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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圣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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拖着疲惫的身子,苟枫去了顶层,那里离天很近,风很大,夜很浓,让人无端地产生一种永恒的错觉。
越接近天际,越有一种强烈的使命感,他总在失意的时候,盯着漆黑而遥远的天际,聆听风的绝响。
那样,他会忘却一切烦恼。
如果我不这么渺小就好了……如果我可以摆脱这样的家庭,挣脱命运的桎梏……
苟枫很想问的是,为什么自己要出生在这样的家中,在这背后,到底是哪一只手在操控他的命运,谁能给他一个明确的答案?试问苍天,到底是谁?哪个狠心的家伙?苍天不应他,以沉默对待。
命运就是这样,冷酷无情,给你一堆烂牌,还奢望你力挽狂澜,起死回生,活出好牌应有的样子。人,只能承受,只能接受,好的也好,歹的也罢,只要是命运赐的东西,都不容拒绝。
给什么,就要什么,不是需要什么,就给什么。哪里能那么十全十美呢?
可是,为什么有的人看起来就那么十全十美?我不要真的十全十美,我只要那个“看起来”的十全十美,要那个赝品,也不行么?苟枫想着想着,一步一步走到顶层的花园中间,园内清幽,顶层很安静,晚间的风确实很大,他还没穿鞋,赤脚踩在残花上,脚下沾暗香,他倚栏向下眺望。
下面的一切尽数收在眼底,人变小了,成了一个黑点。一群黑点点在忙忙碌碌,各忙各的,跟他没有丝毫关系。
他现在感到很烦躁,一种无力感在他心中蔓延。他既无力改变这样的现状,梦又破碎了。真是祸不单行。
花园上的圆桌边,放着一盒烟和一个银色打火机,淡蓝色的包装,已经被拆开了,可能是有什么人遗忘在这里的。
苟枫拿起那盒烟,发现它还满当当的,只少了一根。
他不动声色地舔了舔唇角。
从来没有抽过烟的他,今天突然很想试一试。
他偷偷地取出一根,联想到电影里主角手指夹烟的动作,很炫酷,也很迷人,他也学起来。
先是将烟笨拙地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稳稳固定它,另一只手滑动打火机。
噌的一声,清脆、突然。
点燃了。
风很大,火却不灭,在微弱地跳动,燃烧一只烟头。
顶层的灯都灭了,这一点猩红在暗夜里格外明显。
苟枫寂寥地倚靠在栏杆前,神色淡然,什么都不入眼似的,湿润且饱满的唇紧紧噙着烟。
他垂下眸,发狠了力气,猛吸一口。
第一次尝到烟的味道。是新奇的,也是难忘的。
很烈,很呛,还很怪,有些让人喘不过气。
“咳咳咳!”
刺鼻的怪味给他带来强烈的不适,苟枫猛然咳嗽起来,肩头微颤,一只手猛地抚在顶层护栏上,勉强撑住身体。
咳得眼尾都发了红,喉咙干燥苦涩。
烟还夹在指缝,随着他的咳嗽而摆动,一点猩红影,在暗夜里游离。
“咔哒。”
猝不及防的,顶层花园的玻璃门被人突然扭开了。由内而外地扭开。
苟枫吓了一跳,他猛然转过头,目光紧紧盯着门口,诧异于此刻还有人在这里。
门口微有些光亮,是从下一层漏出来的微光,但很暗,他什么都看不清。
苟枫微眯起眼,只看得到来者模糊且高大的轮廓身体,一点暖光照在那人身前,淡蓝色的西装一闪而过。
苟枫拧眉思索,在脑海里搜寻今天见到的人穿的一件件衣服,他的记忆力很好,过目不忘,但对这件淡蓝色西装完全没有印象。
那人也不言语,迈着稳健的步伐,默默朝他走来,一步一步的,带着强烈的压迫感,与夜色融为一体,坚定走向他。
苟枫此刻有些紧张,神色肉眼可见的慌乱,他不知道对方是谁,也不知道对方要干什么。
是好是坏,他都不知道。
那人往前坚定地走来,苟枫就往后仓皇地退,一步一步的,他听到自己紧张且略有颤抖的声音。
“你……你要干什么?”
