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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骨伤科032号病例档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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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也许,这不能算是一个符合标准的怪谈故事,但却是我经历过的,最令我感觉毛骨悚然的一件事。
跟你们不一样,我并不是浣花市本地人。
从医科大学毕业后,我本来在老家的一家医院工作,但是过了没几年,上头就安排我去了现在这所浣花市中心医院交流学习。
那时浣花市中心医院也才刚刚建成,没想到短短十多年的时间就发展成了现在的样子,我自己也跟着在浣花市安了家——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反正当时我初来乍到,又是个工作没几年的毛头小子,无论是在老家还是在这里,都只是个跟着老师四处跑的实习生,直到第二次转科到骨伤科,老师才安排了一个病人给我,那是我全权负责诊治的第一个病人。
因此,我对她格外上心。
现在我已经想不起病人长什么样了,但我还记得她的病情并不复杂——她住32号病床,是个年纪轻轻双腿就惨遭截肢的车祸幸存者,截肢的工作早已完成,只是她出院后总觉得腿部不适,也许是创面有感染,也许是假肢不合适……总之,她因此再次住进了骨伤科。
考虑到这样的情况比较好处理,老师才把这个病人交给我的吧?
但我却反复在心里告诫自己,一定不能掉以轻心,要万分小心再小心。第一个病人,也是我目前负责的唯一一个病人,就算使尽浑身解数也不为过。
下定决心后,那段时间我几乎整天都呆在科室里,即使晚上也不例外。是,晚上是有人专门负责值夜班,按排班表来说,四五天才能轮得上一次我。但是——科室里的老师们都特别好——他们知道我是第一次管病人,都乐于鼓励我多花点心思。
“有什么不懂的就及时问。”
他们总是这样说。
所以我每天晚上都在值班室过夜。
过了几天,因为某种契机,我跟32床病人熟悉了起来。
之前虽然我每天都在科室里,但并不是频繁出现在病人的病床边,她有一个对她无微不至的母亲照顾着。所以除了例行查房,其余时间我都在自己的座位上研读医书,遇到问题就问其他老师。
我们的交集并不算多。
直到那天晚上。
我照例留在科室里,晚上八点多,我准备去查今天的最后一次房,走进病房一看,好巧,其他几床病人都在今天出院了,只剩下32床病人,她独自一人躺在靠窗的病床上,一直形影不离照顾她的母亲也不在。
此情此景,我才意识到她真的很年轻,听说她遭遇车祸时还在念大学,之后为了养病就辍了学。
太可惜了。
“你妈妈呢?”
“她回家煲汤去了,说一会儿带给我喝。”
我点点头,慢慢走近她。
“今天感觉怎么样?”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半晌,没有说话。
我吓了一跳,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难道病情恶化了吗?可是白天的时候明明还好好的……
“怎么了?有哪里不舒服?”我连忙问。
“李医生,”她低沉且缓慢的声音一字一句传入我的脑海,“我好难受啊。”
我刹时感觉眼前一黑。
2
这一刻终于来了吗?
我定了定神,更加凑近了问:“哪里难受?我看看你的伤口。”
我伸出手去,却被她在半途中拦住了。
“不,不是腿疼。”
“不是腿疼?”
“我心里很难受。”
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我完全没明白她的意思,只是呆呆的站在原地。片刻之后,我才突然醒过神来。
“怎么了,有什么烦心事吗?”
她缓缓点了点头。
“是关于我受伤这件事的始末。只要一闭上眼睛,我总是忍不住回想这件事,它令我寝食难安,为了不让母亲担心,我一直憋在心里,感觉自己难受得都快要不能呼吸了,实在是不吐不快……李医生,我能对你说说吗?”
我一时有些犹豫不决。
她又补充道:“李医生,虽然你还很年轻,但我觉得你是一个稳重的,值得信赖的人……拜托你了!”
听她的话,我觉得也许她是患上了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或者其他方面的心理疾病,但我并非这方面的专家,能开导好她吗?我想推荐她去找专门的心理医生,但又转念想到这是我接手的第一个病人,我实在做不到就这样放手不管。
我心中有一种使命感,觉得自己有义务解决她的一切难题。
于是我下定决心,在她的病床边坐下了。
“好,你说吧。”
“这件事,要从我出生开始说起。”
第一句话就令我困惑不已,我忍不住问道:“需要从那么久以前开始讲吗?”
