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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抱着玉兰树哭吧,有惊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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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蔓蔓,到泽青村之后,第一,不可以离开我的视线!第二,你太奶说什么你都别信!老人家107岁了,说的话也都不能当真!”妈妈一边收拾行李一边给我立规矩,军令如山。
“陈庆秋,说的什么话?你说我奶奶老糊涂了?我现在脑筋都没有她老人家清楚!”爸爸放下手里的衣服,抬头反驳妈妈道:“我的奶奶是老神仙,我们家从上到下,没人不敬重她,我的名字还是我奶奶取的呢!你看我这一辈子,顺风顺水,过得多好!”
“陆远峰,你那是什么奇珍异宝的名字啊?我脱了两只鞋,朝人群里一扔,肯定有一只能砸到一个叫‘陆远峰’的!”
“奶奶说我离开家越远越好,而且有山的地方发展得不好,你看我现在在这平原城市,丰衣足食!再说‘青守’的名字也是我奶奶取的啊,你看她长得水灵不水灵?”
“小姑娘家的,叫个‘青守’,你觉得好听吗?‘陆青守’和‘王守义’听着是不是一个时代的两个老爷们儿?再说,‘青守’谐音‘清瘦’,你看她,光长骨头不长肉!”
我“扑哧”笑出声来,怎么就没人发觉我妈的喜剧天分呢!
“我就说直接叫‘蔓蔓’,绕膝长大,坚韧不拔!”我妈继续喋喋不休地说着,曾祖母说我五行缺木,我妈就想到叫我蔓蔓,她也不是完全不信老神仙的话。
“哎……”爸爸叹了一口气,他双肩沉沉落下,没有回头看我们,说道:“庆秋,她老人家说自己应该时日无多,就这两天的事了,我恳请你对她态度好一些。她让我们带蔓蔓回去见最后一面。”
“远峰,老太太应该就是想你了,你听她声音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妈妈声音变得柔软起来,原本她就是刀子嘴豆腐心。
“那倒没有,听着挺精神的。”
“那就没问题,老人到了这个年纪,感冒伤风也都疑心会要命,肯定是奶奶想错了,你别提前伤心。我想她老人家肯定有看错的时候,对别人和自己的命运都有误判的概率。”妈妈说这话的时候坚定地看着爸爸的眼睛。
爸爸看看我,又看看妈妈,眉头依然没有展开,无奈地点点头。
高考结束的这个漫长暑假,我把空调温度调得很低,窝在被窝里,一步都不想离开家,但是曾祖母的邀请,让我有了从中国的西南到东北、从炙烤到清凉的理由。我们所在的城市到曾祖母贾文瑞居住的泽青村,需要五个半小时的飞机再加上五六个小时的汽车,周遭的植被从常绿阔叶变成了落叶和针叶交织,连风都变得凉爽宜人。
我只当是一次快乐的乡村游,我当然不相信曾祖母能预测生死,什么年代了还有人信这个?但是我对这个百岁老人还是满心好奇,说起曾祖母贾文瑞,那是个谜一样的老人,在那个我没有踏足过的泽青村里,她是出了名的老神仙,能掐会算又能治病,大家爱戴她、侍奉她,她为大家做什么都不收费,于是家里堆着种玉米的人送她的玉米、种水稻的人送来的鲜大米,以及她帮忙寻回的各种家畜的肉和家禽的蛋……
说起我和太奶的缘分,传说妈妈临盆当天,贾老太太从容地到了医院,一切尽在掌握的模样。她是除了医生第一个抱我的人,也就是“采生”,之后她送了我“陆青守”这个名字。于情于理,我们都该常回去看看,但是每年只有爸爸回去给她过生日,妈妈和我都留在家里,久而久之,那成了我家无可置疑的惯例。七岁之前,每次爸爸回泽青村之前,都会弹钢琴给我伴奏,让我唱一首新学的歌,妈妈拿录音机录下来,将磁带带给老人家。七岁那年的除夕夜,我在春晚上看见了琵琶演奏,自此就迷上了这古典美丽的乐器,那年开始,我会自弹自唱给太奶听。
再说说我妈妈和贾老太太那极其不合理的不睦。首先要说,我的妈妈,慈眉善目就像画上的菩萨,她的内心就像她的外表一样善良温暖,为了顺便照顾隔壁邻居的孤寡老人孟奶奶,我家几次放弃了搬家的念头。爸爸也以他为傲,逢人便讲:“老吾老以及人之老,谁都会说,但是我老婆实打实地做到了!”我的爸爸幼年丧父,母亲改嫁,是他的奶奶,也就是我的曾祖母把他养大,本该凄苦的他,被太奶养成一个阳光开朗、饱读诗书的人,通情达理如我妈妈,理应孝顺、恭敬,这一直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一个谜团。但是每次她给我们录歌的时候,都有种冷漠又不悦的感觉,爸爸也并不责怪妈妈,从小到大我都活在这样的谜团里,问妈,妈生气;问爸,爸敷衍。这次我终于能见到赐我姓名、抱我看世界的老人家,没准我的疑惑她能解答,心念至此,我感到充满期待!
