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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九 孤魂 ...

  •   割喉之痛,即使在姜昭成为游离人间的鬼魂,也时不时会想起那痛感,摸上自己其实早已无知无觉的脖子。

      他那时候先是觉得周身每一处都在疼,好像被万虫噬咬一样,痛楚一寸寸如同潮水涌来,除此之外,就是不甘与恨。他死掉太过不明不白,死前在想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有些后悔离开家。

      等到疼痛褪去,他感受到的就是万籁俱寂。无知无觉,一片混沌,黑暗将他裹挟,又是无边孤独。那时他不知道,这就是死。

      兴许是恨,亦或者被埋在树下,树滋养着他,却又困住了他的灵魂,他走不入轮回。他徘徊在这无人的杏花林,不断沉睡。浑浑噩噩,渐渐忘记自己为什么在这里,忘记自己为什么而死去。

      这片树林能聚他魂灵,但却无法让他长久如此。神仙没有香火都会消失,更何况一个鬼魂,在逐渐被遗忘被淡化后,他也要无可避免地消散。一年,两年,五年,十年,年复一年,无人在意埋在树下的尸体。

      直到杏花林中升起的一缕香,有人在这里供奉,却没有朝向特定的主人,姜昭恍恍惚惚,接受了这无名的香火,然后周围的一切似乎渐渐有了模样,花与鸟,风与叶,他重新看到那些东西,看到这人间。

      他仍然虚弱,将要消散的孤魂全靠一点点香火来维持着自己死后的时日,他期望这上香的人不要走,仿佛真如上天保佑,那人没有走,不知什么目的天天来。姜昭在彻底恢复自己意识的时候,看到了那人的模样。

      是个十来岁的孩子,这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但往往孩子们最为执拗。他无声地看着那孩子笨拙地插香摆酒,一如给祈祷神明般虔诚。

      姜昭是借着那香火得以苟存于世,甚至于渐渐有了自己的形,不过他看不见自己现在是什么模样,他路过水边,而那里不会有他的倒影。

      孩子每次来烧完香,却都显得失落郁闷。姜昭甚至想过,难道有谁还能记着他,但他死得太久了,这孩子怎么可能他。姜昭有时候也想问问他,他在为谁而来,却又怕自己吓跑他。

      有一天那孩子带了条老狗,而老狗首先看见了他,又刨出来他一直在寻找的箫,他才终于决定赌一把,赌这孩子会不会怕得落荒而逃。

      显然他赌赢了,但似乎给自己也找了个麻烦。

      小孩不知为何一下认定他就是传说中的狐仙,而狐仙就是要帮人实现愿望的。姜昭此时就一将散未散的亡魂,为了留住这孩子,顺带蹭他带来的酒,只好硬着头皮把这狐仙的响亮名号继承过来,神仙是神机妙算的,但他不是,他找鸟儿也得挨个找过去,想方设法把它们引到那孩子面前,他也生怕哪天没藏住,这孩子就会因为自知上当受骗或者是害怕而离开。

      不幸中的万幸是这孩子愣了点,他几次明显拙劣的谎言都没有被察觉,继续安心享受着那能延续灵魂的香火,和带着故乡滋味的酒。生前碎片似的回忆,也慢慢地被拼凑起来。

      但回忆是痛苦的,他早该认出眼前的少年就是当初那户人家的孩子,因为初十五有着和他那母亲一模一样的灰蓝色眼眸,但他不愿承认,不愿相信那夫妇居然一个被判处死刑,另一个下落不明。

      他跟着初十五出了杏花林,看到这村庄模样仍如当年,但乔家却早易了家主,众人恭敬以对的乔老爷,正是当年的乔二少爷,乔仰峰。

      所有人的努力都如同飞蛾扑火,太痴太妄太不自量力,一切居然都是徒劳无功。

      初十五紧握着手,不自觉地有些颤抖,并非恐惧,而是无法言喻的一种愤怒。子虚乌有的罪名被套在他的爹娘身上,却是为了掩盖另一个阴谋,而一切都罪魁祸首,居然都是现在的乔老爷。他极力克制着说:“他们要付出代价。”

      但姜昭反而凄凄地笑了一声:”你难道想报官府吗?”

