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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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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音用力抹了把脸,又狠狠“呸”了两下,吐出嘴中的泥沙,才感觉呼吸顺畅了一些。
她重新站起身,拍去衣物上滚脏的尘土,耳畔呼啸的风声又卷起她织着云纹的黑色裙摆,绣线叠成的金波已被黄土掩盖住闪烁的光芒,如同容音原本白皙的脸上添了黄一道黑一道的污痕,令她本色失真。
而比之更混沌的,是她茫然的内心。
她既不知自己从何而来,又该往何处而去,更不知自己为何在此处——在荒郊野岭之外,风吹沙扬,睁眼便是布满彤云的天幕,周身陷入这土坡的背面,在沙土尚未完全掩盖她的呼吸时,似有感应般悠悠转醒。
暮色将近,在展露出几乎要燃烧色彩的日轮之下,她愈加彷徨。只是仿佛她刚才做完一个美妙的梦,既失意又惘然,梦的结局,她才堪堪想起自己的名姓。
“容音,容音……”她喃喃道,这两声轻呢中,脑中浮现出一些光怪陆离的景象来。
这时她忽然想起来什么,意识猛然从回忆中抽离,开始着急忙慌地在身上翻找,许是因为她正六神无主着,直到摸到怀里硬邦邦的那一条,才安心下来。
这是一把通体莹白的玉笛,尾端悬挂着黑穗,成色极佳,一眼便知是珍品。
“这是我的么……?”
然而来不及细想,身体就已经熟稔地操纵起笛子将其轻轻搭在唇边,无需思虑,指法便能灵动翻飞,片刻后,一阵悠扬的乐声自此传来。
一只黑色的乌鸦闻声而来,它绕着笛声传来之处盘旋了几圈。容音收声,看着它盯着的地方,马上反应过来,迅速把笛子收好,尤其是把坠子上黑色的珠子紧紧攥在手里。
她本想挥笛驱赶几下,但看见那只孑然一身的玄鸟,又觉得不忍心起来。
它的同伴呢?
似是有感于此,那只鸟停在容音的右肩上,引颈长啸几声,接着便从身上啄下来一片完好的羽毛,将其放在容音摊开的手心里。
容音捧起来仔细端详,那乍看漆黑的羽毛只要在一点阳光之下就是五彩斑斓的变化。借着渐暗的天色,那星点的光芒被橙粉的余晖所笼罩。
“真是好看,是给我的吗?那我就收下了。”
乌鸦短促低沉地叫了一声作为回应。容音抬手,摸它满身的黑羽,它丝毫不动,自来熟地享受这份抚摸。
容音看着它安静的样子,脸上漾起一个笑容,“你要跟着我的话,我就叫你羽羽了。”
于是羽羽又叫了一声,似乎对这个名字无所置词。容音看着它昂起的头颅,随着它的视野一起看向远处。
天色已晚,劲风仍在四野哭嚎,容音拢了拢衣裳,这时她才觉得有点冷。
要找个栖身之所才是。
她走到土丘的最高处,放旷眼前,目所能及之处除了青黄的野草全无外物,正是一片荒凉之景。
原地呆着更不是办法,容音别无选择地向前走去,迷茫的土地上正是哪个方向都是前,她向着背对落日的东方迈步远去,怀中揣着唯一心爱之物,肩上停着只黑色的鸟,远远看来,她似是这天地间唯一一株不被风所撼动的野草。
走了很久,直到脚掌都感到疼痛,容音才停下来稍作歇息,她坐在黄土之上,静静地又打量一遍四周,发现有一条明显称得上“道”的土路就在眼前。这条道路的颜色比周围稍浅,并且没有杂草,这是久经踩踏才能形成的。
容音便在这等待着,又过了很久,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她仍在坐在这里等着,这时远处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声响,就像大地发出的雷鸣,远方尘土渐起,一队人马才徐徐现身。
她开始吹奏一首清亮高亢的乐曲,在这无际的野外,沉沉的夜色之下,如同鬼魅一般。
有人骑着马停在她面前,朗声问到:“你为何在此吹笛?”
