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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四
      晌午的天色时阴时晴,吹来的风也忽冷忽热的,阴历十月了,乡下的人们逐渐闲了下来,渡船上的人明显多了起来,今、明可是大日子,村中做好事场的,闲赶集镇的人突然增多,这渡船也显得特别拥挤。四牯佬站在摇晃的渡船中间,随着船桨的步骤左右摇晃着。腰机布做成的两只布袋缠绕在扁担和撑杆之上,扁担一头立在脚下,布袋贴着他的鼻子,浓浓的稻谷味道钻入鼻孔,稻谷的粉末也不时飘入衣领,奇痒难忍,他不时将手伸入衣领之中。人多了,免不了七嘴八舌的,“你家盐买了吗?听说外面打起来了,要没盐吃了!”“听说鬼子打到杭州了,温州也快没了!”四牯佬听着人群的议论,后背有些发凉,他今天就是来买盐的,昨天,家中要准备做好事了,爹去搬出备了一年多的盐缸子,手一滑,“咣”的一声,盐缸子落到了水沟边的石头上,瞬时雪白的食盐化为脏水,爹气得眼泪都掉下来。这盐可是全家人的命根子,今年开始,保长按人头发盐票,每人每月才三两,老二、老三长年不在家,保长说就不算人头了。
      四牯佬低头看着脚下湿漉漉的船板粘着一张油印的光连纸,纸上画了一个饼状的圆圈,圆圈中写了“吃日饼、杀鬼子”,旁边还写了“慰劳抗战将士、吃日饼节、运动推行办法”等字样。四牯佬是识字的,家中他最小,有资格受宠,阿妈也惯着他,他谱名金溥存,先生还未给他取学名,读了四年书,在庙里请先生教,读了两年“四书”,背了《三言册子》《孔子文章》《孟子文章》,又到山下的学堂读了两年的“共和国教科书”,背诵了《新主义常识》,但他最喜欢的还是家中祖宗传下的《象吉》《命理真诀导读》《十里亭》《梁山伯与祝英台》等黄纸旧书,也曾将又大又厚的《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翻了大半。
      四牯佬对上学时的苏先生记忆犹新,先生名讳苏月姥,已过花甲,整年挂着又长又白的胡须,时常内穿土灰色长衫,外罩青布马褂,手抱一个蓝布大包袱,走路时两腿一高一低,上课时,嘴巴漏风,还会流口水。之所以记得他,是因为他讲过一个有趣的故事:
      话说,有四个年轻人一路结伴,一起进京城赶考。途中,四人共同救助了一位老爷子,老爷子其实是神仙。神仙问:四人有何愿望?甲说,希望自己能官拜扬州刺史;乙说,希望自己能腰缠十万贯;丙无意于人间的繁华,只希望有朝一日能骑着鹤,升天成为神仙;丁希望能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最后,前三人的愿望均落空,第四人的愿望得以实现,中间还有许多非常曲折离奇的情节。
      先生的故事要说上一个时辰才能了结,正当大家听得津津有味时,先生就结束了,只是流着口水说道:“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然后又诵读了几句扬州的诗词,有的学生拿毛笔记下,但四牯佬没记。
      一阵冷风吹过,渡船又一阵摇晃,一串水花溅到四牯佬脸上,他心里着实打了一个寒颤,“不好,今天的日干和我相冲!”他将大姆指点在自己的十二个指节,鸡啄米一般来回游走了两遍,确定了今天是十月十二日,干支戊午,五行属火,天星危,月燕,凶日。四牯佬今年十九了,属狗,年命大海水。他怪自己今天出门时没看《象吉》,不然,在水火相冲的凶日,绝对不会出门的。明天就是十月十三日,踏建平,是一个黄道吉日,也是大嫂即将娶进门的日子,今早,迎亲的轿子已出发了。本来,到红石镇买盐的事还轮不到最小的四牯佬。话说民国二十四年的秋天,二哥金溥气、三哥金溥长一同到山下的大溪帮工放排,当年十月间,回家拿了衣服,说要到屏西县的岱后村参加什么帮会,爹没拦住,五年了,就这样杳无音讯。大哥金溥浩今年二十五了,属龙的,这回是新郎官,不能出门买盐。