那人充耳不闻,僵持到底,脚步不停。
苟枫再次往后退一步,他仓皇瞥向身后,万丈深渊,他已经退无可退,后背还火辣辣地疼着,不小心蹭到护栏,寸寸疼痛挠心。
“你……”
苟枫手一抖,差点把烟给扔了。
那人在距离他两步之远的草坪上停下,声音出乎意料的柔和,带着点儿安慰人的温柔。
“吓到了么?抱歉。”
“你他妈谁?哪一家的?”
苟枫皱眉扬声质问,他的脸部线条紧绷,面色凝重。
他看不清对面的样貌,从声音上也辨别不出来是谁。但好像有些熟悉,苟枫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那人倏然轻笑一声,似乎被苟枫的举止给逗笑,以有经验的长辈教训晚辈的口吻说道:“小弟弟,不会抽就别抽。”
苟枫愣了下,还没反应过来,指尖便猝然一空。
那人把他手中没抽多少的烟给夺走了。
黑暗中,他似乎听到那人细微的叹息:“别误会,我来拿走我的烟和打火机。”
苟枫挺不耐烦,看着融于黑夜的人,烦躁道:“那你拿啊。”
他偷偷用了人家的东西,还被人家给当场发现了,但那人没有指责他。
那人慢吞吞走到圆桌前,把属于自己的东西取走,临走时,好像看了他一眼,很体贴地将花园的玻璃门关上。
这什么怪人?报上名来有那么难?苟枫翻了个白眼,直接下楼。这个宴席也没有留下的意义了。
苟家的很多规矩都没有意义,只是一群谄媚狗配合一个迂腐老头演戏,为一人的欢愉,浪费一个家族的时间。
演员们各就其位,随时开演,千姿百态,真真假假,太难琢磨。
苟枫低头看着身上华丽的裙子,一层又一层,上好的面料贴着他的身体,但他却看厌了。他其实也觉得自己很幼稚。用这种方法反抗,是很自不量力的,没有成效不说,还惹得一身祸。
但惟命是从他办不到,奴颜婢骨更是做不到。
他狂,他傲,他目无尊卑,又怎样?
他要尊敬他自己都不认可,自己都鄙夷的长者?痴人说梦。
苟枫一把扯掉身上的衣裙,薄衣无声落地,他看也不看就将硕大的衣裙扔进垃圾桶里。
夏季夜晚的气温还很高,即使上身空无一衣他也没有感到寒冷,相反,粘腻沉闷的空气让他很燥热。
脱下后就清爽多了,下身是一件到膝的黑色短裤。
白皙的肌肤暴露在空白中,在暗夜里会发光似的,月辉给他渡上一层白光。脱下女装的他,既不羸弱,也不纤细,薄薄的肌肉浑然天成,刀刃般流畅凌厉的下颌线,衬得他英气逼人。
孟瑞率先发现他,打量他许久,默默把门打开,站在车门外,等着他入座。
苟枫走过去,进入车内,车缓缓向前行驶,这个时间点,彩灯照人,一片明媚,但路上的车辆并不多。
苟枫将车窗拉下,风涌进来,很凉快。行驶到一个路口时,很突然的,一道淡蓝色西装从他眼前闪过去,一晃而过,他来不及捕捉。
他想起在枫馆顶层花园上见到的那个挺拔瘦削的身姿。回头再去确认时,已经看不到人了。
无从认证,罢了。
柴璟慢悠悠地走着,享受夜风吹拂。宴席之后,他爸妈要载他回家,但他拒绝了。
并且以代替张清泉老师管理火箭班忙碌为由,近两个月都不会回本家。
柴先生和柴夫人互看一眼,这次没有反驳,同意了他的任性,沉默地开车离开枫馆。
这片的人行道上,就柴璟一人在走夜路,道路寂寥安静,昏黄的街灯把周围的一切都蒙上一层淡黄的光晕。
柴璟就在这望不到尽头的光晕下,一个人走走停停。
