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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故国春(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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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故国春(一)
阿杏坐在铺着软垫的椅子上,车厢摇摇晃晃,帘子上的红水晶流苏发出细碎的声响。
四匹青鬓麒麟拉着车厢,时而上天,时而落地。
车厢内一片静谧,衣着贵气的女官双手规矩地交叠在小腹前,坐在阿杏的手边。
阿杏手上拨弄着那串红色珠子,乌发用两只金钗梳好,身上却只穿着一身棕色衣衫,单看她的脸,也不过人族女子十二三岁的模样,可偏偏着了件老气横秋的衣裳。
过了不知多久,车厢平稳下来,女官起身,先下去,接着,站在车厢的一边,扶阿杏下来。
宫门厚重高大,巨大的蛇纹盘桓其上,两侧守卫手持长枪,腰上配剑。
阿杏跟着女官走进宫门,宫道是用青黑色的砖块铺成,向前延伸,仿佛永远没有尽头,宫道两侧是高耸的宫墙,将碧蓝的天空割成四四方方的一块。
两侧守卫面无表情,身穿厚重盔甲,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
走了一段路,前方出现了一座巍峨的宫殿,玉石雕刻出的台阶约摸九百多级,阿杏跟着女官走上去。
朱红色的大门敞开着,女官停在门口,侧身,为阿杏让了位置。
她不会陪着她进去。
阿杏看了她一眼,又向那黑漆漆的大殿深处看去,却什么都没有看到。
她也停在门口,绿色的眼眸一瞬间化为竖瞳,但是很快,不等身边人察觉,她又恢复如常。
抬腿迈入殿门,进去的一瞬间,殿门关上,整个大殿彻底陷入黑暗。
荧荧火光出现在前方,那是王座的位置,阿杏脚步一顿,随即跪下磕头。
“王女太辰溟寒,拜见外大母。”
火光在大殿两侧的烛台上依次亮起,照出如墨一般的地板,阿杏就跪在它上面,看着这光滑地板倒映出的自己的样子。
女人的声音响起,清脆,威严中带着温柔:“起来。”
阿杏依言,起身,抬头看着王座上的那个人影,昏暗让她不能够看清她的面容,可是却依然能感觉到女人身上的霸道与强悍。
女人站起身,走下高台,在昏暗中,向阿杏走来。
阿杏垂眸。
很快,一双玄色的鞋履出现在她眼前。
压迫感很强烈,阿杏不由得把头更低得垂下来。
女君看着面前这个低着头的少女,她在竭尽全力地让自己看上去像一个处于下位的弱势者,可是放松的肩膀暴露了她。
女君一只手扶在她的肩膀上,阿杏的动作一瞬间僵住,低着头,看着地板上自己的倒影。
女君缓缓开口:“想装柔弱,只靠表面动作最容易暴露。”
阿杏的肩膀微微耸起,绿色眼眸化为竖瞳,抬起头,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女人。
女君同她对视,眼眸也是绿色的。
二人对视良久,阿杏垂下眼眸,恢复如常。
“孙女谨遵教诲。”
女君开口:“回去去见见你母亲,她很想你。”
阿杏谢恩:“是。”
转身离去,棕色的衣袂很快消失在殿门口,女君看着殿外,久久未曾离开。
“上月残缺,天下无主。功海恩山,何以为归?”
大祭司的命词,再一次响在耳畔,女君长长叹了口气。
阿杏跟着女官,离开王宫,去了大王姬的府邸。
王姬的府邸不比王宫,颇有亭台楼阁,美玉藏心的味道。
大王姬名叫太辰景和,是阿杏的母亲,是在阿杏十岁那年,毅然决然地把她送出去的母亲。
太辰氏是螣蛇族,是母系氏族,自古以来都是由|男|人|生|子|繁|衍。景和在三千一百四十岁那年,对某一旁支一脉的觞彤一见钟情,不惜一切代价,强让其成为自己的王君,并将其囚禁于府中,第三年春,觞彤孕有一子,这孩子便是溟寒,觞彤有孕后,更加郁郁寡欢,两年后,孩子出生,是个女孩儿,她出生那日正是大雪纷飞,故此取名叫溟寒。生下孩子的第二天,觞彤趁着夜色浓重,和他心爱的一女仙逃走了。
景和震怒,从那以后,对溟寒彻底厌恶,在溟寒十岁那年,她亲自将其送到戌和使臣手中,目光冷冷,没有身为人母的半分不舍。
“王女殿下,王姬娘娘正在处理政务,过后再来看您。”女官走进来,对着阿杏行了礼,“臣先带您去看您的父君。”
“父君?”阿杏不敢相信。
女官:“鲛人族的那位钦公子。”
是她多想了……阿杏在心里隐隐自嘲。
