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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寒谷初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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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才九月,寒谷便落了今年第一场雪。
素雪纷扬着覆满大地,极浅极轻却掩去所有斑斓色彩,唯留一抹明艳的红缀在其上。
枕月迎着风雪疾行,一身红衣猎猎翻飞,她此次前来是为了寒谷最北的馥雪草。其依雪而生,三株连枝,能够疏经通络,是极为珍贵的药材。
近来天气渐凉,炎夏暑气被初秋带着露水的寒气侵蚀,尊上身子便不大好,时常轻咳。枕月擅自来此,想同前两年一般取得馥雪草给他调养身子。
凭借对寒谷地势的熟悉,她一夜便至最北境。月光隐匿,朝阳半挂在连绵山峦间。
延伸的路到此迂回,枕月仔细看过周遭并无危险,后将目光放在眼前不算高的群山上。山那边氤氲着不详的气息,是以枕月往昔从未踏足。
她此刻未再犹疑,施法飞身而上,转瞬跃至山巅。此处看得分明,山中白雪覆盖,并无任何草木活物。
再落地,是完全不同的光景,并无积雪。
一汪潭水浅浅铺陈着,流水触碰对面山崖后漾起圈圈涟漪,回荡着消散。说是山崖并不准确,拔地而起的峭壁直入云霄,稍高些的地方已被云霭遮挡,看不真切。
只是温度愈发冰冷,寒风入髓。
枕月四下环顾,在对面峭壁之上寻到了盈盈翠色。馥雪草生得不高,她用法力护住周身,脚尖点地欲要腾身而起。
“这位姑娘,咱们打个商量,这三株馥雪草归我可好?”
身后传来清亮的声音,枕月不想理,却被来人施法阻拦,只能蹙着眉转身看去。
少年约摸十七八岁,穿着苍霞山弟子的修行服。他嘴角噙着漫不经心的笑,在枕月转身的一刹定格脸上。
好看的眉眼有几分愣怔,整个人呆滞一瞬才反应过来般开口:“我曾见过你的。”
“搭话的法子这么老套。”
“姑娘来过苍霞山?”
枕月睨他一眼,未做任何回答。眼前人已恢复灼灼笑意,一双眸子满溢着深情,叫人不当心便沉溺其中。
可她不吃这套,尤其此人来自苍霞山。
三年前尊上自苍霞山脱离后,便与苍霞誓死不休,整个归月楼同样与之敌对。
见她还要起身,少年转至枕月面前,换上更真诚些的笑容再开口:“姑娘,可否将馥雪草让与我?”
“滚开。”
“我要这草当真有用。”少年尾音拖长,带着祈求。
枕月不欲与之纠缠,绕过他再次施法,又被少年打来的法力中断。她后退一步躲开,反手作诀回击。
战斗一触即发。
少年腾身躲过她第一击,试探着再次出手。枕月冷哼一声,反击直冲命门,将对方逼得连连后退。
收起笑意的少年面上凝重起来,眼前人看着年岁虽小,修为却不容小觑。他唤出佩剑防守,招式凌厉干脆。
一来一往间,二人未接下的法力便在周遭肆虐。枕月又是一击,少年旋身堪堪躲过,法力击碎寒潭的平静,激起一人见高的水花。
他随即挥剑,荡开的剑气自枕月低下的头顶横扫而过,打落山间簌簌积雪。
这方天地被飞雪笼罩,暂时蒙蔽了他的视线。待眼前恢复清明时,枕月的法力已至胸前。
少年轰然一声摔在地上,胸口的剧痛让他近乎失明,好一会才缓过来。枕月则重新施法掠至馥雪草旁,小心将之收入储物袋中。
是以二人均未发现,本该强盛的天光此刻昏暗无比。
“不给便不给,下手真重。”少年委屈地轻声嘟囔一句,揉着仍有些痛的胸口勉力坐起身。
“不自量力。”
他想说些什么反驳回去,天地却蓦然震动起来。想是方才二人打斗动静太大,唤醒了蛰伏在此的什么。
那股不详的气息愈加明显起来,弥漫四散。枕月有些心悸,便立刻施法试图逃离。她逆着积雪掉落的方向飞掠几息,山巅那边的阳光粲然眼前,触之咫尺。
怒吼声响彻云霄,震落此间已近墨色的天穹,吞噬了方才还可见的光亮。枕月感知自己正在下坠,只是一片黑暗间无法辨认处境。
她双手变换作诀,却如何努力都不曾感知法力流动。
无法反抗的现状令枕月烦闷,她不知惊扰的究竟是什么,也不知将会面临如何困境。如今能做的,只有被动等待。
刺骨寒凉渺然褪去,枕月被温暖包裹着,下落的速度也稍有减缓。应是落入潭中了,只是不曾料想此处遍地生寒,潭水却细腻温热。
四肢百骸被浸泡着,周身疲惫渐渐溃散,枕月强迫自己清醒,却抵不住侵袭而来的困倦。
昏昏沉沉间,好像有人扯住了她的衣袖。
而后意识消失,沉入无边幻境。
几近同时,远在归月楼的余归似是感知到什么,沉沉开了口:“枕月人呢?”