白天眼睛能看到的世界,都变得朦朦胧胧。夜晚不是用来看的,而是用来感受的。
吹着风还有些热,他解开领带,把规整的西装服脱下来。臂弯处留有一抹淡蓝。
他瞥向行驶已远的那辆黑车,后车窗露出一个小巧的头颅,长发飘扬。
一晃而过,只是一眼,他似乎看到那人裸露的肩膀,那一闪即逝的白。
从顶层花园离开后,他进入洗手间,出来时看到苏钰给他发的消息。
苏钰:“我们不在顶层了,崔野要去三楼见姥爷爷,我下去陪他。”
苏钰:“我和崔野先回去了,他喝醉了。哥们你自己回去吧。”
柴璟回了个“嗯”,就收起手机。在宴席上感到十分无趣,他也想离开了。临走时,他去顶层花园找遗忘在桌面的香烟和打火机。
却发现那位怪异的女装少年早他一步进入花园里。他听到打火机呲火的沉闷声响,也看到黑暗中的一点猩红。
他立在玻璃门口,看向眼前的一片浓黑,他知道,那里有一个人,很安静,那位少年在偷用他的东西。
也正因此,他却犹豫了,迟迟没有进去打扰少年。
在他觉得没必要进去拿打火机和香烟,准备原路返回时,他听到少年急促的咳嗽声。
不会抽烟的人,第一次碰到烟,都会是这样的反应。不习惯,不适应。
他当年也是这样。
他想,这位名叫苟枫的少年,才十七岁,举止乖张,叛逆且张狂,生人勿近,给人强大的压力,让人不敢靠近。
可有的时候,比如现在,苟枫也会流露出少年应有的单纯和笨拙。
虽然有些诧异,但柴璟觉得这也正常,到底是少年啊,谁还没有过少年时期呢。
一个笨拙的少年在慢慢成长。
很难说此刻是什么感觉,柴璟已知的是,这位少年无意间受到自己年少时不知天高地厚发言的影响,曾一度把陌生的他作为度过黑暗的一束光,一个参照物。
可他这个参照物,竟如此的一无是处。
也许他没有那么废物,在主席台上,少年的逼问和凌厉的眼神让他敏锐地感知到,自己确实是废物的。
至少,少年心中理想的自己,并不是在主席台上,云淡风轻地说:“生命在于吃喝玩乐。”
这与年少的他截然不同。
也算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了。
他确实在某种程度上,用偶然的方式,欺骗了少年。
柴璟骨子里不是容易产生愧疚的人,他的同理心也很弱。
对于这种偶然间的“欺骗”,他觉得自己没必要负责。
难道不是少年自主且强硬地,把他抬到一个理想且高大的位置吗?只是现在的他,不能满足少年幻想中的自己,他就要去负责么?
未免太圣贤了,他做错了什么呢?
但柴璟还是悄悄推开门,把少年指尖的烟夺走拧灭。
他看不到少年的表情,少年也看不到他的面容,黑色做掩护,他们都很安全,不用担心被发现。
少年却很被动,也很激动,频频质问他是谁。是因为不知来者底细,内心惧怕吗?
柴璟想,他不为少年幻想的破灭负责。
但他看到与他如此相似的人,而且还在成长期,甚至在混沌的迷茫期,他不想多加干预,却也想守护那份纯真。以一种过来人的成熟和经验,保护这点单纯。
他把少年的那支烟掐灭,想起了年少时,同样笨拙的,偷偷触碰香烟的自己。
也是一样的,被刺鼻的烟味呛得眼角湿润。
只是那时,没有一只手,把他的烟头拧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