她点点头,解释道:“因为我致使我受伤的祸根,从那时起就已埋下。”
我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这句话听上去似乎别有隐情,算了,我就当是听她说个故事吧,她把心里话说出来了,心情说不定也会舒畅一点。
她完全没有注意到我怪异的神色,继续往下说去。
“我有一个姐姐,她能说会道,跟谁都能聊上几句,唯独在面对我的时候,她总是沉默寡言,不发一语。渐渐地,我明白了,她是讨厌我,不屑于我交谈。”
“为什么她要讨厌你?”
32床病人耸耸肩:“也许是因为我抢走了父母的宠爱吧。”
这样一说,我就理解了。
“越长大,她对我的那种厌恶的情绪就愈加强烈。在幼儿园的时候,父母不在身边,她从不跟我一起玩耍;后来我们入读同一所小学,父母嘱咐我们上下学一起走,她也总是阳奉阴违,一离开家人的视线就立即将我甩得远远的;中学我们也是同校,在学校里,她一直装作不认识我的样子,久而久之,她的朋友一见我也是躲得远远的。”
这也太过分了吧,我在心里想道。
“我的性格不像她那么外向,但也有自己的小交际圈,李医生,也许你认为我们应该就这样各过各的,互不打扰。”
“不是这样的吗?”
病人摇摇头:“你错了。我知道我应该也离她远点,没必要讨好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但知道是一回事,我的视线却总忍不住追随着她,有好几次我远远地跟在她身后偷看她,都被她发现了,每当那个时候,她总是对我怒目而视。”
“这么说,虽然你姐姐不喜欢你,你却还是想亲近她?”
“是的。”病人停顿了一下,进一步解释道,“我不仅做不到像她那样完全漠视对方,心里反而总想着靠近她,关注跟她有关的一切,甚至不自觉地模仿她的衣着还有说话方式,从小到大都是如此。”
听起来有些可怜。
我尽量设身处地地想了想,迷惑不解:“这样不是反而会令你的姐姐更加反感?”
“是的,她以前只是漠视我,后来开始对我恶言相向。但那时我还是个孩子,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只知道她离我越远,我越是想要拉近跟她之间的距离。
“然后,更多的悲剧出现了。”
3
“发生了什么?”
我连忙问。
32床病人幽幽叹了口气,说:“我们以这样的模式相处了很多年,不知不觉间就长大成人了。意识到这一点是在一次运动会上,那时我们已经考上同一所大学——父母一直以为我们相处融洽,是他们极力鼓动我跟姐姐考一个学校的。
“大学可自由支配的时间更多了,因此我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在某个时刻固定在某个地方看见姐姐的身影。所以我整场运动会一直在到处溜达,就为了找到姐姐。走了大半天,终于找到了,她站在人群中,围观一场篮球赛。
“这是很稀奇的事,李医生,很稀奇,姐姐过去从来没有表现出任何对篮球或其他球类运动的兴趣,但那次运动会的球赛她却看得很认真。她看着球场,我看着她,比赛结束后,我才明白过来,她不是在看球,而是在看某个人。”
“某个人?”
我适时问道,认为这样可以更好地刺激病人的倾诉欲。
听她说了这么长时间,我渐渐也对这个故事产生了兴趣。
病人点点头,继续道:“那个人就是校篮球队的队长,名叫元亮,长得挺高大帅气的,听说一直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现在……姐姐也迷上了他。”
“你不喜欢吗?”
我一边试探着问,一边在心里思考,这件事跟病人遭遇的车祸有什么联系。
病人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她似乎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中,自顾自地往下说去:“想明白了姐姐反常的原因,我立即找到她,想要求证这件事,求证她是否真的喜欢上了元亮……结果可想而知。”
确实是可想而知,我心想。
“姐姐很生气,觉得我一直在监视她。其实不是那样的。自从上大学后,我能够碰到姐姐的机会变得少之又少,我们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见面了。但姐姐并不想听我的解释,当然,她也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说到这里,病人怅然地叹了口气。
“后来呢?”
