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第八章 翻棋盘 ...
-
夏至。天越来越热,知了叫个不停。
京兆尹得过且过查着无头尸,趁皇帝被两位皇子争赈灾大臣吵得头疼,无暇他顾的时候,娄大人打算随便找个理由以悬案了解,尸体再放下去,即使有冰室保存,也得臭了。
某日清晨,正逢休沐,娄大人还想多躺一躺,猝不及防接到宫里传召。娄大人穿好朝服,连早饭都没赶得上吃,太监急驾马车向宫门赶。
娄大人心惊肉跳,思来想去莫不是陛下又想起了无头尸身?他瞥了身边的太监一眼,面无表情,心道不妙,于是朝传旨的公公赔笑,从袖子里拿出一袋银子塞进公公袖子里:“下官突然被传唤,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其他大人来了几位,公公侍奉皇上,烦请公公指点一二。”
太监颠了颠袋子,沉甸甸,看来分量不少,面上露出一丝笑意,低声告诉:“奴婢不在跟前伺候,只知道陛下今早起来,龙颜大怒,重罚了近三天宿卫皇城的左龙武军将军。除了奴婢,还有三位公公带诏,大理寺卿、刑部尚书和贺御史。”
哎呀,完了完了。娄大人已经开始构思请罪的说辞了。
他跟着太监,几乎是一路小跑到太极宫侧殿,候在阶前等待传唤。今天是右龙武军宿卫,四处是带刀侍卫巡察,重重关卡重重搜身,比以往更加戒备森严。
侧耳听到殿内传来砸东西的声音,娄大人擦了一把冷汗。随后内侍出殿门,唱:“宣京兆尹娄知循——”陪他等候的小太监带笑躬身:“娄大人,请吧。”
娄大人提着官服入内,皇帝负手而立,目视他快步到自己跟前。娄知循眼不敢抬,但能感觉到天子之威犹如实质,他啪嗒一下就跪在地上,先认错:“陛下,臣有罪。无头尸案臣才疏学浅,实在无能为力啊!”
天子冷笑道:“好一个京兆尹。”娄知循把头压得更低。
“陛下,大理寺卿辛用、刑部尚书韩汝良及御史石梦征在阶下候传。”韦公公小步迈进殿内。
“宣。”
殿门口唱和太监大声道:“宣大理寺卿辛用、刑部尚书韩汝良、御史大夫石梦征入殿——”
门外进来三位服紫,腰金玉带,佩金鱼袋的老大臣。一胖一高的都一脸凶肃气,胖的那个是辛用,高的是石梦征,个子小的那个面目和蔼可亲,眯眯眼笑,笑面虎韩汝良。
三位大臣长揖而拜,皇帝赐“平身”。
石梦征率先开口问道:“陛下急唤臣等三人,请陛下直言,臣等必尽己所能为陛下解忧。”另两个也附和。
陛下不理跪着的娄知循,缓缓说:“无头尸案,今日头出现在朕的书案。禁军竟无人看到歹徒。歹徒分尸,抛身体于皇城,抛头颅于朕御书房,藐视皇威,张狂至极。朕给你们七天,给朕查,翻尽整个京城,也要给朕揪出歹徒!”