谜一样的人,隐居在一个地图上都没有名字的村落。泽青村就在山海关内的崇山峻岭之中,除非在直升机上居高临下俯瞰,否则根本不知道这里还有这样一座村。像是巨大的西兰花一样的山峰,空气清澈得没有一粒浮尘。泽青村看上去人杰地灵,重峦叠嶂似有龙行,青山环抱良田百亩,宽广的江面时不时有小鱼跃出水面。我短暂地忘记了我想探寻的一切,倒像是误入了桃花源,满眼的新鲜和生机。
我摇开车窗,让风穿过我的头发,似一双熟悉又温柔的手,轻轻抚摸我的头发。我瞪着大眼睛到处看,一直问爸爸“这是什么植物”“那是什么动物”……爸爸耐心地回答着我,然后眼周的肌肉突然都松懈下来,担忧地说:“希望奶奶没什么事,她才是个动植物专家呢,让她给你好好讲讲。”
车行过茂盛的玉米地,是一片芦苇摇曳的湿地,车子轰鸣打破了寂静,惊起各种各样我只在《动物世界》看过的稀有鸟类。
我推开曾祖母的院门,从门外看向门外,竟发觉视野更开阔了,好大的院子!感觉有半个操场那么大!环绕着院子种了一圈芍药,都红到发紫,用力散发着浓郁的甜香,裹着甜甜花香的风无端而起,掀翻我的刘海儿,像一个飞奔而来的拥抱,我不由得心里一暖,甚至感到热泪盈眶。院子里一条青石板路通向曾祖母的二层小楼,青瓦飞檐,古色古香,院落左边是一棵玉兰树,笔直的树干,是我见过最大的玉兰树,有近三层楼那么高,亭亭如盖,用芬芳的枝叶为小楼挡去一半酷暑。
我从没见过这么高大美丽的玉兰树,洁白如雪更胜三分,纤尘不染、脱俗高贵……我虽然不是很了解植物,但是长成这样,真的合理么?我甚至不敢直视它的花枝,大而洁白的花朵泛着神圣的光辉。背后是芍药热情的红,眼前是玉兰清高的白,相得益彰且都是人间难见的胜景奇观。
“我的太奶,还真是个神仙!”我站在院子里,不由地赞叹。
“青守?”屋子里传来一声呼唤,那声音浑厚有力,哪里像是病危的人?
