灾。
　　惜命的行人往往在心中暗骂一句“真是个晦气日子”，就戴牢防尘的兜帽斗篷或攥紧防风的口罩围脖，慌忙奔赴就近的车站或各自的避所，生怕在外多待一秒就遭遇什么不测。

　　但此时趁着入夜专程驱车赶往西隐区潇洒的另一波人，却一个比一个穿得少，一个比一个穿得潮。
　　大半还眉飞眼笑、手舞足蹈，丝毫不受阴郁冷冽的天气影响，大有明天世界末日自己也要嗨过今晚的架势。

　　缀羽也是这波欢腾车流中的一员。
　　可骑着飞梭赶去分局时，她还称得上炯炯有神，现在却显得有些蔫头耷脑。

　　重梅的刻意隐瞒和素商的突然回归固然是消磨缀羽兴致的一部分原因，但主要还是因为高悬在天穹之上的泛银瞳月跟她先前做过的噩梦产生了重叠。
　　原本浑圆如瞳孔的瞳月早被浓雾遮蔽得模糊又残缺，缀羽打开车顶屏障时冷不丁抬头一望，竟透过层层黑云望到一钩全然不符瞳月之名，好似在冲她肆意狞笑的弯月。

　　缀羽由此联想到的灾祸要比那些以史为鉴的行人更加切身实际，她心中忧虑重重，自然兴致缺缺。
　　而面对同一件事的不同反应，也能体现缀羽前后的情绪变化。

　　每次在隐涯城更换所处街道，每辆智能轨车的车载广播就会自动播放一段天环集团旗下子公司——云环网络的强制广告。
　　光是语音播报还不满足，一定要弹出一个中年男人的全息半身像，听他把“私搭暗网，滋生罪恶”“抵御秽灾，人人有责”“加入云环网络，保障生命安全”“支持天环计划，共筑弦陆和平”等一系列说是公益实际全是生意的广告词都字正腔圆地朗诵一遍才肯罢休。

　　这个酷爱在有涯市三城城民眼前刷脸的中年男人唤作明彦。
　　他既是云环网络的执行董事、有涯市的现任市长，也是她们恒明州州长明雅的堂哥。

　　天高元首远，同样像在给朝魄皇室和暮魂王室当鹰犬，明彦这个有涯市的市长在本地的风评就要比明雅这个远在乘物市的恒明州州长好得多。
　　可惜缀羽并不在那些并不反感明彦刷脸的有涯民众之中。

　　先前赶去分局时听到这段害她耳朵起茧的广告词，缀羽都只当听到蚊蝇嗡鸣。
　　这次一觑见明彦那张堪称斯文儒雅的笑脸从她飞梭车头的侧屏里弹出来，她却忍不住讥讽：“惺惺作态的杂血人，真不懂他凭什么能当我们有涯市的市长。”

　　现今弦陆一共有三个种族。
　　以前文化不交融、科技不发达，大家都主要靠发色和瞳色辨认人种，其中红为朝魄族人，蓝为暮魂族人，紫则为恒明族人。
　　即使后来大批混血和染发美瞳的出现加大了肉眼辨人的难度，但只要知晓一个人的原生瞳色，还是能立马判定这个人该归为哪一族。

　　无论是纯血的朝暮族人亦或是纯血的恒明族人，头发的原生发色都跟常瞳的原生瞳色一致。
　　明彦虽有一双跟缀羽她们一样的天生紫瞳，但他顶着的那头未曾染色的侧分短发却跟纯血的暮魂族人一样蓝。

　　这代表明彦一定有一个暮魂族的生父，因为纯血的恒明族人无一例外都是女性。
　　且有无数事例证明，已经身具杂血的所谓“恒明籍男性”根本无法跟人生育出自带纯正紫瞳的婴孩——哪怕是跟另一名纯血的恒明女。

　　纯血的恒明族人不仅能够单性繁殖，还有极大概率异变成幽人。
　　搁现在来看，这种特殊能力还挺让人眼红，但再早个几十上百年，这却是朝魄国和暮魂国把恒明族视作祸端，还光明正大地对其剥削奴役的根源。

　　所以即便现在弦陆的籍贯法判定明彦也算一名恒明人，缀羽的内心仍不愿认同。
　　毕竟严格来说，每个天生紫瞳的男性背后都必然藏着一段迫害恒明州唯一的原生人种——所有纯血的恒明族女性的血泪史。

　　当然缀羽曾经深受其害，如今也绝不会因为一些个体而歧视上所有混血。
　　她只是不理解，像明彦这种心都不在恒明的既得利益者，凭什么能够领导她们这些好不容易摆脱苦日子的纯血恒明人。

　　现在的恒明籍已经被太多的混血和移民稀释了纯度，定居在有涯市的一部分“恒明人”从某些当地政策中捞到一点蝇头小利，就开始对明彦这个傀儡市长感恩戴德。
　　可缀羽反倒认为，那位在大半有涯民众中都风评欠佳的州长明雅才更有为恒明做实事的感觉。

　　再不济，那也是素商自愿追随的人。
　　就算她不相信明雅，也总得相信素商看人的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