      “你爹娘一定是做了很多努力,可到头来,却被安上了个情杀的罪名草草结案,你觉得这官府可靠吗?”

      他不知道那乔老爷究竟用了什么手段,能将杨九定罪,连为他奔走申冤的夫人,竟然也没了下落。初十五因为当初的年纪小才得以逃过一劫,要是乔老爷知道他已经知晓当年的真相,还会放过他吗?

      初十五的力量太单薄了,他无权无势,更何况也只是个孩子,什么鬼魂申冤,就像是为了报复乔家而编出的拙劣谎言。

      初十五默然,他想着办法,又要开口,姜昭却像哀求似地对他说:“送我……回家吧。”

      复仇失去了意义,他现在只想要在灵魂彻底消散前,回到自己的故乡。而初十五是唯一能帮他的人。如果姜昭家人都还健在的话,他们也许会有办法。

      初十五不自觉咬着咬牙,一直忍着让自己不要再掉眼泪,他太弱小,居然什么都无能为力,他也不可能留住姜昭,现在能做的,就是尽自己所能,帮他实现这仅有的愿望。

      周围的树林中传来人的脚步声,正在向他们靠近。姜昭注意到声响,立即悄悄隐去。而初十五警惕地站起来,往声音的动向看去。

      他看到的是自己的伯父。伯父身后却还跟着几个人。伯父见着初十五一个人徘徊在杏花林中,忙上去拉过他,又惊又怕地说:“十五……你怎么……怎么敢到这里来的?”

      初十五看到他身后跟来的人衣着像是道士,还有几个是乔家人,他想到那些四处挖开的坑和姜昭说的话,就立即装傻,伯父叫了他好一会,他才如梦初醒似地,像经历了巨大的恐惧,声音颤抖道:“我不知道……那个人有人叫我的名字……我就过来了……”

      他又害怕地躲在伯父的身后,胆怯地打量那些手里拿着法器的道人,伯父也害怕得不行,对那些人说:“这孩子的魂……是不是被勾走了?”

      青衣的老道一双白眉几乎是拧在一块,他面色阴沉地看了初十五一眼,对那些人说:“那东西刚刚就在这里,继续找。”

      初十五小声问他伯父:“这些人是谁啊?”

      "乔老爷请来的道长,乔家二少爷前阵子不是死了吗,据说和那鬼魂也脱不了干系。”

      伯父说乔义明本就时日无多,人尽皆知,但他临近下葬的时候,却有个算命先生经过,说是乔义明的死是乔老爷将要还的冤债,如果不破除将会危害乔家世世代代,而破这局就要找出那人的尸骨和所有遗物,将其付之一炬,按着先生的指引,乔家人找到埋骨处,却不见尸骨,不见遗物,不见亡魂。乔家人大为惊乱,又寻了个更高明的道长。

      也是那个时候伯父发现初十五不见踪影,联想到老祖宗告诫他们要好好对这侄子的话,他才赶紧四处寻找他,和乔家人碰上,也正巧在这杏花林中找到他。

      初十五看起来也恢复了正常,伯父要带他走,碰到明显冲着初十五来的鬼魂的事情都没解决呢,乔家人的事他也不想掺和。初十五心中却忐忑,现在这些人要找的尸骨正在他房中的地板下,他必须抓紧时间将其送走。

      但那白眉道长似乎察觉出不对劲,正当初十五要走的时候,他叫住初十五,走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东西……是不是和你说了什么?”

      伯父还解释说:“他应该只是吓着了,这孩子容易招鬼神……”

      道长目光冷厉,伯父避开了他的目光,拍拍初十五的肩膀:“十五,你说啊。”

      初十五双腿一软,几乎是要哭了出来:“说了,他说要我死,他说我也要给他偿命……伯伯,我是不是也要死了……”

      他的眼角还泛着红,声音抖得没边,道长盯了他一会,确认这是个被吓傻的小孩,就给了一张符,让他伯父回家后烧了放水里,给初十五灌下。

      ……

      等到伯父伯母都沉沉睡去之后,初十五小心翼翼地拿出被自己藏在石砖底下的陶罐,用布包好,放进自己的小背篓里。如果没有意外的话,那艘前往浙江的船今天就会出发,只要能把自己的东西移交给船上的人,再给他们几十文钱,他们就会将东西送到想要的地方,村里人给远在异乡的亲人送东西,都是靠这些来往各地的商客。