“是。臣遵旨。”三位大臣领诏。
“至于娄知循。”
石梦征立刻劝阻:“陛下,歹徒凶恶如斯,连禁军都无法发现,娄大人公务繁忙,又怎么能查出呢。还望陛下从轻发落。”
天子深深看了石梦征一眼,摆摆手,“娄知循尸位素餐,担不起京兆尹一职,江南官职空缺,着,贬岳州刺史,三日后随赈灾大臣启程南下。”
跪伏的声音极为沉闷:“臣领旨,谢陛下体恤。”
等娄知循回到府内,皇帝连下两道旨意,一道命三司共查无名尸案,一道任成渚为洞庭赈灾大臣,娄知循顺路,监察使陪行,携国子监待任举子若干一同下江南安抚灾民。
洞庭水灾的赈灾大臣两位皇子争到最后,竟然让成渚获渔翁之利。两方皇子明白陛下的打击,暂时偃旗息鼓,京中朝堂也算安静了一段时日,而这段时日,三司共查,借调左右羽林军,京城全城戒严。天热下头颅保存需要大量冰块,大理寺首先从皇城冰商与在京江湖人两条线同时入手细查,终于在西南渠尽头发现一把苗刀。
苗刀是御林军所配之刀,每一任皇帝所属羽林军的苗刀都会改制,这柄苗刀不属于此任羽林军,是先帝在时的苗刀版制。
刑部立刻请示陛下调出司羽林军军籍记载。一条条核对过去,奇怪的是,前代羽林军大多死的死,失踪的失踪,留下来的只剩下一半。
先帝在世,皇宫从未发生什么动乱,京城太平多年,最严峻的时候就是陛下即位前,率南衙十二卫镇压废太子党余孽,以清君侧。不少军籍毁在那场宫变,陛下忌讳他人提到此事,即位后先后废杀南北衙统领、羽林军右校尉等数十人,怎么可能会允许今天三司查到他头上呢。这个情况下,苗刀这条线就断了。
还剩六日。辛用皱眉,一筹莫展。韩汝良请来早已归隐的老仵作,据说他验尸十具破案九具,可惜老人家十多年前就早早退隐,不问世事,许多府衙请都请不来。韩汝良这个官油子居然能请得动老人家,辛用很是惊奇。
这位仵作是位老人,带着个年纪轻的徒弟。老仵作仔细查看头颅身体,绘切面猜测刀伤,他摸索布满烧疤的面庞,努力还原死者本来的面孔,以供人辨认死者身份。同时徒弟着手验尸。常言道∶名师出高徒。二者同行,效率奇高。
“死者男,年龄五十出头,手指皮肤保存完好,虎口、掌心多茧,生前应该是个练家子。头颅、身体切面吻合,属于同一人。面容烧伤,需要等师傅的结果。从肌理状态看,面部、手部和腹部肌肉紧张扭曲,看来生前饱受折磨。凶手手段残忍,可能是泄愤仇杀。欸——”徒弟蹲在尸体前,取出一根深插入胃的银针,这根银针与之前仵作测过的不同,顶端变黑了。
“毒!死者生前被用过毒!”
这一举终于给案子破开一道口,在场所有人,除了师傅,他们的目光瞬间亮了。
辛用瞧着手里之前的仵作验尸报告:“毒?您知道是什么毒吗?”据上一个仵作所言,没有中毒痕迹,这次却检出了中毒。奇怪奇怪。
徒弟此刻已经手快解剖出死者胃部,冰完整保存了死者的五脏六腑,此刻离开了冰,以喉部为中心,不正常的深紫色皮肉遍布整个体内,呈现完整诡异的纹路。与此同时,与一般尸臭迥异的味道弥漫停尸房,异香阵阵,迷惑人心。
徒弟蒙着口鼻也闻到这个味道,只觉得熟悉,点点头:“巧的很,这味毒与草民曾见过的像得很。家师为了那味毒下足了心血。师父,您来看看,这表征是不是很像?”
老仵作也正好放下了画笔。他沉默半晌,沙哑低沉的嗓音回答道:“美人尸,南疆极其难制作的蛊毒,我们叫它红颜散。”
辛用拿起老人家的画细看,只是粗略画个大概五官,做不到画师细致到眉梢眼角,不过这点模模糊糊的体貌特征竟然让辛用觉得眼熟。他想起了一个人,猛然睁大眼,丢下一句“老先生稍等,学生马上叫人请大夫来”,他快步奔向查重查户籍的石梦征,石梦征记人像称第二便无人敢称第一。辛用给他看画,问:“石大人,您瞧瞧,眼熟吗?”