我忍不住追问道。
“姐姐不说,我也没有其他的办法,只能偷偷关注着元亮,打听他的各种消息,当然,我最常做的是想办法找到姐姐,然后默默跟着她——虽然要在偌大的校园里碰到她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但时间长了,我们总有碰面的时候。”
这已经算是跟踪狂了吧,我在心里想道。
“我发现,元亮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姐姐的存在,想想也是,他那么受欢迎,喜欢他的女生多得不得了,姐姐又没有对他表白,也没有大张旗鼓地追求他,他怎么会注意到自己又多了一个爱慕者呢?
“于是我意识到,即使就这样放任不管,他们也不太可能发展成一对。就在我因此松懈下来的时候,我突然发现姐姐的身边又出现了另一个人,一个喜欢骑着重型机车到处乱逛的小混混……而他跟姐姐的关系,就要亲密得多了。”
“那是谁?你以前都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吗?”
病人摇摇头,解释道:“我发现他的存在时,姐姐才跟他认识不久,姐姐叫他阿鹏,我不明白他们的关系为什么这么快就变得亲密起来。”
说实话,我也不明白。
“阿鹏完全就是个社会青年的样子,流里流气的,我害怕姐姐受了他的影响,变成一个‘坏学生’,所以我当然要弄清楚他的身份。一次,在偷偷跟在他们身后时,我不小心被他们发现了,当时姐姐又惊讶又愤怒,但她还来不及对我说些什么,阿鹏反而率先恶狠狠地朝我走来了。
“在人来人往的校园里,他一点也不顾忌,一把抓住我的手臂,威胁道‘臭娘们,你要再跟着我们,有你好受的’。他的力气很大,抓得我很痛,看到我痛苦的表情,他却露出了满怀恶意的笑容。我知道他说的话都是认真的,他一看就是经常动手的人,如果我再继续跟下去,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阿鹏丢下一通狠话后随即转身离开,姐姐看了我一眼,也紧跟着离开了。我站在原地不敢再动,只能默默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
我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这应该是你第一次跟那个阿鹏碰面吧?他怎么会知道你一直跟着他们,还威胁你别再继续跟下去?”
病人耸耸肩,说:“是姐姐告诉他的。”
“什么?”
“姐姐似乎有对他抱怨,说我总喜欢跟在她身后,阿鹏是第一次逮住我,但早在那之前他就很厌恶我了,所以才毫不顾忌地对我放狠话。”
4
单是从病人的叙述中,我就能感受到阿鹏暴力的一面。难道病人的车祸并不是意外,而是人为?如果是的话……犯人会是阿鹏吗?
或者更可怕,是极为厌恶她的姐姐?
但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病人看起来一副还有很多话要说的样子,我连忙定了定神,继续听她说下去。
“被那样威胁之后,我稍微有些退缩了,不再敢在阿鹏出现的时候跟着他们,但阿鹏是个危险人物,这一点毋庸置疑,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姐姐跟他越走越近?所以我总想找个机会劝告姐姐。有一次,好不容易等到姐姐单独一人,我连忙追上去,对她说了我的担忧,但姐姐却反过来嘲笑我说,‘你还是先担心你自己吧,你正好是阿鹏最讨厌的那种人,如果下次再让他抓到把柄,我可不敢保证他会对你做出什么事来’。”
“这话是什么意思?”我皱眉思索起来,“听起来阿鹏讨厌你,不仅仅是因为你总爱跟着你姐姐,还有别的什么原因?”
病人点点头,回答说:“因为我是卷发。”
“什么?”
一瞬间,我还以为我幻听了。卷发跟阿鹏的恶意之间又有什么关系?
“阿鹏一直讨厌卷发的女人,这似乎跟他童年时期的遭遇有关,我听说,他小的时候总是遭受来自母亲的家庭暴力,他的母亲就是天生一头黑色的卷发,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已记不清自己母亲的面容,唯一印象深刻的,就是他母亲对他施暴时晃动在眼前的那一头卷发,这使得阿鹏对卷发的女人产生了生理性厌恶,而我的头发,也是天生的自然卷。”
我真是没想到会是这么一回事,所以愣了好半天。
等我充分理解到这段话的意思后,我看着病人现在又黑又直的长发,稍微凑近了些打量着她:“所以你现在特意去烫直了头发?”
