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谣》徐廿六

40、第四十章 循环

　　叛军渡过黄河，日渐逼近京城，皇帝连下三道口令往幽州赶，烽火狼烟早已在长安点燃，整个京城都处于风声鹤唳的惊惶中。
　　袁家军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占鄯州，鄯州刺史携全家避开北上，连一日都撑不过，放一个空城给袁忠秋风扫落叶。他们不过歇息了半日便整军待发，抢渡黄河。皇帝气急，中书废鄯州刺史的旨意已经拟好了，若是长安能撑过此劫必要从重惩治这个临阵脱逃的鄯州刺史！
　　护卫长安的士兵重新调整，南衙与临时征调的各府兵卫全数布阵攻往京郊的必经之路，北衙守在护城河与城门之间作为第二道防线，而羽林军全数留守皇宫，保护天子。驻守京中能征战的人不多，曾经上过战场的不管打没打过胜仗的都去了前两道防线，连闵可弘也被派上护城河城楼。成洲自请领军往最前方迎战，成屿则穿戴好盔甲站上了城楼。
　　成渚踏前一步，单膝下跪，正色道：“儿臣愚钝，能力浅薄，上阵杀敌、领兵作战的本事不及两位皇兄。但是儿臣愿作父皇手下通讯兵，为父皇带来王军，与天下共抗国贼！”三位皇子英勇无畏，平日里的促狭似乎在此刻消解了。皇帝满心感动看着这三个儿子，朗声大笑，连道三声“好”，面对三子炯然目光，嘴上夸着好儿子，却将成渚留在宫外。
　　成渚的言外之意是求虎符去召幽州兵。若想调动幽州兵，除了皇帝圣旨，还需虎符合并。圣旨已下，即使需要虎符，难道幽州敢明着违背圣意吗？成渚是借机想要虎符和幽州勾结吧！他阴鸷看着面前的军事图，幽州离长安不远，即使此刻火烧眉毛了还要疑心幽州会不会拿捏成渚这个皇子，等长安被攻陷了再来援。一定程度上，他没猜错。
　　晋王府下人匆匆打点行李，宋临江亲手伺候成屿穿戴盔甲，一面细声嘱咐他身边小厮小心照顾殿下，等马上小厮催促了，宋临江还舍不得松开他头盔的系带，不能直视他的双眼，偏过头，似乎忍耐着眼中泪光，哭腔哽噎：
　　“殿下，此去要又要许久不能见面，您……您要照顾好自己……一切小心，臣妾会在府里等您回来。”
　　她松开手，没有回头看他。
　　生死未卜的时候他终于动容了，虽然没有几分爱意。成屿上前一步紧紧抱住她，沉下声音道：“你放心，本王必会守住这个京城，绝不让你做亡国妇。”他抱了几息，急急大跨步上马往城外奔去。
　　只见人影一消失，宋临江哭声瞬间就没了，变脸之快叫人瞠目结舌。宋临江冷漠道：“父亲如何？”
　　“陛下已经下令去天牢提人，要拿宋平邑上城门，只等叛军到，就要当场斩杀，威慑袁忠。”不必宋临江多开口问，手下人开口继续道，“宋明玉不知所踪，自从被三位殿下提出来后，她就像人间蒸发了，属下正在京城找她。”
　　闻言，宋临江“哧”地一声冷笑。
　　最危险处就是最安全处，宋明玉此时若想避开，必然会混入成屿或成洲的侍卫中。不过跑得了和尚，跑不了路，齐萋媛和宋平邑在京城，她不会逃跑，应该就在京城周围想方设法救人脱罪。
　　宋临江留了匕首给宋平邑，还收买狱卒让他给宋平邑讲袁家叛乱之事，袁家步步紧逼，无论是宋平邑勾结还是宋临江勾结，宋家都不会逃过连坐之罪，但是若他认罪，宋家将还有个晋王妃，宋家还会有东山再起之日。
　　这是在利用他们的父女之情逼他认下这份罪。他长叹息，望着一角月亮，终于拿起匕首，刺进自己的胸膛。