石梦征看了看画,粗略得很,不过他稍微回想,在记忆里搜寻到一个人——半年前就死掉的,早已下棺的郑国公,闵可弘。
宵禁,羽林军突然夜奔城门,马蹄声闹得坊中人心惶惶。
闵家没等到送棺回故里,就遭了抄家,闵可弘也只能草草埋在京郊。半夜起棺,听的荒野狼嚎,阴风阵阵,叫人起一身鸡皮疙瘩。辛用心里也在发毛,催人迅速开棺。四个人翘起棺椁,借劲一抬,黄土稀稀落落散开,比一般的棺木轻多了。撬开钉子往里一瞧,空的。
夜色朦胧,掩盖住许多悉悉索索的动作。
白日里,宋明玉思来想去,觉得当年的真相绝不能被人发现。只要白蒺藜死了,她作为要紧人证死了,红颜散这一线就能断,谁也不能再掀开真相。这是唯一的机会——保全宋府目前安全的唯一机会。白蒺藜清醒过来,一定能说出更多的细节,但是,那又怎样,宋明玉想,老一辈的恩怨,死去十余年的鬼,为什么要破坏现在的安稳生活?
无头尸案闹得京城满城风雨,京城再死一个人,动手小心些,便能把白蒺藜的死也推到凶徒头上。宋明玉对自己反侦察的本事颇有自信。更何况,一个后院小姐和一个无名尸体能扯上什么关系。
躲过街上羽林军,宋明玉很快就翻到别院。灯光依旧,宋明玉手里藏着一柄匕首,推门而入。
可是,寻遍别院,宋明玉也没找到白蒺藜的身影。
她跑了!
宋明玉头一个怀疑的人就是陈学贤。这个宅子是她托陈学贤置办,人也是陈学贤带回来的,宋明玉连贴身婢女都瞒着。但是陈家是大皇子党,不会想因为一件前尘往事和中书令闹掰,他就算知道白蒺藜从前是侍奉公主的人,牵扯皇室,陈家不会给自己找麻烦。
宋明玉忽然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仔细想想,从一开始知道红颜散,到相府老人嘴里提起公主府走水与公主暴毙身亡,再到查公主身边侍女意外发现白蒺藜没死,一切都太顺利了。幕后像是有一双手,引她将红颜散和公主早逝联系起来,推着她一步步揭开十五年前的旧事。可是,为什么是我?宋明玉心想,他凭什么觉得我会为了一个死人放弃我的亲生娘亲?他就算要告诉人真相,也该找宋临江才是,她可是公主唯一的女儿。
她思考时不自觉抚摸着手里的匕首,不知不觉间啪嗒一声打开了刀鞘。
霎时如梦惊醒,宋临江说不定已经知道了。她是不是一直留意着我?她是不是猜到我会灭口?所有她把白蒺藜藏起来了?只有她才有接走白蒺藜的动机和能力,更不用说幕后人在插手。
宋临江什么时候知道的?那天日暮,宋临江在想什么?
宋明玉一面猜测幕后人离间宋府的目的,一面忐忑该以何脸面再见宋临江,她悄悄翻回宋府,胡乱走着,一抬眼发现自己到须臾楼了。
须臾楼还亮着灯。
门口守夜的婢女眼尖,轻声问了声二娘子安。
宋明玉不知道该说什么,局促问了句:“长姐还没睡吗?”
“谢过二娘子关心,大娘子方喝下药,睡不安稳。”
宋临江幼年来的弱症与红颜散脱不了干系,宋明玉怎么敢凑上去问安?
宋明玉讪笑,转头走了。
天亮地早,京城百姓日出而作,街道人逐渐增多,行人流水。
天门街远处走来一个披麻戴孝的人,拖着一个等人大小的麻袋。满脸的烧疤暴露在日光下,却不遮不挡昂首挺胸,引人侧目,尤其是她吃力拖着的麻袋。有好心人想上去帮忙,她无动于衷。围观的人逐渐增多时,她停下脚步,一把扯下身上麻衫,露出血书白衣,密密麻麻的红字如千万根针刺激双眼。她继续拖着麻袋一步步挪行,朝着京兆尹府。
京兆尹主事者还没定好人选,无头尸案期间京兆尹官邸暂时成为三司协作办公的地点,现在正值辛用、石梦征及韩汝良在官邸查案的时候。
府衙前守卫着三层羽林军。见到拖麻袋的女人,心生警惕,冲她喊:“干什么的!你拖着什么!”两个持刀羽林卫谨慎上前,夺过麻袋,挡住大门方向。女人任他们夺过去,绕道走到京兆尹府门旁的登闻鼓前,毫不犹豫抄起鼓槌一下一下,用力击响,击鼓鸣冤。
砰——
砰——
砰——
……
击鼓的长音响彻整个天门街坊,百姓纷纷集聚。
羽林军打开麻袋,露出一具冷却的男尸,左眉一道醒目小疤,死不瞑目。
一句一鼓,“罪女白蒺藜,瑞懿长公主侍女,替主鸣冤!