      四周寂静一片,只有隔壁屋中伯父睡觉时的鼾声,初十五能感受到姜昭就在身边,但怕引起不必要的注意,他并没有显形。屋外下着蒙蒙细雨,在未亮的天色中,整个村庄都像是笼罩在一层雨雾编织的纱之下。

      远远的能听到水声,河流就在不远处。但雾却越来越浓,初十五甚至难以辨别方向,这时候有人对他说:“跟着我。”

      姜昭像是被这雨雾洗过,看上去似乎比原先要晦暗,眉目依旧温和,却多了些难言的阴郁。

      老人们常会告诫小孩不要玩太晚,太晚回去的孩子们会遇到鬼打墙,会让人一直被困在一个地方,初十五也害怕过鬼,而此时给他引路的却正是亡魂,一个幽灵,却接着“狐仙”的名号,将他一直把他引到今天,现在又听到他说这话,一时心中竟然不是滋味。

      他走出几步,问姜昭:“我以后……还能见到你吗?

      初十五心里空落落的,他知道临安和这里相隔近乎千里,那些到浙江做生意的人,连过年都不一定回来。

      “只要那片杏花林还在,我就能来,”姜昭语气听上去很轻松,“到时候你要是听到树林里有人吹箫,就是我过来看你了。”

      姜昭当然是又扯了一个谎,活人纵使相距万里,也有机会重逢。他只是个靠着香火勉强留在这人间的亡魂,如同冬雪一般,不知何时会消散。

      但孩子会长大,会渐渐忘记少时不再相见的朋友。明日的太阳依旧升起,他们还能一直向前走,走向或悲或喜的明天。姜昭虽为自己再次骗了他而有些内疚,但这样说只是为了让他心安。

      他和初十五相识不过一个春天,他会把自己忘了的。

      初十五显然也信了他的话,还说:“我也可以到临安找你吗?”

      “嗯,不过要等你再大些时候来,那里坏人多,很容易就把你骗了的,”姜昭说着轻笑几声,“以后不要信什么狐仙的传说了,拿着香火去拜,再拜到什么孤魂野鬼怎么办?”

      “但昨天的那个老道士都被我骗了。”初十五显得还有些不服气,姜昭就笑他,“那倒是给你学精了,装得连我都觉得我是个恶鬼。”

      但姜昭心里仍有疑虑,昨天那老道显然不是之前装神弄鬼的泛泛之辈,若不是尸骨被迁得早,自己藏得隐秘,指不定就被这老道逮着。乔老爷忌惮他,挫骨扬灰,是想让他魂飞魄散,不得超生。

      隔着雾气,还能看到江岸边停靠的小舟正在摇摇晃晃,初十五加快步伐走过去,鞋子踩在湿润的青草地上,发出啪嗒嗒的声响,但这时候他却又听到别人的脚步声,那不是动物所能踩出的声响,更像是好几个人,在朝他们靠近。

      姜昭立即对他说:“十五,换条路!”

      初十五心跳得快,马上掉方向往另一条小路钻,他听到有人在喊:“在那里!”

      他个子小,一下就钻到树丛中,屏住呼吸,听到那些人从自己身后跑过去,边找还边骂道:“这么多人,连个小孩都找不到?!”

      这些人走走停停,寻着初十五的踪迹,姜昭则盯着他们的动向,直到他们各自散开搜寻。初十五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背篓,东西都还在,稍稍松口气,姜昭也对他说:“他们走了,可以……”

      他忽地变了脸色,又说:“快跑!”

      但已经来不及了。

      初十五抬头一看,就见到个身形高大的人,大半张脸被布包裹着,只留有一双阴冷的眼睛在看着他。他几乎毫不费力地提起初十五的衣领,把他从草丛中拽了出来。一把刀直接抵上他的脖子,如果再用力,他就能割破初十五的喉咙。

      但他的手却一下被人死死攥住,初十五得以挣扎开来,他回过头,却见到更多的人向他们围了上来,一时半会却又不敢靠前。

      因为他们看见了姜昭,那个本来已经死去数年的鬼魂,终于现身在这光天化日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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