　　他躺倒在地上，丹心书于布衣上，被他扯下握在手上，字字泣血，说尽他与陛下曾经的君臣赏识之谊，求陛下饶恕自己的家人。
　　血书被呈上皇帝面前，宋临江被传到宫里，泣不成声，极度晕厥，等她接过了血书，似是伤心至极，朝陛下道：“父亲年轻时是父皇的左膀右臂，儿臣无用，但是请求陛下允许儿臣代父守卫京城，替父恕罪、替宋家恕罪，直到儿臣战死。”
　　皇帝看着这个命途多舛的侄女，想起太医曾说的寿命将近，心底也喟叹了：“好，你就去成屿身边吧。待击退叛党，罪臣宋氏和王妃宋氏功过相抵，朕会酌情考虑。”
　　宋临江退下，和鹤羽一起出了宫就往城门走。

　　峨眉领着宋临江的腰牌去天牢找齐萋媛，她被关在女牢里，刑罚折磨她只剩下喘息。峨眉摆手示意狱卒离开，边走边抽出软剑，如一块坚硬冰冷的铁，靠近齐萋媛。
　　齐萋媛没力气，嘲笑道：“你主子呢？她知道我的玉儿被三位殿下救走了，现在是不是气死了？奈何不了玉儿，她就要杀我了？”
　　峨眉听不见，没有多余的动作，一手摁住齐萋媛，一手抹了她的脖子，确认她死亡后，堂而皇之走出天牢，将一块分量不小的银锭抛给狱卒，扬长而去。狱卒一进去就瞧见天牢满地的血，见怪不怪，砸碎了她桌上的陶杯，将一块碎片重复划了伤口，塞到她手里。
　　于是齐萋媛死于畏罪自裁。

　　成洲撑了不过一天，战线越拉越小，袁军高擂战鼓，逼近了城门。没有多少经验的成洲殊死抵抗到如今依旧连连败退，直到退无可退被亲卫护送着和成屿站在一起守城门。
　　幽州刺史仍无援兵消息。
　　城门收起，护城河阻止西北军的路，时刻架着弓弩和弓箭手，居高临下易守难攻。袁忠便命令大军在城门射程范围外安营扎寨，兵士有序架起火炮，直冲京城。
　　等袁家军休憩完毕，火炮就要彻底轰开城门。
　　正值午膳，成洲殿下受了伤，正在医治。成屿与闵可弘换班，下了城楼休息。没见到宋临江，成屿问下人她去哪儿了，下人摇摇头。
　　此刻宋临江携鹤羽一步一步登上阶梯，城楼上多了一位女儿家，身着白衣，身形单薄，形销骨立，立在高处风中似乎下一秒就要飘然而去。
　　侦察兵远远注意到她，疑惑道：“那是个女人吧？他们没人了吗居然换成个女人守城。”
　　身后有个声音回答道：“别小看她。若没有她，我袁某到不了如今的地步。”
　　声音雄厚低沉，带着几分欣赏与警惕。侦察兵回头一看竟是袁忠，马上行礼喊道：“大将军。”
　　袁忠随手空扶，一旁赶来一句轻快的声音，是袁二：“那位就是父亲常说的宋大娘子？看起来似乎有些弱不禁风。”
　　是啊，袁忠远远看到她就觉得她比之前更加瘦弱了。
　　城墙上靠近她一个身影，拱手行礼道：“王妃娘娘。”
　　她颔首道：“本宫瞧着局势严峻，可有一场硬仗要打，只求上苍保佑，撑到幽州来援。”
　　闵可弘低声称是。
　　宋临江笑道：“等此番事了，想来国公心愿得偿，该登上百官之首，中书令之位。本宫在此预祝大人了。”
　　闵可弘谦虚道：“娘娘折煞卑职了。”
　　她笑意盈盈，朝闵可弘轻轻招手，示意他附耳来，另一只手翻开手心，露出一块玉珏，是晋王的贴身之物。
　　闵可弘心念一动，但笑不语，只走近了一步。他警惕至极，身边近卫也只远离了两步远。宋临江含着笑，亲自又走近一步，几根手指直接拉起他的手腕，将玉珏更凑近了闵可弘，弯下脖颈示弱，悄声道：“闵大人，别见外啊，殿下托我告诉您……”