“回尊上,月护法昨夜便离开了,说是去寒谷为您取馥雪草。”
“擅离职守,好大的胆子。”被唤做尊上的男人缓缓吐出几个字,唇角勾起,黑沉的眼中却无一丝笑意。
这是男人生气的征兆,侍奉之人惶然跪下,祈求着枕月速速归来。
被提及的少女此时陷在连绵梦境中。
枕月仅有两年记忆,再往前的年岁像隐在浓雾之中,隐隐绰绰,连丝缕都无法看清。
两年间的经历皆是尊上,随他修习术法,随他完成第一个任务,再到独自完成所有他交予的任务。归月楼也从曾经两人相伴的寂寥,到如今百十人初见规模。
只是所有回忆,都涂抹着痛苦的底色。
不是没有快乐,只是那渺然一点好似滴入黑墨的洁白,泛不起哪怕一丝涟漪。枕月无意识地蜷起身躯,整个人微微颤抖着。
“姑娘!姑娘醒醒!”
方才那少年也一同落入水中,他感受到身边人的气息便紧紧拽住她的衣袖。这少女明显修为高过自己不少,两人一同也算有个保障。
只是“保障”如今魇住了,瞧着也没有任何苏醒的迹象,反倒是越陷越深。
少年长叹口气,二人落入了潭底结界中,法力悉数被镇压使不出半分。他尝试着穿过结界,却直接被挡了回来。
枕月仍旧未醒,少年毫无办法,听天由命般从结界边缘退回。却被地上少女散落的衣摆绊倒,摔了个结结实实。
“出门该看黄历!”一句话说得咬牙切齿,饱含怒意。
他双手撑地想要爬起来,却不小心碰到枕月细腻的手指。少年触电般缩回右手,瞬间弹开到结界另一边。
肌肤的触感仍留在手上,清秀的面容被染红一片。
少年呆滞在原地,似乎被施了法,成了不会动的人偶。
直到脸颊绯色褪去,他才眨了眨眼,缓缓放下捂住心脏的手。
冷静下来后,他才回忆起碰触一瞬闪过的画面。
铺天盖地的红色。
少女被铁链绑在屋子正中,浑身上下是大大小小的无数伤口。
他也是自幻境醒来,自然知晓其中皆是曾经苦痛的记忆,目的便是让人溺死在窒息的苦楚中,迷失自我直至失去呼吸,成为幻境的养料。
枕月仍在颤抖着,环住自己的怀抱收缩成更加安全的姿态。少年骨节分明的手悬在她额头上方,良久,缓缓落下。
温热的手落在浸满冷汗的额头上,他眼前画面轮转,又回到了方才转瞬一瞥的屋中。
这时才看清,满屋的红色原是干涸与新鲜的血液交织而成,浓重到只是看着也仿若能闻见血腥气。
枕月几乎只剩一口气,身上伤口仍在渗血,虚弱地随时可能失去生机。长发粘结在伤口上,红色衣裙破烂不堪,碎布近乎融在肉中。
只一眼便让少年移开了视线。
他这才发觉自己竟有实体。
深呼吸几次,才终是鼓足勇气走上前去。此刻所有纷杂思绪皆抛诸脑后,他用佩剑斩断铁链,接住失去支撑而跌落的少女。
枕月很轻,哪怕真实怀抱着,也似即将消散。
幻境中法力仍在,他向枕月输送片刻,少女纤长的眼睫颤了颤,缓缓睁开双眼。
沉睡的枕月梦见了一个不曾认识的人。
她随着余归完成的第一个任务失败,回到归月楼便领了罚。七七四十九道戒鞭不停歇地落下,最初是痛的,后来便麻木到失去任何感知。
尊上走了,整个屋中便只剩仍被铁链禁锢的她。
昏昏沉沉间她似乎被人放了下来,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源源不断的法力涌入身体,被戒鞭摧毁的经脉正在重建。她睁眼,看见的却不是尊上的面容。
少年明亮的双眸与她对视,顷刻间,所有痛苦扭曲散去。
结界中枕月睁开双眼,少年的手仍搭在她额头上。她一手抓住那人手腕,另一手撑地翻身而起,将他狠狠甩了出去。
身体瞬间腾空,还沉浸在枕月回忆中的少年与结界猛然相撞,再跌落于地。
“我说你当真是大小姐脾气,什么都不曾问就……嘶,就又给我来一下。”少年捂着方才被撞的地方,龇牙咧嘴地控诉枕月,“疼死了,好歹也是我将你唤醒,何至如此恩将仇报。”
声音里的委屈就要满溢出来,枕月却仿似没听见般,仍旧是淡漠的模样。
“算了。你我也算不打不相识,认识一下吧。我叫裴叙南,姑娘如何称呼?”
枕月斜了裴叙南一眼,转头观察起这个诡异的结界。结界位于潭底,阻隔了温暖的潭水,也阻隔了二人与外界相连。
幻境已破,此间再无任何法力流转之象,却也不见结界松动。
十分怪异。
被无视的裴叙南撇撇嘴角,以他目前的修为是看不出什么转机,想要出去怕还是要倚仗枕月。
“如你这般容色绝艳的女子,合该多笑笑才是,现今都少了几分颜色。”
裴叙南看着枕月的侧脸,鬼使神差地冒出这么一句来。
本以为又会被无视的他没想到,话音刚落枕月便转过脸来。
唇角弧度逐渐扩大,一个危险的冷笑慢慢成型。裴叙南浑身发颤,他觉着这笑实在瘆得慌,仿佛下一刻自己的脖颈便会被枕月折断。
“姑奶奶,大小姐!我错了别笑了!”裴叙南双手合十朝枕月拜拜,“算我求你!”
枕月心情颇好地轻轻哼笑一声,转过头来,方才幻境的苦闷被冲散不少。