“一告中书令宋平邑宠妾灭妻,为虎作伥!
“二告中书令妾室齐萋媛谋大逆,毒杀瑞懿长公主!
“三告郑国公闵可弘谋大逆,放火烧毁公主府!”
她最后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砸向登闻鼓:“罪女四告当今皇帝,成梁——弑君杀储,逼死太后,篡改遗诏,偷窃皇位!人证物证具在,上天明鉴!”声音如洪,一遍一遍击鼓鸣冤,面红耳赤,声嘶力竭也不停下。
京城百姓愕然,羽林军连制住她都忘了。
被惊动出来的石梦征等人面色沉重,辛用是两朝老臣,他叹了口气,小声道:“想我为官数十载,还不如一个小女子英勇忠义。”韩汝良收了笑,猛地扯了辛用的广袖,示意他闭嘴,然后立刻喊道:“羽林军,你们干什么吃的,还不把这个胆敢犯上、诬陷圣上的暴民拿下!”
羽林军立刻制住白蒺藜,几个人拳打脚踢,直打的白蒺藜口吐鲜血也不停手,眼看就要活活打死她,白蒺藜惨叫不断,咬伤捂她嘴的羽林卫,愈痛愈要大声呐喊:“公主,蒺藜对不住你!蒺藜一命偿你,可以瞑目了!
“你们堵不住天下人悠悠众口,以命偿命,不得好死、不得善终!”
百姓面前,白蒺藜被活活打死。
白蒺藜的惨死轰动整个京城,皇帝得知此事勃然大怒,迁罪三司、羽林军,不过中午,皇宫运出了不下十具尸体送去乱葬场。左右飞骑全城戒严,搜查京城白蒺藜同党,惶惶终日。京城封锁,不许人员进出,但白蒺藜的状词和死讯不胫而走,传到大江南北。
洞庭水患日渐严重,手执“万”字牌的江南米行能供应百姓的陈米已经耗尽,而米价依旧居高不下。
招待京城官员的府邸彻夜歌舞,丝竹不绝,灯明如昼。
可怜朱门内酒肉堆臭,朱门外易子而食。
陆逢扬游历江南,双眼只见饿殍浮水,书生愤天,他抬头上望,那里始终灰蒙蒙一片,不见日光。看的多了,他的眉心也多了难以舒展的纹路。
京城这股风雨,跨过千山万水,同时吹到了西北。
丹彤带着充足精粮亲临燕门关,身边是着甲胄的袁忠,他挥手抓了把虚空,笑道:“风雨将至啊。”
黑云压城城欲摧。
夏日天气多变,顷刻乌云盖顶,电闪雷鸣,暴雨将至。
须臾楼竹林在狂风中簌簌而作。
宋临江深深嗅着空气中饱和的雨水气息,喟叹道∶“今日可以睡一个好觉了。”
她身后是宋明玉,坐在石凳上,局促不安地转着手中茶杯,几回开口都将话咽了下去。宋明玉勉强笑着,应和道:“姐姐体弱,总睡不好,今天总算……”
宋明玉的话突然卡住,她看到了宋临江睁开的眼睛。
这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深邃有神,黑琉璃般的眼瞳倒映竹林晃动,犹如惊涛骇浪。她勾着嘴角,看不出往日一点温和之气,周身气势陡然大变,像一只藏匿多时的猛虎,终于露出它的利爪。
锋芒毕露。
天际轰的炸开一束闪电,利剑一样穿刺乌云重重的黑天。
且歇山腰青斜观极其倒霉,从天而降数道闪电,刚巧轰到正殿的两尊神像,粉身碎骨。百年道观沦陷一片火海。
锣鼓唱罢,好戏开场。云层降下黄豆大小的雨点,不过两个呼吸间,雨势急剧增大,哗啦哗啦倾盆而下,将整个京城都笼罩在雨幕。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