　　下一瞬间突生巨变，紧紧跟着宋临江的峨眉软剑出袖，宋临江低下的身形恰好暴露了闵可弘的脖子，软剑到处，致命伤爆出血雾，闵可弘震惊地指着她们，宋临江抬头后退，用手抹开脖子上的血，那些血顺着她苍白的皮肤淌过脸，“……您可以去死了。”她接道。俯视中，闵可弘无可避免倒下。
　　变故瞬息而已，两步远的近卫护不住大人，惊呼刺客。
　　峨眉软剑倒转，正中接下两道刀光，软剑绞起两刀往下压欲缴械，另一只手握住宋临江往后扯开，将她带离战斗中心。两个近卫身手不凡，对视一眼，立刻一人松刀，赤手空拳朝峨眉袭来，另一人握住双刀，怒喝一声崩开了软剑。比起力道，峨眉抵不过人高马大的护卫，她迅速调转软剑专攻致命伤。宋临江很有自知之明，提裙就往城楼下跑，绝不给峨眉拖后腿。
　　护卫大喊：“抓住她！晋王妃叛国，她是刺客！”
　　城楼的人目睹了这一幕，然而没人下令捉拿，都不敢对堂堂王妃动手，谁知道这些大人物的谋算是什么样的。这时护卫终于开口下令，就有人上前要围捉她，周围的不敢伤她，丢了武器。
　　宋临江被逼到城墙，沉着道：“可以了，走。”
　　她转身爬上城墙，毫不犹豫纵身一跳，紧张地闭上眼睛。风秫秫割耳朵，失重感刺激她的小心脏，怦怦直跳，下一刻一双手绕过她的腰间，贴近的躯体还能听见他呼吸的声音，宋临江睁开眼睛，救下他的人提气，空中点墙，抱着人旋身轻盈落在地上。
　　脚踏实地的一刹那，两个人都听见彼此急促的心跳。
　　“你吓死我了。”陆逢扬紧紧握着宋临江的手，惊魂未定，舍不得松不开她的腰。
　　我知道你在，我敢。
　　重瞳，或者说是宋临江放肆大笑。
　　地上清响，峨眉落在他们身边。
　　城楼上一群人惊讶看着他们完好无损地奔向袁家军。
　　陆逢扬半抱着她跑，听宋临江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他还是第一次见她开怀的模样，忍不住也跟着她笑：“你知道诗人若在这里会说什么吗？”
　　陆逢扬回头做了一个低头摘帽的动作，右手空握不存在的高帽连转两朵花，屈膝颔首，唇瓣张合，一串流畅的异调：

　　“Cheer for me.Show's on——”
　　他矜持含蓄，是一股与世家完全不同的异国绅士做派。
　　背后是越来越猛烈的攻城声，他们不曾回头。
　　今天世界彻底改变，不管谁是阵眼，都将迎来全新的剧情走向。占星阁每个人，以及一向以温和著称的万家粮铺的每个人，都被这场盛大的战乱带上狂热神情，仰首的脖子痛了都要亲眼目睹巨变。
　　有人猜是天破，有人猜是地裂，胸腔里热血一波一波向上涌起。
　　回家，回家。
　　回家！
　　他们已经被迫滞留在这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太久太久了，从日复一日的循环里睁开眼睛，无措或是兴奋，死于一场一场无法逃避的灾难，闭上眼睛再睁开，这些看似平凡的复述和纠正简直是对活生生灵魂的折磨。他们渐渐遗忘自己的名字，忘记自己从何而来，忘记自己惦记的人和事，直到彻底化成故事的陪衬。
　　这个世界虚假荒诞，是一场巨大的闹剧。
　　鹤羽回到万家，到处是发疯的人，四处都有招呼：“何瑜，欢迎回来，干得漂亮！”
　　是，没错，我不叫什么鹤羽，我是何瑜，我是何瑜！
　　何瑜怒吼道：“我要回家吃我妈做的四喜丸子！”她突然发疯的举措没有吓到人，因为到处都是如她一般的人，跟着她大吼起各式菜名——这个世界不会存在的，心心念念的食物。