鲛人族四公子怀钦是去年冬天来到太辰的,苍州西北鲛人族为了永安苟活,把族中的四公子送来了太辰,作为大王姬的继任王君。
怀钦今年一千三百岁,上个月刚诞下一女,如今身体虚弱地待在自己院子里,平日里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阿杏坐在正殿的椅子上,隔着一卷珠帘,依稀能看到男人脚上的月牙色靴子。靴子裹着小腿,阿杏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
女官行礼:“臣,参见王君。”
怀钦淡淡地“嗯”了一声,屋内便只有茶盏相碰的清脆声。
阿杏坐在椅子上,手上拨弄着那串红色珠子,低眉顺眼的,隔着一卷珠帘,那身衣裳穿在她身上,竟隐隐像个佝偻着背的小老太太。
怀钦看了她一会儿,收回目光,喝下盏中余下的茶。
女官又说了几句,接着招呼阿杏过来,对着怀钦行礼。
“殿下,从今以后,王君便是您的父君,您要孝顺恭敬。”
“是。”
阿杏跪在男人面前,磕头行大礼,借着光洁的地板,她又看到了那双被靴子裹着的小腿。
行过礼之后,阿杏就正式成为怀钦的孩子,住在了他的院子里。女官引着她往自己的厢房去,一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在厢房门口,女官停了下来。
“殿下,就是这里了。”
阿杏四下打量一番,这是她的小院子,院子里倒也是萱草葳蕤,石子铺成的小路在院中是浅浅的一道,厢房门前,有一条木质的长廊,廊上挂着卷卷竹帘和风铃。
她抬脚走上长廊,再回头,女官对她微微颔首,转身离开。
阿杏站在长廊上,看着她的背影,久久失神。
她今年一百一十岁,所有出现在她生命中的人,都如同一朵昙花,来时无声无息,去时了无痕迹。
最后看了一眼小院的门口,阿杏转过身,走进那间厢房。
屋内摆设简单,唯独梳妆镜前的匣子里,倒是有不少脂粉。
妆匣上繁琐华丽的花纹一点点延伸,最后缠绕上阿杏的手指。
“铛”的一声,她把匣子合上,头微微仰起,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月光洒在长歌殿前的石阶上,阿杏一身石绿色华裳,走在石阶上。
金玉挽青丝,云锦美人肩,螺黛画峨眉。眉心处是一道浅绿色蛇纹,中间镶嵌着金箔亮片。
来到大殿门口,殿门被缓缓打开,殿内的女官高声:“迎王女——”
大殿之内,两侧皆为王侯大夫,王座高位之上,则是太辰的女君——太辰奕姜。
阿杏脚步微微一顿,随后从容入殿,在奕姜面前跪下。
“臣,拜见女君。孙女太辰溟寒,拜见外大母。”
奕姜缓缓抬手:“起。”
“是。”阿杏缓缓起身,抬头看向奕姜。
王座两侧的人,各怀鬼胎,在看向站在大殿中央的女孩儿时,每个人的目光里却不约而同地带了审视。
太辰王室宗族中,真身是螣蛇的就那么几个,王位的争夺主要在这几个人中,但是这并不妨碍其余的子孙对这高位虎视眈眈。
阿杏的母亲,真身就是一只螣蛇,又是太辰的大王姬,若是将来某日,奕姜去了,那么王位最有可能落在景和的手里。
王位落在景和的手里不要紧,谁能保证景和可以活到天荒地老?要紧的是,景和的孩子中还有没有螣蛇,若是有,就又是一大麻烦。
心怀鬼胎的一众王姬打量了阿杏一眼,没感受到那股阴恻恻的气息,也没看到她的绿色眼眸,心瞬时安生了一半。
奕姜右手边的第一个位置,坐得就是景和,她抿下一口酒,不冷不热地看了阿杏一眼,没说什么。
奕姜开口:“去吧,坐你母亲旁边。”
“是。”
阿杏一点点靠近那个位置,正准备坐下,景和开口:“坐远些。”
再远些,就是她贴身女官的旁边,阿杏动作一顿,随后起身,坐在了景和的身后,与女官长师坐一齐。
殿中人个个心中了然,不动声色地奏乐歌舞,饮酒,相互恭维。
阿杏垂眸看着自己身上的这身衣裳,袖子被她攥得皱皱巴巴的。
面上平静,袖子里,指甲陷进掌心。
景和有五个孩子,连带着阿杏,共三女二男,四个孩子都坐在景和身边,唯独大女儿阿杏,坐在身后,同侍臣平起平坐。
与其说是厌恶这个女儿,倒不如说是羞辱。
“溟寒,来,让姨母看看。”一边的四王姬景洛开口,看向阿杏。
那女人生得珠圆玉润,眉间是一朵淡粉色的桃花,艳红色的眼眸炯炯有神,面上白净,看着温婉柔和。
阿杏起身,走过去,那只手柔软细腻,握住她的手时,很是温暖。
景洛看着她,怎么看怎么觉得欢喜。
阿杏也不知道这位姨母为何如此对她,突如其来的温柔让她手足无措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