      渡船继续在摇晃,四牯佬无法移动自己的脚步,只能任凭飞溅的水滴落在头上。画在对岸白粉墙上的广告牌逐渐清晰,一个丰腴的美女横躺在皱折的床单上,身披半件粉红的纱巾衣裳,鹅蛋般的脸半笑着,鲜红的嘴由远而近,似乎正向船上的男人们吮吸而来。四牯佬感觉自己的身体在膨胀,变得难受起来。此时,他只能心里大骂:“月燕,凶日,烂日子!”他今早从矮栋村出发,走了十五里的山路,期间,碰到了两位邻村的年轻布娘子,一路同行,总在调笑中问道:“四牯佬,大后生了,有合适的妹子吗?姐帮你做媒。大后生了,会想妹子吗?”经过凉亭时,许是热了,她们还停下来脱了衣服,四牯佬目光躲闪不及,她们晃荡的前胸在他的眼前一直晃荡了两个时辰。四牯佬实在憋不住尿了,找了个避人的路边山窝,放下布袋扁担,掏了好久,才掏出来,本当是一练飞瀑,而此时变成了断续开叉的涓涓细流,且好久没拉完。后面传来了“咯咯”的笑声,“四牯佬,尿都拉不出来了,要姐帮你吗?”他感觉自己的脸在发烫,已变成刚出锅的芋子,喉咙只在咽口水,又无法吞下发烫的芋子。与她们同行,走得慢了些,到红石镇渡口时,已晌午时分。
      船缓缓靠在红石镇南岸的码头,船上人们向前倾了一下,终于稳定,各自捡起家什,陆续跳下了渡船。突然,码头前方传来“砰”的一声巨响,一股青烟在升腾,紧接着传来大声的吼叫:“放下东西,奉命搜查!”随着这声巨响,人们似乎瞬间停止了吵闹,只剩下河浪拍石的声音。四牯佬低头看着湿漉漉、圆溜溜的石头发出幽暗的光线,所有的兴致和思绪,此时只化为惊恐,随着人群转过弯后,看到十几位兵丁身后背着长枪,正在挨个检查行人,轮到他时,他解开了腰机布袋,一位兵丁抓起布袋,向下一抖,布袋口掉下了几颗稻谷。随着人群远离兵丁,大家忍了许久的嘴巴像决堤的河坝,终于开始蠕动了,变得七嘴八舌,“听说了吗?兵工厂罢工了!”“红石镇没有兵工厂啊!”“听说是顺港镇的省兵工厂的,今日游行到红石镇了!”“查私盐呢!已没收了两担了!”四牯佬心头一紧,脚被石头一拌,膝盖跪在沙地,尔后站起身子,拍了拍土,生痛。
      四牯佬站在“云裳纪”商行的柜台,各式嫩洋花布让他眼花缭乱,不时飘来花布的油墨味和卷发女人走过的香气,他在眩晕中又看了一遍柜台展开的各色花布,感觉有些无奈了,阿妈只交代他要为进门的嫂子买嫩洋布。他随口问了掌柜的:“新媳妇要穿什么布?”掌柜扯了碎花嫩洋布和花格子尼布各两丈四,他随意卷了,塞进了布袋。四牯佬走在红石镇的石板老路,感觉今日的空气有些紧张,这里是栝西县的古镇、大镇,建镇比县城要早,又滨临大溪,水运发达,平日里熙熙攘攘,石板路早已磨得油光可鉴,而今日的行人变得零零落落,许多店门也是半开半合,就连大街的黑狗也懒得狂吠了,只对行人瞪着乌黑的狗眼。中午的太阳照样忽明忽暗,衚衕的风时有时无,四牯佬本想就此走向码头回家,而又想着家里见底的盐缸,他只得抱着布袋走向下游的大溪边。
      大溪边三三两两地停着十余只木帆船,每船都有一支竹撑槁高高地立在船头,都捆卷了帆布,将它缠绕在一支圆木上。这里是平静的溪潭,远远望去,这船犹如数只被拍死的蚱蜢,一动不动。而离船数米的下游,正是急流险滩,水声哗然,银光闪烁,他不明白今天船家为何选择这处动与静的玄关。再近些,他看见了一位船老大正在向船外舀水,一勺一勺,发黑的旧船也一晃一晃,如垂死挣扎的蚱蜢,左右摇摆着。四牯佬知道,这船都是温州人的,平常有明富、带相、虾皮等海货卖的,他也曾多次挑了木头板方,跟他们交换。“嘀你拿脚,狗随!”他远远地听见船家在骂,但不知在骂谁。他选择了最邻近滩头的一条旧船,敲了一下船板,问:“沙子有否?”答:“有的,多少?”回:“三足斤”,邻船的又骂了一声:“头蜢n!”四牯佬跳上了旧木船,这时听见岸边传来大声的喊叫:“奉命搜查,停船检查!”,只见船老大如猴子般地跳动起来,拔起竹撑槁,镶铁的槁头猛地向岸边一戳,船迅速地向滩头急驶而下,恍如离弦之箭顺流而下。旁边的几船也照样急驶而去,同时伴着此起彼伏的叫骂声:“嘀你拿脚,狗随!头蜢n!”远处又传“砰”的一声巨响,四牯佬的心似乎吊到脖子,无奈之下,只得心里叫骂:“月燕,凶日,丢你阿妈之!”