听到那黑袍男人的声音,容音心下一紧,这不知是哪里的乡音,听起来就像面疙瘩在嘴里乱拌,容音十分勉强才听出他这不算很快的语速问得是什么。
最坏的问题是,除了这些一看就和她不是同一个地方的人,她既无法信任,但又不得不求助于他们。
几瞬的思考后,她无奈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又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做出一个摆手的动作。不知对方是否能理解她的意思。
马背上的男人顿了一下,似乎没有想到眼前这个衣着华丽身姿卓越的女人是个哑巴,转念间又不觉得奇怪了,否则她怎么会在荒郊野岭里独自一人流浪呢。
于是男人便问了诸多问题,容音只能听懂大概的意思,但大约是问她的来历,她自己都不知道,又怎么能够回答别人呢,只好一味摇头。
男人见她一应不作声,也是张嘴又不知如何开口,这时他后面一个穿着短褂的人走上来,“大哥,这人莫不是鬼吧?这荒郊野岭的,连只鸟毛都看不见,她却在这里吹奏,我听闻有一种夜鬼便是以乐声诱人前来,只待人酣睡时便吃下人的头颅,问她却一句话都不说,实在是骇人。我们还是别管她了,赶紧走吧。”
容音只听到了最后一句,她不禁着急起来,她绝不能放过这群人,否则不知又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再有人经过,无论如何,这光秃秃的野外她也是活不下去的。
只是她还未动作,肩上的乌鸦却似乎听懂了对面这些人的话,忽然开始大叫起来。
这短促的叫声一阵阵回荡在人耳边,听起来十分凄厉,将原本就令人恐惧的气氛变得更加胆寒。
容音走上前去,死死抓住男人的裤脚,仰头看着他,无声做出“带、我、走”的口型。
男人看着她,似乎有些踌躇,但再与她对视,看见她那平静的眼神,终于打定了主意。
“走吧,带着她吧。虽然不知她为何被抛在这里,但要是放任不管,等振阳王的兵马打到彭城前,她估计就已经饿死了。我带着她,如果真是鬼就算我倒霉,我死了大家杀了她替我报仇便是。”
说罢,他便躬身直接将容音搂到马上,乌鸦吓得飞起后又落回她身上,男人解下黑袍披至容音身前,“夜里风急,你披着吧。我遂你心愿带着你,你可千万别害我。”说完他自己笑了一下,哪会真有这样的鬼呢?
容音看着他,点了点头,这时她才看清这个男人的脸,既如此,说他是男人便不太恰当了,他行为老成力气又大,托她上马毫不费力,但却是一张十分年轻、没有任何岁月痕迹的面容,容音猜测他至多不会超过二十岁。
她刚想画出一个数字问他,忽然想到,这里的人应该不用阿拉伯数字。
阿拉伯数字……直到此时她忽然明白过来,她原本似乎不属于这里。
在颠簸的马背上,她的心也开始上下浮沉起来。原来刚醒时那似有所感一场光怪陆离的大梦,正是她的从前。
她叫容音,二十三岁,退学之后回到家乡的海滨小城,终日无所事事,弹琴奏乐是她生活中唯一的乐趣。某天她被书中所绘的古风美人吸引,也想精心妆造后给自己留下一套古色古香的写真,一切准备就绪,出门拍照之前,她在家中忽然失去了意识……
然后在一个快把她埋住的黄土坡里醒来。
容音很确定,这个愿意好心载她的男人绝对不是在角色扮演,那么只有一种可能。
没过多久她的猜想便得到了验证。
快马疾驰了约一刻钟,周边开始出现一些人类聚居的踪影。尽是些低矮的平房,从那破败剥落的墙皮和明显被雨水冲蚀的漉痕看来,都是些土坯房。
等路过这片杂乱交错的区域,远处出现一片方正巍峨的庞然大物,那是一座古朴的城池。
这一切都全无工业革命的痕迹。但具体是哪个时代,凭借她脑中的印象,又完全无法分辨。
“紧赶慢赶,还好城门未关,我还有要事在身,等进了城,你就自行去吧。”
其实容音并没太听懂他说的什么,只是当那人把她放下来准备离开的时候,容音才明白这是要分道扬镳了的意思。
也许这是她在未知世界遇到第一个愿意帮助她的人,容音忽然心生一丝执念,她指了指自己,无声开口:“容音”,继而拉过他的手,写了简体两字。
“我竟从未习得这样怪异的文字……这是你的名字吗?”
容音点了点头,又指了指男人。
“我吗?我叫连阙。”他示意容音伸出手,也乖乖写下自己的名字,非常复杂的笔法,容音完全无法在脑中将那横平竖直完美组合起来,只觉得手心传来一阵麻酥酥的痒。她在心里悄悄学着男人发出的声音,颇废些心思才能记住。
“就此别过吧,姑娘。有缘自会再见。”
容音看他翻身上马,领着身后一群人率先朝城内奔去。
容音望着连阙的背影,不由思索了许多。对于目前人生地不熟的自己,依靠别人来适应环境是稳妥的选择,只是她不能无赖地仰仗别人的好心,如果再让连榷带着她,她求他或许能够做到,那之后呢?她既然不信任别人,又怎么敢真的长久装聋作哑地依靠别人呢?
然而在这之后,孑然一身的她,要如何在这里活下去呢?
容音的心越发沉了下去。这破败荒凉的大地,一切都让她无所适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