病人虚弱地笑了笑,算是默认吧。
“这么说,你之后跟阿鹏还有牵扯了?否则你不会因为他改变自己的发型。”
“不。”病人否定了我的猜测。
她一字一句道:“我之所以改变自己的发型,不是因为阿鹏,而是因为元亮。”
事情的发展再一次出乎我的意料,今晚的我吃惊了太多次,甚至都有点习以为常了。
“呃……”我慢慢斟酌着用词,“我还以为元亮跟你们——你还有你姐姐——不再有交集了。”
毕竟不久前病人才亲口说过,自己的姐姐跟元亮交往的可能性,几乎为零。难道事情出现了什么转机吗?
似乎是猜透了我心中所想,病人摇摇头,说:“不,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停顿了一下,继续道:“确实,因为察觉到他跟姐姐不可能在一起,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再留意他,但我万万没想到的是,有一天他会突然主动找上我。”
“找你?他找你干什么?”
“他对我告白了。”
不仅是当时的病人没有想到,就连此刻的我,也觉得十分出乎意料。
5
“为什么?”
我问出了此刻最想不明白的一件事。
病人摇摇头:“我也是这么反问他的。我说‘你为什么喜欢我,我们根本就不熟’,结果他竟然回答说,是因为我有一头漂亮的卷发。”
“因为你的卷发?”
怎么又是卷发?
“元亮说,他偶然发现我在偷偷关注他,于是他也开始注意我,他还说,他觉得我很可爱,尤其是这一头卷发,十分漂亮。”
简而言之,就是因为病人的外貌出众,元亮对她一见钟情了吧。
“一时间我还搞不明白,心想我什么时候偷看他了?过了一会儿我才想起来,是在我想要探究姐姐跟他的进展时,我曾经一连几天跑到球场上,看他打球,还打听跟他有关的消息。这已经是好一阵子以前的事了,知道姐姐跟他不可能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这么做过,要不是他提起这件事,我都忘了。
“我没想到他居然因此注意到了我,还跟我告白。我的第一反应就是要拒绝他——我从来没有跟他或者其他人交往的想法,我的生活重心根本不在谈恋爱之上——但在我将拒绝的话说出口之前,身后突然传来一丝动静,惊扰了我们的谈话。
“我回头看去,发现姐姐竟然就站在身后不远的地方。”
“她都听到了?”
“很难说她是不是听到了全部的内容,但就算不是,看到眼前这个情景,猜也猜得出来是怎么一回事吧。总之,她一句话也没有说,转身就跑走了。”
说到这里,病人似乎有些身体不适,挪动着想要去揉自己的双腿。
我连忙问:“怎么?感觉不舒服吗?”
“还好。”她很快停止了自己的动作,我也放下心来,这才发现时钟已经快走到晚上十点了。
不知不觉,我们说了将近两个小时的话。
快结束了吧?
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愕然地看着躺在病床上的病人。
“该不会,”我缓慢地,一字一句道,“致使你双腿截肢的那场车祸,不是意外,而是人为的,凶手就是……你的姐姐?”
病人双唇紧抿,沉默着没有回答。
“是这样的吗?正如你一开始所说的那样,致使你受伤的祸根,从那时起就已埋下。因为自出生起到现在长久以来对你的怨恨,再加上嫉妒自己喜欢的人向你告白,你的姐姐一手策划了这场事故,而你在事情发生后才醒悟过来。你无法怪罪自己的姐姐,只能把罪都推到自己的头发上。如果没有那一头卷发,元亮说不定就不会对自己告白,姐姐也不会做出这种事了——你是这么想的吗?所以现在你烫直了头发,改头换面。”
病人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李医生,我好难受啊。”
“我心里很难受。”
想到一开始她对我说的那几句话,直到现在我才明白它们的含义。被自己最亲近,不,是自己最想去亲近的那个人背叛,她不能说出事情的真相,只能憋在心里,那种滋味,稍微想像一下我都感觉要窒息了。
这就是病人的心结所在吗?
我想开口安慰她几句,正在这时,一位不速之客来到了病房。我听到动静回头一看,一下子愣住了。
来人长着一张跟病人极为相似的脸庞,一头半长的卷发随意披散在身后,她的右手拎着一只保温桶,微笑着慢慢靠近我们。
直到来到病床前,她才温柔地开口说道:
“姐,我给你送鸡汤来了,快趁热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