我狐疑地推开门,看见光可鉴人的实木地板,连忙小心翼翼地脱掉鞋子,只穿了袜子向一楼唯一开着门的房间走去,那个房间里是一铺榻榻米,落地窗刚好能看见那一大丛玉兰花,榻上坐了一位老人。
那位老人绑了手臂那么粗的麻花辫,她老人家的头发居然全是黑的,而且乌黑油亮。她看上去七八十岁左右,腰背还直挺,房间里的东西很少,小茶桌上煮着茶,这个房间定是专门用来赏花的。
“太奶?”我试探着叫了一声。
“青守,过来,让我看看。”老人的声音那么清晰有力,她的声音笃定,不必看便来人是谁。
我跪到榻上,手脚并用,像个笨拙的婴儿,向她爬过去,在距她半米的位置,跪坐下来。
“真是个漂亮的孩子,就像我院子里的芍药一样明艳,你眼角这个小痣我还记得,出生时候就在这。”她笑着,所有的皱纹都荡漾开来,像玫瑰花一层层地绽放,她抬起手指点点我右眼下的朱砂痣,那颗痣都觉得暖洋洋的。
“您怎么不用看就知道谁来了?”我好奇地问。
“你在襁褓里的时候,我们见过,我记得你的气息。像你这么可爱的孩子,你到了,院子里的花都更香了。”老人慈爱地笑着,摸摸我的头发,明明第二次见面,我却觉得,她老人家真的很爱我。
“您怎么那么会说甜言蜜语啊?”我有点不好意思,脸颊热乎乎的,除了我妈妈很少有人这么直接热烈地赞美我。
“孩子,我明天下午就走了,好听的话要抓紧说。”太奶说这话,好像她要去一个很近的村落走亲戚,那么波澜不惊。
“太奶,你要去哪?”我想故作听不懂,却还是没忍住泪水盈满了眼眶。
“傻孩子,你这眼睛什么都藏不住,你知道我要去哪。人人都会踏上那条归途,早晚而已,重要的是活着的每一天是否幸福、是否值得。”她依旧从容淡然,此时此刻,我相信这个老人真的能预知未来,真的能看透生死。
“太奶,对不起,这些年我都没来看过你。”
“青守,你知道为什么你妈妈从来都不来看我吗?”
“我妈妈是个温暖的人,也很善良,她不会……”我努力想为妈妈解释,虽然我并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我知道,孩子,我都知道,我很满意远峰的媳妇,那么好的女人可不好找。”她拍拍我的手,宽容又满意地笑着:“能把你养得这么好,哪能不是好母亲呢?”
“那,你们之间有什么误会啊?”
“不算是误会,你出生的时候,我和她说了一个让她万分恐惧的预言,我不想吓唬她,却怕她放松了警惕,被命运钻了空子。”
“什么预言啊?”
“我已经错过太多和你在一起的时光,不要让这些事毁了难得的相聚,对我而言,咱们一生有两次相聚,你出生时候那次和此时此刻;对你呢,你能记得的只有这一次。你说,多么珍贵啊!你只需要记得,人能改变命运,因为命运不过就是因果,破了因果,就能改变命运。你信不信太奶的话?”
“太奶,您明天下午不走,我就信。”我说完了,眼泪又快要掉下来。
“哈哈哈……”她笑声爽朗,伸出手臂搂着我,仿佛怀里是很小的孩子那样轻轻地拍着我,她缓缓地说:“我的命有多好啊,孩子,但这都是我自己积德换来的,这已经是极限了,我非常知足。”
“可是,我都不知道是怎样的命运,那要怎么努力改啊?”
“青守,你看这玉兰树,美不美?”曾祖母的话似缓缓流淌的溪水,不疾不徐。
我看向了院子里的玉兰花,美丽得仿佛是裸眼特效一般,这样超然物外的画面,我感到浑身放松,什么都不重要、什么都不可怕,美如神祇的植物,让人移不开眼睛的圣洁,我呆呆地点点头。
“你的快乐和悲伤都可以同它讲,它是最可靠的,特别是想哭的时候,去抱着它哭吧。”
“抱着这棵树哭?”我诧异地看着外面这棵树,四五个人都未必能合抱,我抱着它哭,是多么滑稽的事。我脸上露出了难以抑制的尴尬。
“你信不信我?”太奶笑盈盈地问我。
“信。”
“那你去抱着它哭,这是我留给你的第一个惊喜!”
“有很多惊喜么?”
“剩下的惊喜,让我的老朋友给你吧!”太奶意味深长地指指那棵绝美的树,它是她的老朋友,以后也会是我的朋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