　　“我要回学校食堂吃酱鸡腿！我再也不嫌弃它了！”
　　“我要吃泡面，三碗！”
　　“……”
　　可是他们等太阳落西山，等月升高楼，这个世界没有任何变化。
　　……

　　袁忠毫无意外地攻破了京城，军情不必传到皇帝耳边，大将军亲手提着两颗头颅登上四海觐见之处。精良士兵围住百官，刀枪上的血还没凝固，鲜血顺着兵器的方向代替日晷成为殿中新的滴漏，犹如一颗催命符。
　　他收了刀，提着头一步一步走向龙椅，单膝下跪，此刻倒作出一副忠君爱国的做派来，沉声道：“陛下，臣为洗您龙耳，除掉那些奸佞宦官，来迟了。臣本想救下两位殿下，可惜了，他们被那等污浊小人操控，臣不得不替陛下清理门户。还请陛下恕罪。”
　　他松开手，两颗血肉模糊的头颅便骨碌碌滚到地上，停在吓倒在地的成渚脚边，他颤抖地指着袁忠，悲声道：“袁贼杀了本王兄长！”戚戚然的兔死狐悲之泪掩饰住他心中窃喜。
　　地上两颗头颅滚到龙椅上的心里，那是他最优秀的两个儿子啊！就这样，就这样死在了他面前，连全尸也没了！
　　皇帝抄起玉玺狠狠砸向袁忠，愤恨的眼睛都熬红了，他说：“乱臣贼子，嚣张至此！朕只恨不得生啖汝肉，将你这贼五马分尸！王城之外，竖子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袁忠侧身就躲过了玉玺，反笑着拿起玉玺，他即将是胜利者，自然生不出什么怒气，悠闲地归还到皇帝桌上，朗声道：“陛下息怒，臣明明是以您为万民表率，您当年不就是如此从楚王一路走上如今的龙椅的吗？”他步步紧逼，一人而已，朝堂文武大臣就如同被驱赶的羊群退后。
　　袁忠一把从龙椅上扯下皇帝，犹如扯下一只小鸡仔，手臂剧痛，皇帝被丢在地上还以为自己手断了。
　　他摩挲黄金雕成的龙身，风沙刻蚀成的粗糙指腹划过龙头，金子上都仿佛多了一道磨痕，至高至巅俯视底下百官、宫路，还有被关在门框里，看不见的戈壁沙漠，他迷离，又或是叹息：“这把椅子，这个位置，竟看不见一丝一毫西北的风沙。”
　　袁忠没有坐上去，他松开佩刀，替陛下研墨，又作出一副恭顺听话的忠臣模样：“臣有本启奏，陛下膝下晋王殿下、秦王殿下为除奸佞不幸殡天，如今有能治国者唯五殿下范阳王一人，还请陛下立长立贤，早定储位。”
　　成渚双眼燃起希冀之火，连嘴角的笑意都不能掩饰了，他立马看向陛下。
　　有臣子鼓起勇气上前道：“袁贼！自周后始，你袁家镇守边疆，三朝老将，你如今逼位行如此不逆不道之事，你有何脸面去见地底下的祖宗？有何脸面面对史官之笔？”他年纪大了，是先朝的老臣，兴许还与老袁将军有过共事之谊，是长辈了。
　　有他带头，后面果然又出现不少言辞激烈的年轻官员，大多青袍，年纪不大，还是热血上头的年轻人。
　　袁忠不甚在意，他挥挥手，侍卫靠近了他们，惊惶无序的叱骂声中，手起刀落，几颗人头当场落地。
　　君子远庖厨，文官们连杀鸡都避着，如今突然几颗头颅当着他们的面斩落，血溅三尺，靠的近的人身上甚至多了血点，腥气一下子充斥大殿，浓烈的味道呛入鼻子，一眨眼朝夕相处的同僚就这样成了刀下亡魂，有些人控制不了自己反应，激烈作呕。
　　“不知还有哪位同僚有意见？要跟着这些奸佞一起黄泉作伴？”
　　连杀几人便逐渐没了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