      船停稳之后,已在下游七里的龙村潭了,惊恐之中的四牯佬挑起装了三十斤粗盐和两捆洋布的布袋,下了船,拨开岸边半黄的狼衣和蕨基,爬上远离石板路的山坡,将担子藏在半人高的蕨基之下,抬头遥望石板路的北边,有两个背长枪的兵丁在站岗,他又骂了几声:“月燕,凶日,丢你阿妈之!”。
      太阳西落,天色瞬间变得低沉、暗淡,溪边的冷风嗖嗖吹来,从裤脚往上钻,让他坐立难安,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山间的狼衣不时地嗦嗦着响,不知名的动物不时跳动,恐惧同夜色一同降临。又过了一个时辰,石板路的北边点起了火把,还有青天白日的旗子在火光中飘动,抬头望见乌云之下有月亮忽明忽暗。又一阵冷风吹过,月亮钻进了乌云之中,笼罩在身旁的黑暗已将他吞噬,他想逃跑,可石板路的长枪让他无路可逃。黑夜在继续,在深入,他只能蜷着身子,抖得直哆嗦,他心里在呼喊,夜太黑了,谁来救救我?回答他的只有嗖嗖的冷风和嗦嗦着响的狼衣。又不知过了几个时辰,惊恐中的四牯佬听到一声震天动地的大喊:“谁?不许动!”此时的四牯佬在月色中看见了一个高大的身影,也听出了他熟悉的声音,这声音如洪钟,如刺刀,此时又温暖得如阳光,他兴奋地叫起来:“是保长太公吗?”对方回道:“是四牯佬吗?你怎么会在这山上的?”“我阿爸叫我买东西呢!明日嫂子就要进门了!”“赶快回去,今天幸好轮到我们高栋保站岗,这山上有老虎的,你被老虎叼走都没人知道!”四牯佬迟疑了片刻,保长太公又道:“我这里有大无畏三节电筒,拿去,过两天送到高栋村还我,别弄丢了,这可是黄铜的,抗战物资,你家赔不起,过桥过坎时捏一下,大路就别捏了,电芯可贵了!”
      四牯佬又走了十五里路,快到家门口时,月亮早已没有了踪影,只听得“哆哆”的木鱼敲击声和“南无喝囉怛那哆囉夜耶……”的念唱。他看见有位守夜的光头和尚赤脚跪在门口,手上的木鱼如啄木鸟般上下挥动,燃在石板上的烛光摇曳着,门楣上方石刻的“燕土新宾”四字也随烛光摇曳着。和尚见来人,站了起来,“阿弥陀佛!金府四公子夜归来,正好碰到老僧守夜到府上,吉祥万福!”四牯佬放下担子,双手合十,回了一声“阿弥陀佛!”和尚躬身合十道:“你阿爸已捐了缘银,老僧就不打扰,还要去别家守夜,这里有蛟口庵的缘银回牌,你拿府上去。”四牯佬接过牌子,一看是三片约两寸见方的“长命锁”形状镏金铁牌,一面刻了龙纹,另一面刻了“长命富贵”四字。
      四牯佬回家洗过脸,刚睡下不久,天就亮了,家中也开始闹腾起来。他只得起床,将三片“长命锁”形状的镏金铁牌交与阿妈,扒了几口饭,动身往高栋村,上坡三里后,到达高栋,将电筒还到了“保长太公”家里,又到几位儿时玩伴家中转了一圈。约午时一刻,飘过一阵小雨,尔后天色放晴,四牯佬又往北山的田垄走了一段路。他高高地站在田垄转弯的凸起处,此时雨后云初霁,看着新雨后的空山,感受微风阵阵,似乎有了兴致,情不自禁地拉起嗓子,唱起了山歌:
      大风吹来小风凉,对门老妹莫思量;
      日里省了半筒米,暗晡省了半边床。
      四牯佬刚歇了一会儿,从对门的远山传来一串公鸡打鸣般的女高音:
      大风吹来小风凉,不讨老婆命不长;
      一时半刻黄病到,三餐没人问短长。
      四牯佬在心里大骂起来,哪个老不死的老嬷头?要你接么腚腔!他正想回唱对门山上的老嬷,此时对面传来悠扬的唢呐声,他看到了自己家的接亲班子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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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这是一部江南版本的《红高粱》,再现女儿英雄的纯真、柔美和勇敢。无为公子《烟花三月下扬州》,百年难寻觅,千万别错过!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